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過了有多久,白舒在一片混沌和虛無中醒來,他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帶著濕潤和冰涼氣息的寒風。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昨天還是盛夏。


    白舒猛然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正靠在船艙之內,身前是一方小桌子,桌子對麵坐著顯得蒼老了很多,穿一身破破爛爛道袍的陸靜修。就連白舒自己,也穿上了一身破舊道袍,甚至上麵還破著窟窿。


    白舒身旁是一塊青色門簾,他挑簾向船艙外麵看過去,隻看到灰沉沉暮靄藹的天空,青澹澹宛若油畫一般的江麵,還有冷列如刀的寒雨。


    白舒下意識的打了個哆嗦,放下了門簾,抱緊了手臂有些茫然無措的望著陸靜修那昏昏欲睡,古井無波的蒼老容顏。


    之前那些溫暖和苦痛,仿佛隻不過是白舒曾經做過的一場深沉而又複雜的夢,現在這一刻的寒意淒淒,才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又或者說曾經的一切才是真實的,唯有現在這青灰色的色調的世界,才是一個人腦海裏所幻想出來的全部虛妄。


    白舒心裏有一千個疑問,從他跟隨陸靜修開始,他的生活就變得迷幻而不真切起來。


    白舒剛要發問,另外一邊門簾一掀,就走進來一個穿著蓑衣的老船夫。那老船夫摘下蓑帽,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又抹了一把胡子上的水花,才走到裏麵來拿起自己的酒壺,喝了一口酒。


    他抬眼看到白舒,忍不住稱讚道:“一看這孩子眉眼我就知道,是個剔透的人兒,可算是睡醒了。”


    老船夫邊喝酒邊望著白舒的眸子,好似在夏日幹淨的夜晚,抬頭仰望星辰一般。


    陸靜修謙虛道:“我這孫兒雖然命苦了些,又不夠機靈,但長得確實是不賴,有一雙討女子歡喜的眼眸。”


    老船夫聞聽此言,歎了聲氣道:“不是我說你啊老哥哥,你真應該聽我一句勸,那烏渠哪裏是什麽講究地方,三教九流什麽壞人都有,當真是附近十裏八鄉一等一的混亂地方。”


    那老船夫皺眉道:“而且進出烏渠隻能通過水路,那地方一入了冬,船家盡散,就算是與世隔絕,您就算想離開也是難了。”


    老船夫沉默片刻,又看了白舒一眼,可惜道:“這麽俊的小子,可莫要在烏渠出什麽事情嘍。”


    陸靜修笑笑,眯著眼睛道:“您可盡管放心,老道走南闖北多年,現如今帶著孫兒找個荒僻地方討口飯吃,礙不得別人,又怎麽會有麻煩上身。”


    那老船夫一臉的不認同,說道:“烏渠中哪裏有什麽信人,我看你不是去討飯去了,純粹是去找罪受。”


    老船夫好言相勸,卻沒有讓陸靜修生出絲毫退卻之心,當下他也不願意多費口舌,幹脆又走出了船艙,也好過看著陸靜修那張好死不死的老臉。


    白舒心裏憋著一肚子的話,等老船夫走了出去,他才問陸靜修道:“咱們現在是在哪裏,這時節蕭索清冷,又是什麽日子?”


    陸靜修耐心為白舒解釋道:“咱們現在是在不屬於四國中任何一國的一個地方,常人沒聽說過,也尋不到這裏。”


    陸靜修微微一頓,感歎道:“現如今已經深秋,離著你上次昏睡過去、已經過了一年多的光景。”


    “什麽!”白舒心裏一驚,差點兒跳了起來,倘若一年多的時間已經過去,自己豈不是早就誤了和董色約定的日子,羅詩蘭等人找不到自己,還不知道要如何著急呢。


    白舒語氣漸冷道:“我要回去,現在就回去。”


    陸靜修輕哼一身道:“你既然選擇了跟著我,就已經走不了回頭路了,我現在帶你來這個地方,自然是要你在人情世故中好好曆練曆練,你就踏踏實實的跟著我吧。”


    白舒一言不發的站起身來,就要走出船艙去,他心裏已經做好了棄舟遊泳過去的打算。


    陸靜修一句話卻攔住了白舒,他道:“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沒我,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隻有我能帶你來這地方,也隻有我能送你回去。”


    白舒猶豫了片刻,還是滿心挫敗的坐了回去,一直以來白舒都沉浸在運籌帷幄的快感當中,可當他遇到陸靜修之後,才知道這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的每一步算計,都已經被陸靜修看在了眼裏。


    於是白舒一言不發,隻是一個勁兒的蜷縮著身子取暖,身上沒有了護體的靈氣,白舒懼怕寒冷就像是一個陰柔的女子。


    陸靜修則好奇的問白舒道:“你就不關心你的修為能不能恢複麽?居然一次都沒有問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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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舒想到自己曾經被人喚作道法天才時的場景,心中一陣惆悵,又無可奈何道:“修為高低也沒什麽意義,人活一世,餓了能吃下飯,困了能睡得著覺,耳聽清風,目視明月,能有個自由活動的身子,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


    這一番話白舒有感而發,全部都是他的真情實感,一個人在失去了這些東西之後又重新一一將之掌握,這種失而複得的喜悅,足以抵的上世上任何金玉夢願。


    以前白舒總是貪心,而現在他終於明白了知足兩個字,筆劃幾何,要怎生書寫。


    陸靜修笑笑道:“倒也是了,知足常樂,你與其長期陷入自己給自己營造的苦痛漩渦之中,還不如好好跟著我在紅塵之中曆練幾年。”


    陸靜修看著白舒,如同看到一塊即將被雕琢完成的玉石,他感歎道:“到時候你能有多大的成就,就全看你小子的造化了。”


    白舒把頭低下去,埋在了膝蓋中間,他已經不想自己有多大的造化了,他隻是單純的思念董色和羅詩蘭,思念自己的幹女兒小紙鳶。


    也不知道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葉桃淩天啟沒有,鼎城還在不在,她是否還好好的活著!


