六歲的趙和歡牽著母親的手,那時候的她還不姓趙,而姓陳。


    她順著母親的視線方向看過去,大而圓的眼睛偶爾眨一眨。他們正站在陳家房子外的花園中,他們的位置很隱蔽,很難被發現。花園裏還種了一堆紫色的風車菊,香味濃得讓她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視線的盡頭,有一個男孩,一個女人,和一輛黑色的轎車。


    那是小和歡第一次見到林逍南,比她大一歲的小逍南穿著漂亮的小西裝,懵裏懵懂地被羅秋雁從陳家牽出來,然後母子倆都上了那輛黑色的轎車,像是要出席什麽重要的場合。


    這一天,是她六歲的生日,她和媽媽剛去琳琅蛋糕店把生日蛋糕取回了,順便還去花市買了一袋子的風車菊的種子,經過陳家時便看到了這一幕。


    小和歡搖搖媽媽的衣擺,低聲道:“媽媽,你在看什麽?”


    劉芳梅一臉苦澀,“沒什麽,走,我們回家吧。”


    小和歡一邊走一邊問:“剛剛那個哥哥穿得好好看,那個哥哥也是今天過生日嗎?”在年紀尚小的她眼裏,隻有生日這天才值得隆重打扮,她今天也穿了件漂亮的小洋裙呢。


    “不是,”劉芳梅笑了笑,“那個哥哥,要去見他爸爸。”


    準確來說,是親生爸爸……劉芳梅歎了口氣,羅秋雁和那個男人,如今都明目張膽到這個地步了麽?


    “見爸爸都要穿得那麽好看嗎?”她微微蹙眉,低頭端詳自己,“媽媽,那我今天穿得好看嗎?爸爸會喜歡嗎?”


    “你穿什麽,媽媽都覺得好看,爸爸都會喜歡。”


    小和歡很高興,“真的?”


    “不信的話待會兒你問問爸爸,爸爸應該已經在家等你了。”


    小和歡哈哈一笑,掙脫了劉芳梅的手,一下子衝到家門前,然後咚咚咚地敲門,“爸爸!爸爸開門!”


    果然,裏麵傳來一陣質樸的笑聲,下一秒門被打開,陳忠剛就這樣出現在了小和歡麵前。他彎腰去把小和歡抱起來,在空中轉了一圈,大方地讚美:“哇,我家寶貝今天太漂亮了!”


    小和歡很開心,“媽媽說,我穿什麽你都會喜歡,是不是真的?”


    陳忠剛在她的臉蛋上親了一口,“當然,你是我唯一的女兒,唯一的寶貝,你穿什麽,我都覺得喜歡!”


    那時候的她年紀小不懂事,她不知道“私生女”是什麽,也不知道她是陳忠剛的私生女這件事對林逍南而言意味著什麽,她隻是幸福地享受著爸爸媽媽給予她的庇護。


    直到兩年後陳忠剛在工地出了意外,她被媽媽告知不能去參加爸爸的葬禮,她才隱約有些明白,她和媽媽,似乎是某種不能活在陽光下的存在。


    陳忠剛死後,羅秋雁帶著兒子嫁入了林家。劉芳梅則病倒了,癱瘓在床,行動不便。小和歡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成熟了許多,她時常用輪椅帶著劉芳梅出去散步,有時候經過陳家的空房子,她就會刻意多停留一些時間。


    劉芳梅總會望著那個房子,眼底的傷感久久難以平複。她來到a市後被人騙進窯子裏賣了幾年,窯子被捅了以後,她被警察救了出來,走投無路之下,遇到了老鄉陳忠剛。當時的陳忠剛正為妻子出軌的事傷神不已,兩個失意的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求名分,所以從來不向陳忠剛要求什麽,即使後來他們有了可愛的女兒。


    這種雙向出軌的婚姻,看似早該分崩離析,但在當時的人的眼裏,離婚是件丟人的事,所以就算陳忠剛清楚家裏養的孩子不是親生的,也不願意離婚。再加上林逍南一直對他很親,完全把他當作親生父親來愛著崇拜著,漸漸地,他陷入了這種虛榮裏,也把劉芳梅與小和歡藏得越來越深,生怕被林逍南知道,破壞了林逍南心中好爸爸的光輝形象。


    陳忠剛生前無數次在劉芳梅麵前說過,他很愧疚,很害怕,也覺得他自己很齷蹉膽小,看著林逍南以羅秋雁為恥,以他為榮,他就覺得喘不過氣。


    有一次,小和歡與劉芳梅經過陳家房子的時候,看見林逍南回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不知道在想什麽,目光深處的惘然與淡漠都讓劉芳梅覺得憐憫。如果某一天,他知道他深切愛戴的父親,背地裏也做著他所唾棄的那些事,他會如何?畢竟他是因為陳忠剛才對羅秋雁這樣懷恨在心,如果他知道了真相,會崩潰嗎……


    這一切,是不是太諷刺了?


