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柱中,從上到下,有的地方冰涼,有的地方熾熱。


    就如那句話所說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整個身體,也都處在一片疼痛之中,並伴隨著麻木以及痙攣,以至於許廣陵的手或腿,不時地就會憑空地,不由自主地,抖動那麽一下或一陣。


    對這些,許廣陵都視若未見。


    身體內那些對於常人來說連片刻都無法忍受的疼痛,對他來說,仿若輕風拂麵。


    不是屏蔽了感知,而是因為兩個原因。


    一是前世經曆過比疼痛更難忍的癢,深入骨髓的奇癢。


    二是心及意識方麵的原因。


    無知也好,害怕也好,這些都會把身體上的疼痛無限製地放大,但這些情緒,對於許廣陵來說統統沒有,也因此,他能以一派淡然,靜靜地感知感受著身體裏的這種疼痛。


    隻是經曆。


    如此而已。


    身體裏的這區區疼痛,又如何能抵消和掩蓋那因絕大收獲而從身心深處迸發出來的大喜悅?


    身。


    安靜坐著,微靠著樹。


    心。


    心識皆斂,似冥非冥。


    但許廣陵的“生命”,卻是在飛翔,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飛翔。


    那裏有高曠的藍天,那裏有漫山遍野的花草,那裏也有自由自在的蝴蝶和蜜蜂,而他此時,就混在那些蝴蝶和蜜蜂中,成為其中的一隻。


    不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


    不是一個身體瀕於崩潰的普通人。


    不是大宗。


    不是大宗師。


    ……


    這些等等,都不是。


    這個時候,他隻是造化下的生命,是一棵草還是一朵花,是一隻蝴蝶還是一隻蜜蜂,都無區別。


    都不影響他感受造化,享受造化,並陶醉在這造化之中。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並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幹後,歸飛體更輕。


    如一隻蝴蝶,如一隻蜜蜂,如一隻鳥,飛著,在造化中飛著,也在李義山的這首小詩中飛著,許廣陵就在這份翩然中,坐於樹下,睡了一夜。


    隨後的日子,就這樣度過。


    許廣陵沒有點第四支香,卻也沒有指揮許同輝配製新的藥劑或線香來幫助他的身體。


    他就是平靜地看著身體內,那死的力量和生的力量,在浴血鏖戰。


    死的力量遠遠大於生的力量,除了脊柱的最核心處而外,整個身體,都淪陷了。


    死的力量在完全地占據了肢體、髒腑以及氣血之後,並沒有就此罷休,而是繼續地對占據區進行破壞。


    一旦放任這種破壞的進行,那就是身體除脊柱之外的完全壞死。


    生的力量當然是不允許這種行為漫延和肆虐的,它在守護著脊柱,守護著生命最後的抵抗陣地之外,極艱難極艱難地,把微不足道的生機,像灑水一樣地灑向全身。


    那完全稱不上拯救,更稱不上戰鬥。


    那就是在竭盡全力之下,拚死拚命地維持著最後最後的底線。


    在這樣的情況下,許廣陵進入辟穀。


    主動,也是被迫。


    哪怕是他們之前一直吃的十全大補湯,真正的全方位滋補而又不給身體帶來任何多餘的負擔,此際,也完全不適合這個身體。


    髒腑已經徹底失去了消化轉化的能力。


    任何滋補,進入身體,都隻會給那死的力量帶去助力,而於生的力量,絲毫無補。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身體迅速消瘦。


    而展露在外的皮膚,也變得極其褶皺,皮膚下,更是明顯的黯淡和晦黑,比那些老邁的老人還要糟糕了不知多少倍。


    陪侍在側,許同輝的鼻中甚至聞到了許廣陵身上所傳來的那種腐朽與惡臭的氣息。


    並且這氣息還一天天在加重。


    極度擔憂之餘,許同輝也實在是想不通,在少爺身上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許廣陵卻正陶醉在春風之中。


    他的身體在哀嚎。


    他的生命卻是在微笑。


    身體的境況確實艱難。


    是真的艱難。


    但那生命之火卻一直在搖曳著。


    人與天地,或者說,人與造化,在這種危急萬分的情況下,聯起手來,作殊死的反抗和堅守。


    在退無可退之際,那大概就真的是死也不退。


    因為哪怕隻再退一步,也都是死。


    許廣陵靜靜地觀看著。


    不是他。


    而是它。


    是這個身體。


    在這種絕境之下,哪怕真的絕境了,也還是在浴血搏殺著。


    有退,但絕沒有一退到底。


    哪怕陣地一片片淪陷,外圍失陷,主體失陷,中樞失陷,運轉失陷……那核心,那最後的一片小小小小的陣地,也依然在堅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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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可能被攻陷,而不存在放棄。


    隻有死亡,沒有棄守。


    這就是生命。


    這就是造化。


    這也是生命和造化,在生與死的邊緣,展示給許廣陵的東西。


    許廣陵沒有感動,而隻是感到理所當然。——如果不是這樣的一種模樣,又談什麽“生命”,談什麽“造化”。


    這不是超越。


    這隻是“本來”而已。


    生命也好,造化也好,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也應該是這個樣子!


    以前,他對此略有所認識,但彼時,一半是推斷,一半是自勉,隻有一小點是發現。


    而現在,沒有推斷,沒有自勉。


    沒有半點“他”的幹涉。


    生命,造化,就這樣直白地給他展示著,為他呈現著。


    讓他看到。


    直接地、完全地、徹底地,看到。


    在展示和呈現著這一切的同時,它們似乎也在問著他:“你看到了嗎?”


    是的,我看到了。


    許廣陵無聲地說道。


    對自己說。


    對生命說。


    對造化說。


    然後,微笑。


    至死不渝的微笑。


    生命,造化,也正是這樣的一個模樣,這樣的一種本來,才值得他付出一切,去改變,去提升,去向前向上啊。


    他,它,它。


    他,生命,造化。


    從今天開始,他們是站在一起的,沒有任何力量,能把他們分開,任何。


    你們堅守底線,我去打破上限。


    我們一起,去創造那未來。


    這才是三位一體,這也才是“大道”。


    從今日起,舊道去,新道立。


    舊道,是我道。


    而新道,既是我道,也是天道,人天本無二,人天從未分。


    “執子之手,與子偕行。”


    “但一息尚存,我們不分。”


    又一個黃昏,許廣陵坐於樹下,在心中這般地說道。


    這是很古老卻永不褪色的情話。


    他對自己說,對生命說,也對造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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