    白舒才剛剛擺脫了之前的困境,又在小小的船艙之中重新陷入了另一個折磨人的困境。


    像白舒這樣想法如此之多的人,生活中隻要有一點點的不如意,就都會牽腸掛肚的折磨著他,叫他永遠也無法釋懷和解脫。


    烏渠是柔軟又清冷的鄉鎮之中,一處闌珊之地。岸邊如同墨色勾勒出來,明豔而不真切的水草,一直瘋長到了水波深處。


    岸邊有著稀疏的樹木,遮掩著白舒窺探烏渠的視線,卻在青灰色天幕之下,緩緩暈開了白舒對於未知的恐懼。


    樹上寒鴉啼叫,遠處的天邊飄著若有若無黑色的水漬,在雲霧深處蕩漾開來,醞釀著某天清晨或者傍晚,火紅到足以焚燒掉人們所有哀愁的霞彩。


    這青色色調,帶給白舒無盡的憧憬和幻想,船隻離岸,白舒和陸靜修被冷雨敲打著,卻都沒法撐上一把紙傘,隻能瑟瑟縮縮的抱著肩膀,垂頭喪氣的往烏渠深處走去。


    不管是泥濘還是石板長街,水坑還是陶瓷倒影,烏渠在這個清清冷冷的雨天都顯得那樣美麗。


    不是塞北不是江南,不是水鄉也不是海鎮,這種地方應該隻存在於少年憧憬過的朦朦朧朧的夢裏,而白舒正是那個身臨其境走進去的少年。


    來之安之,白舒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逐漸沉了下來,被烏渠水邊那墨色勾勒出來的水草輕輕擁在了懷裏。


    來烏渠的第一天,陸靜修和白舒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樣,不僅可憐而且還狼狽。不管是遇到當地什麽樣的村民,要麽就是被人極為嫌棄的趕走,要麽就是聽別人講一通鄉下俚語,一句話都聽不明白。


    眼看著天色越來越黑,白舒身上的衣服也徹底被淋了個濕透,二人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可以過夜的住所。


    “喂。”白舒不耐煩的喊了陸靜修一聲,在陸靜修回過頭來注視著白舒的時候,他才不鹹不淡的說道:“要是找不到住的地方,咱們就趁早回去吧,我看你這一把老骨頭也禁不住這秋雨寒夜的折騰。”


    白舒這樣說著,自己反而先打了個哆嗦。


    陸靜修見狀笑道:“怕個什麽,最多是晚一點,但肯定會找到的,再去前麵看看。”


    陸靜修說著就往前麵走去,白舒也不多抱怨,老老實實的跟在了陸靜修身後。


    不多時兩人到了一處古香古色的樓居,這地方燈火璀璨,裏裏外外倒是燈火闌珊說不出的別致。最重要的是,這處樓居地方足夠大,說不好能找到一間空屋子,給陸靜修和白舒湊合上一晚。


    白舒和陸靜修到的時候,白舒能聽到院子深處若有若無的女子爭吵聲,其中一個女子聲音格外的悅耳和動聽,簡直比夢裏的仙語還要好聽。


    白舒沒有上前搭話,隻頗有些期望的望著陸靜修和樓裏的人交談。可很快白舒就陷入了失望之中,因為裏麵的人很不客氣的哄趕陸靜修道:“臭做金點的,沒錢還想住店還想看我們姑娘,做夢吧!”


    江湖中人習慣把算卦的人稱之為做金點的,白舒很久沒有聽到過這種江湖切口了,下意識的給自己辯解道:“我們是道士。”


    裏麵那人不屑道:“道士就不是騙子了麽,趕緊給我滾。”


    白舒心頭火起,衝上前去指著那人鼻子嗬罵道:“你再說一遍,信不信我抽你!”


    白舒自己就是道士,也真心喜歡太虛觀的一切,他自然不能容忍有人詆毀自己的師門道傳。


    可還不等白舒發完火,他的鼻子上就挨了一記重拳,緊跟著白舒就感覺自己鼻子裏麵火辣辣的,有溫熱的液體流了出來。


    白舒伸手過去摸了一手的鮮血,他正準備在自己修為盡失之際,掄起胳膊和那人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陸靜修就已經鎖著白舒的脖子把白舒往後麵拖了。


    陸靜修一邊拖著白舒離開,一邊舔著老臉說道:“不好意思,家裏孩子不懂事兒,我們這就滾了,這就滾了。”


    陸靜修都如此低聲下氣,白舒心裏的火氣也就此散了個幹淨。在離開這地方的時候,裏麵的爭吵聲忽然劇烈了起來,緊跟著就傳來了女子的哭聲。


    白舒抬眸望去,隻見二樓一扇紙窗後,有一個女子掩麵哭泣的燭火光影,那一刻所有的燈火都因為她窈窕的身影而黯然失色,白舒怔怔的注視著那窗子,直到把自己的眼波融化在了那道身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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