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燕京卻一反常態的冷了起來,一連好幾天都是滿城蕭索,竟有了幾分秋天倦氣。


    這日還沒到傍晚,燕京城內竟是又蕭蕭疏疏的落起了雨來,雨絲冰涼,叫人渾身上下都沾滿了寒氣。


    剛剛入夜,薛冬亦就撐傘來到了孟宗的住處,他合上傘把傘靠在門口,自己輕輕抖了抖褲子上的雨珠,畢恭畢敬的扣門喊道:“師父。”


    孟宗在屋裏應了一聲,薛冬亦這才推門而進,進門的那一瞬間,薛冬亦看著屋子外麵瀟瀟暮雨,心裏麵忽然想起了孟宗給自己講過的,把自己撿回魔宗來的故事。


    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寒雨天,薛冬亦裹著破爛的碎布,泡在雨水坑裏,幾乎直接被凍死。


    屋子裏麵避風,比外麵要暖和,就像多年前薛冬亦被孟宗抱在懷裏的那種安穩。有些情分你可以不提起,但你絕對不能忘記,隻是這樣一個雨夜,就能讓薛冬亦再次想起那些事情。


    薛冬亦站在孟宗身前,不自覺地消去了幾分冷酷,低眉順眼道:“師父,您找我?”


    孟宗看了薛冬亦一眼,目中閃耀著幾分慈祥,一反常態的沒有直接開口吩咐什麽,反而是沉吟道:“小薛子,你在魔宗住了也有些年頭了吧。”


    薛冬亦微微一愣,任他如何做想,也沒想到向來公事公辦,嚴厲苛責,不願意多說一句的孟宗,也會和別人說一句家常話。


    盡管薛冬亦反應很慢,孟宗卻還是沒有習慣性的皺起眉頭,不滿於薛冬亦這一刻差勁的表現,他耐心的等待著薛冬亦接自己的話。


    薛冬亦也在反應過來之後接道:“是的,自從您把我撿回來,我一直住在宗裏。”


    孟宗點了點頭,忽然問道:“那你有沒有為你自己的今後做什麽打算?”


    薛冬亦一下子有些慌亂,一度到不知所措,急忙問道:“師父您為什麽這麽問,我肯定是跟在您身邊的。”


    孟宗微微搖頭,望著薛冬亦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在魔宗的生活,不喜歡和克之一起修煉,也不喜歡做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更不喜歡曲意逢迎,說些假話,做些騙人的表情。”


    “師父我……”薛冬亦欲言又止,因為一直以來,薛冬亦都以為沒有人能理解自己,這種不被理解,有時候才是一個人在生活之中最大的痛苦。


    薛冬亦從來沒想到,孟宗居然是理解自己的。他也同樣沒想過,為什麽孟宗明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還是要求著自己做這些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事情。


    孟宗推了推桌子上的一樣東西,薛冬亦這才注意到孟宗的桌子上有一個塊碎花布,布裏麵包著什麽東西。


    孟宗適時道:“這是你的東西,你打開看看。”


    薛冬亦有些不可思議,微微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個小布包,裏麵是一塊長命金鎖,小巧精致,在燭火的照耀下微微閃動著光澤。


    薛冬亦還是不理解,疑惑道:“師父,這是…?”


    孟宗也看了那金鎖一眼,懷念道:“這是當年我撿到你的時候,你身上戴著的一枚金鎖。”


    薛冬亦心中一顫,想要問什麽,卻不敢問出口。


    窗外驟雨劈裏啪啦的砸了下來,打濕了一片窗子,寒氣逐漸從門窗縫隙之中滲了進來,金子有些冰涼,薛冬亦忍不住想要放下金鎖,暖一暖自己的手。


    孟宗長籲了一口氣道:“我拿著這麽金鎖找了很多年,都沒有找到任何和你身世有關的消息。”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可這麽多年,我都沒有放棄過繼續尋找。就在最近,我找到了你的親人。”


    孟宗說這句話時的語氣漫不經心,仿佛這二十年的尋找不過是舉手之勞一般。這話落在薛冬亦耳中,卻在掀起了驚濤駭浪的同時,讓他感覺到了一絲來之不易的溫暖。


    薛冬亦下意識的說了一句讓孟宗也為之感動的話:“我除了您之外,還有其他親人麽?”


    曾經薛冬亦還有一個乳娘,那也隻他的親人,董色也算是他的親人,可薛冬亦乳娘過世,董色和薛冬亦決裂之後,他就真的隻剩下孟宗一個親人了。


    孟宗站起身來,拍了拍薛冬亦的肩,踱步到門口,背對著薛冬亦道:“你還有一個孤苦伶仃的娘親,這些年她一直過的不好,我今天把她請進咱們魔宗了。”


    孟宗不等薛冬亦說話,直接吩咐道:“她住在你院子的隔壁,你去見見她吧,以後你是去是留都隨你了,與其讓你把時間耗費在我這裏,倒不如讓你去做你真正喜歡做的事情。”