    太可憐了。


    劉芳梅拉住小和歡的手,朝林逍南指了指,“還記得那個哥哥嗎?”


    小和歡點頭。


    “他是你爸爸這輩子最虧欠的人。”


    小和歡沒聽懂,但她大致懂得,她似乎跟這個男孩有點千絲萬縷的關係。


    劉芳梅死後,小和歡變得無親無故,被送進了孤兒院,很幸運的是,很快她就被一對在中國定居的外籍夫婦收養了,這對夫婦家底殷實,卻膝下無子,小和歡從此便跟了他們的中文姓――趙,改名趙和歡。巧的是,這對外籍夫婦就住在林家旁邊。


    某一天,趙和歡看見林逍南在林家花園的長椅上坐著,看起來陰鬱而冷淡,不愛說話。她莫名便誕出一絲強烈的保護欲來,於是幾步跑下樓,走到他家的柵欄邊,朝他大聲喊:“哥哥――”


    林逍南抬眼看了看她,沒有應。


    趙和歡見他不理,又喊:“我叫趙和歡,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林逍南覺得她吵,起身就走。


    那時的她蠻橫強硬的性子已經漸漸養出來了,眉眼一壓,跳過去,一下子攔住他的去路,“你不告訴我你叫什麽名,怎麽當我小弟?我怎麽保護你呢?”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十分不悅,“你說什麽?”


    “我讓你當我小弟!”她從口袋裏掏啊掏,掏出了一袋子曬幹了的紫色風車菊花苞,遞到他跟前,“喏,送你當見麵禮。”


    林逍南本來很不耐,但見了她的禮物,不由得一怔。


    這是陳忠剛最喜歡的花,因為陳忠剛的老家門前種了很多很多,這種花能讓他想起家鄉的味道。


    林逍南看著麵前的麵容輕靈小女孩,猶豫了片刻,還是從她身旁錯開了。


    “我還有很多,你要學著種一種嗎?我會哦。”


    他定住腳步,回頭看她。


    那一瞬間,她眸子裏的光芒讓他有些恍惚,她給他的感覺很親切,很熟悉,就像那個男人。他默了默,終於從她手裏接過來,“……謝謝。”


    多年來,趙和歡對林逍南像朋友又像知己,在外人看來,趙和歡對林逍南幾乎是情根深種,但隻有他們兩人才明白,這種微妙的感情不是那麽簡單就能夠詮釋清楚的。


    何宴知曾問過趙和歡無數次:你真的不喜歡林部長?


    趙和歡馬上就會不客氣地丟個白眼和拳頭過去。


    胡說什麽?


    何宴知完全不解,如果她不是喜歡他喜歡到了瘋狂的地步,會這麽多年都不離不棄無怨無悔地陪著他,守著他,護著他麽?


    一旦此時,趙和歡就會擺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這是一種使命。


    一種償還……


    一種彌補……


    算是父債女償吧。


    主要是,她一看到林逍南倔強地把陳忠剛當做父親,當做驕傲,還為此與林家翻臉,她就深深地覺得,這個男人簡直可憐到了極致。


    還好,這個世界還有個餘小雙,讓林逍南變得不那麽孤獨的餘小雙。


    ――清明時節。


    趙和歡戴著墨鏡,手裏捧著一束紫色的風車菊,麵無表情地站在陳忠剛的墓碑前。過了許久,她把花放下,親自給他倒了杯酒。


    “你兒子林逍南如今事業有成,家庭和美,你家二貨兒媳也懷孕了,你泉下有知,該安心了?”


    她離開時,剛好看見林逍南的車開海橋墓園來。她看著他把車停好,把餘小雙牽下車,兩人對視時的眼神裏那些濃烈得醉人的愛意幾乎要亮瞎她的眼了。她轉過身,回到車上。


    聽著車裏循環播放的《hey jude》,總有那麽幾句歌詞,讓她一陣失神。


    hey jude, don\''tafraid


    you were madego out and get her


    the minute you let her under your skin


    then you begin


    to makebetter


    and anytime you feel the pain


    hey jude, refrain


    don\''t carry the world upon your shoulders


    ……


    她替陳忠剛守護了林逍南那麽多年,把那些沉重的秘密全都扛在自己肩上,今天,總算可以交差了。


    林逍南,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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