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外,我坐在地上,縮在牆與凳子夾出的角落裏。父母讓我起來,我不答應,我隻知道那樣舒服,他們明白這是安全感。手術室的燈亮了好久,燈熄門開那一刻,我才感到自己的腳麻了。


    母親說大哥洗了胃,已經沒事了。


    我被父親抱著,“爸爸,大哥為什麽要吃石頭啊?”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轉頭的時候,新生的胡須擦到了我的鼻尖。母親低著頭沒有看他,我搓了搓鼻子。


    假的沒錯,那什麽是錯?無知沒錯,那誰來彌補過錯?錯都錯了,後來贖不了從前的錯。


    大哥和普通人不一樣,他有“智力障礙”。我沒覺得他可憐,他很幸福,腦子裏隻用裝純粹美好,心裏不用記渾濁醜惡,不用學著長大,維持喜怒哀樂。他喜歡玩,我們就讓他盡情玩。當我和尋安都還小的時候,我們跟著他;當我們過了愛玩的年紀了,我們陪著他;當我們年紀越來越大,離家越來越遠,離家的時間越來越長的時候,我們念著他,但我們無法做到時刻守護他的周全。陪他玩的時候,大哥會一慣表現出開心。他把自己感受到的孤獨本能藏了起來,我知道。


    “南南妹妹,尋安弟弟,我們一起去玩吧,你們又好長時間沒有陪我一起玩了。”我們長成了一米多的大人,大哥還會拉著我們陪他玩。


    “你們就陪他去吧。”上了大學之後,母親的衰老過程逐漸清晰。我承認她確實不是小龍女,雖然她的素衣一如往昔,施魔法的密室也原封不動。母親在發現大哥患病之後憔悴得愈發迅速,她這一生都要照顧一個長不大的小孩。她拜托我們的時候很無奈,就像一個走投無路的人祈求陌生人時的無奈。我們不是陌生人,是親人,所以心疼她,不是同情。


    “大哥,我們陪你。”我拉住尋安的胳膊,示意他說幾句話。


    “我們去哪?”尋安比我高出一個頭。他不願跟著去我知道,但是我的暗示他不能視而不見。


    聽到我們都說去,大哥手舞足蹈地往外跑,叫我們跟上。我們被他的愉快感染,也就由著他帶路。


    黃了的水稻更有食欲。青的時候不覺得,黃了之後才會把它們與自己每天都吃的米飯掛上鉤。脫了黃色稻殼的米粒白得誘人,吃進嘴裏的米香四溢,是把鼻子使勁往或青或黃的稻子裏嗅不到的。下半年種的稻比早稻更香,秋天才是果實成熟的美麗時節。南方養水稻,我們村尤其。村長沒有告訴我年產量的數據,數學好且空間感強的人瞧一眼占地麵積應該就能估算出來,我旁邊站著的尋安剛好就是。


    “是一個很長的數字,往長了想就是。”不可一世的口吻,好像承包了這片田的地主。


    稻子熟了,其他瓜果也能吃了。大哥帶著我們去了村裏一戶人家的橘園,樹上掛著的果子黃澄澄的,比大片的稻子還黃,看起來很誘人。大哥帶我們來這的意圖明顯,貪吃了。


    我環顧四周,園裏最大的一顆樹上掛了個牌子,“已打農藥,後果自負!”很顯眼的警示,農村裏的老把戲,不是鑽空子訛人,而是為了避免別人偷橘的狐假虎威。這樣的虛假告示就像稻草人,一個嚇唬鳥,一個嚇唬人。我們不相信滿園子都被噴了藥,其實是不相信園主人能忍得住饞自己不吃。


    “好好吃的橘子,把它們都摘回家!”大哥很興奮,往自己的衣服兜裏塞滿了橘子。


    但不經允許的偷摘還是理虧,何況家裏不是沒有種橘樹。。


    “咱們家有,不摘別人的。”


    小孩子都不信大人的哄,小孩子從大人的百依百順中感受愛。大哥見勢就要哭鬧,我便假模假樣地陪著他摘。摘多了沒地方放,一棵樹就要被摘禿,我讓他收手回家。


    “好了好了,夠了,咱們回家。”


    小孩子精力旺盛,這才摘了幾十分之一,還不夠消耗他精力的幾十分之一,我隻能把他強硬往回拽。我讓尋安幫忙,他們兩個的個頭才旗鼓相當。尋安讓我鬆手,然後一把抓住大哥的胳膊,利落地彎腰起身之後,就把大哥扛到了背上。


    “我不要背背!”大哥不願被扛,在尋安的背上胡亂掙紮,橘子全被散落到地上。


    “大哥,沒事啊,我們這裏還裝著很多呢!”動靜鬧得很大,我怕被主人發現,想讓他安靜下來。我把他扶穩,讓尋安趕緊離開,趁這座橘園還沒被發展成是非之地。三人剛跨出門口,園主人及時趕到。


    “你們幹嘛呢?”


    見有人來,大哥停止了折騰,他跳下背,徑直走到主人麵前,還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橘子。


    “我們在摘果果。”


    “你要吃嗎?給你一個。”


    大哥的舉動讓我苦笑不得,同時腦子裏琢磨該如何交代。


    “原來是你啊,你又來偷我的橘子!我就說明明掛上了告示牌,怎麽還會有人偷?原來是你這個傻子!”


    “你說誰是傻子呢?”剛盤算好的賠禮道歉全不作數,我腦熱擋到大哥身前質問,也沒管前麵站著的是個長輩。


    “你大哥是個傻子全村人都知道,瞧你們一家人這德行,長得倒是個個標致,結果全是小偷!”


    “你……誰稀罕你們家幾個橘子啊!我們不是小偷!”我隻能抬高氣勢,放大音調站穩立場,可零亂的橘子閃著刺眼的金色光芒提醒我,這都是自己作為當事人完成的佳作。


    主人家從上到下掃視了我幾遍,不自在的眼神逼退了我幾步。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樣篤定的不屑繼續把我逼退。我沒有證據證明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思緒漿糊般凝固,心裏反擊的鼓點也攪不動。


    大哥不懂我們言語的交鋒,但他還是害怕,於是他發出叫喊。我的理智暫時被哭聲牽引,趕忙轉過身來抱著大哥,讓他別怕。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已經完全亂了分寸,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我徹底無助的時候會想到尋安。他一如既往的不動聲色,在那些圍觀群眾形成的背景裏一眼就能找到。他知道我在看他,但我看不到那襲素衣裏裝著什麽情緒,是不是跟我一樣憤怒卻無計可施。他走到主人麵前,拿出幾張百元鈔票。


    “我們不是偷,是買。這些錢,買你幾個橘子綽綽有餘了吧。”


    “走,我們回家。”尋安背著大哥,拉著我堅定地往前走。我分明地感受到他的用力,掌心裏突起的青筋咯得我生疼。


    “尋安,他說話那麽難聽,為什麽要給他錢?”我不是舍不得那些錢,有錢能使鬼推磨,給錢能使咄咄逼人的嘴閉上,但有錢顯得我們沒道理。


    “多說無益。”他回答得瀟灑,和他跳的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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