    薛冬亦剛剛到了破虛巔峰,正是個人修為實力最強的時候,正是最堪重用的時候,薛冬亦萬沒想到,孟宗會在這個時候給自己任意去留的機會。


    薛冬亦這一刻才明白,很多人不是對你不好,而是不會表達。薛冬亦之前那麽多年所受的委屈,終於在這一刻分崩瓦解,他所小心翼翼控製和隱藏下來的情緒,終於崩不住了。


    薛冬亦隻喊了孟宗一聲師父,就情不自禁的哭了出來,淚流滿麵。


    時間更晚,雨夜更寒,薛冬亦一手撐著傘,一手抓著那枚小小的金鎖,走到了自己院子隔壁房間的門口。


    屋外寒雨濺濕了薛冬亦的褲腳,密集的雨聲響成了一個奇妙的節奏,讓薛冬亦陶醉其中,不願意再往前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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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裏麵是昏黃的燈火,時不時顫抖一下的光影柔柔的打在紙窗之上,將紙窗也染成了淡金色。


    隔著一扇門和厚厚的雨簾,薛冬亦甚至可以感覺到裏麵那個女子的呼吸聲。


    要知道人是很奇怪的動物,一旦你身處於一個環境中久了,盡管你憧憬著不同尋常的生活,但你卻未必有這種打破尋常的勇氣。


    因為從沒想要過就不用害怕失去,可一旦你產生了想法,你就可能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就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往往你還要花費一千倍的努力守住它,可就算你用了一千倍的努力去守護,最終你還是有可能失去它。


    所以薛冬亦雖然很快做了決定,至少要來見一見那個女子,他卻沒有勇氣推門而入,甚至連喚一聲門,薛冬亦也不敢。


    他隻能孤獨的站在黑暗和冷雨之中,一次次的試圖給自己那顆怯懦的心,注入那種可以克服一些負麵情緒的勇氣。 你不是薛冬亦,你不知道這件事情有多難。


    就在薛冬亦感覺到令人心悸的寒冷和孤獨的時候,那扇緊閉著的門驟然打開了,裏麵的溫暖和火光極具誘惑。


    一個有著溫婉優雅氣質的中年女子站在屋子門口,她見到一臉茫然,帶著幾分恐懼的薛冬亦,下意識的拉了薛冬亦一把,把他拉進了溫暖的房間之中,說了一句:“外麵冷,趕緊進來。”


    事後薛冬亦問她為什麽會把門打開,她隻解釋說是她感覺到門口有人,於是就把門打開了。


    有時候人去做什麽事情,根本沒有那麽多的道理,隻是跟隨著感覺,是感覺!


    這一晚薛冬亦和這個女子聊了很久,薛冬亦的生母紅袖姓楚氏,自幼沒了爹娘,跟著祖母過活,家境算是殷實。


    楚紅袖七歲的時候,祖母病逝,跟隨叔父自燕京過天沙江南下,就被安排進了某家宅院做了喚侍。


    楚紅袖小小年紀,性情冷淡不討主人歡心,時遭打罵,不過一年之久,就被府中一個下人騙喚出去,學了琴曲,淪落了風塵。


    一轉眼多年已過,楚紅袖在泥沼火坑之中,拚盡了全力保住了自己一個清白之身,終於等來了一位她自認為可以帶領自己脫離混沌亂世的真命天子。


    隻可惜事不如人願,最終楚紅袖沒能和那人走到一起,卻生出了那人的孩子,那孩子自然就是薛冬亦。


    在薛冬亦出生之前,楚紅袖就用自己好不容易在媽媽克扣下來的身家,花大價錢給薛冬亦鍛造了一把長命金鎖,又在眾人異議之下,生出了薛冬亦。


    隻不過很可惜,薛冬亦是個男孩兒,在風月場所之中,難以棲身。某天楚紅袖吃了一杯酒,一夜不省人事,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薛冬亦已經被人偷走,不知道送往何處了。


    自那之後楚紅袖的日子暗無天日,她幾次三番想要尋死,心裏麵卻執著於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孩子,而強忍了下來。


    她想了個辦法脫離市井,過著清貧的生活,一直沒有放棄著尋找薛冬亦的蹤跡,所幸她沒有放棄,所幸她足夠堅持。


    所以在這麽多年之後的今天,楚紅袖終於找到了薛冬亦,而薛冬亦在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姓薛,我叫薛冬亦,我要留在魔宗。”


    薛冬亦說的第二句話是:“娘,這麽多年辛苦您了,您以後就跟我一起留在魔宗吧。”


    盡管楚紅袖極力想要帶薛冬亦離開魔宗,可薛冬亦一絲情麵都沒有講。生他的是楚紅袖,卻是薛姓乳娘和孟宗將薛冬亦養大成人的。


    這一晚薛冬亦回到自己的房間裏麵,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薛冬亦重新找到了孟宗,並表示自己永遠不會離開魔宗。


    而孟宗則送了薛冬亦一把新的樸刀,比他原來的刀更加輕薄,也更加鋒利。


    孟宗告訴薛冬亦,其實他早就準備好了這把刀想送給他,隻不過一直等到了薛冬亦的刀被毀,才真正的送了出來。


    薛冬亦心中感動到無以加複,可他卻沒有想過,為什麽之前那一晚孟宗沒有送刀給他,而是留到了自己表明心意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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