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從世上所有的人裏麵仔細挑選,心思複雜程度能超過白舒的人,可謂是寥寥無幾。白舒那些柔腸百轉的心思,他自己若是不說,外人就很難了解和體會到,包括他某一時刻的想法和情緒。


    世上能看懂白舒那些表情和體會白舒那些心思的人,也隻有董色一個,畢竟董色和白舒認識的時間最久,相處的時間最久,說過的話最多也最為默契。


    隻有董色知道白舒會因為一片花瓣失神,一朵頭頂飄過的雲失神,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失神,白舒的心思就是如此的脆弱和敏感,以至於他時常多慮,自己陷入自己營造的泥沼之中,而且會達到深陷無法自拔的程度。


    有的時候,有些人能拉白舒一把,譬如羅詩蘭;有些人會推白舒一把,就像蕭雨柔;還有些人會和白舒一起深陷泥沼,葉桃淩或許如此。可真正能拯救白舒,徹底治愈他那顆楚楚可憐的心的,自始至終都隻有一個人。


    因為荔香院中發生的這些事情,白舒徹底失去了繼續遊覽下去的興致,他隻和離開荔香院時碰到的張敏說了一聲,自己就提前回到了忘月水榭。


    白舒見到陸靜修的時候,陸靜修正優哉悠哉的給自己養的水仙花澆水,純鈞就站在一旁,依舊是一身黑衣,蒙著黑色的麵紗,極為少見的沒有躲在暗處,而是望著那盆水仙怔怔出神。


    白舒走上前去拍了拍純鈞的肩膀,關心道:“純鈞姐,沒事兒吧?”


    純鈞的肩膀比起之前,要少了幾分豐腴,更顯消瘦,畢竟這一陣子魔宗裏麵事情很多,都是她一個人在忙前忙後,做了苗厲最為得力的耳目和手腳。


    純鈞清眸含黛,眉如遠山,身上淩厲的氣質淡薄到了極點,竟然給了白舒一種溫婉柔弱的錯覺。


    她輕聲說道:“最近忙於宗務,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有些倦了,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放鬆過了。”


    如此一句白舒立刻就心領神會,人不管在忙,隻要是忙,就沒時間太多的時間去思考,而一旦放鬆了下來,就會難以控製的胡思亂想,越來越憂心忡忡。


    白舒不知道純鈞擔心的是誰,是什麽情形,但不論如何,純鈞目中都不應該有這樣脆弱的神情,那是一種對未來沒有信心的神情。


    陸靜修在側,白舒知道純鈞不會多言,便吩咐道:“純鈞姐我有些餓了,你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吃的,等下送到我房間裏麵。”


    純鈞看了白舒一眼,想起白舒在燕北啃帶著砂子的硬餅子時的模樣,心頭一軟,應下就獨自去了,隻剩下白舒和陸靜修二人站在水仙花前。


    白舒走近一步,才嗅到幾乎淡不可聞的水仙花香氣,他今天嗅到的所有香氣,唯有此刻,是可以用朦朧二字作為表達的。


    “你要的東西,看看有沒有問題。”白舒從懷裏將陸靜修所要的東西取出遞給了他,又靠在了欄杆上伸了個懶腰,精神也微微放鬆了下來。  陸靜修接過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不錯,就是這個,留在荔香院中,總不怕找不到或是遺失。”


    白舒感歎道:“還真是高跛兒在守著墨池苑,我一句城上以三更,念的他老淚縱橫,你多年不回荔香院,你怎得知道他還在那裏?”


    陸靜修有些高深莫測道:“有些人你看他一眼,就知道他今生今世如何,高跛兒怎舍得離開墨池苑呢?”


    陸靜修雖然說了一句一言難盡的話,白舒卻不難猜測到,當年陸靜修在墨池苑的時候,肯定也帶給了高跛兒一些波瀾壯闊的經曆,和難以割舍的念想。


    高跛兒雖然有些盛氣淩人,但念陸靜修這一份舊情,卻是念的緊的,單憑這一點,白舒就喜歡高跛兒這個人,因為白舒本身就是一個把人情味兒刻在骨子裏麵,又蒸發出味道的人。


    當下白舒長歎一聲,忽然問陸靜修道:“你說你活了這麽久,除了你師兄之外,你可還有什麽一直掛念著的人麽?”


    陸靜修頓時默然不語,神色也在白舒這一句話之下,變得蕭索了起來。


    白舒經常會想,什麽才是世上最美妙的東西,實際上不管什麽東西,你獨享都體會不到樂趣,隻有和別人分享,才是最能令人感覺到歡愉的。包括惦念這種東西,也隻有是相互的,才意味著什麽。


    陸靜修用目光觸了觸水仙,良久才回答白舒道:“天道無情,縱使你有情義,又怎麽可能真的保留的住呢?”


    白舒沒有經曆過陸靜修所經曆過的漫長的歲月,可他卻在小輪回界之中,觸碰過歲月的眉角,那種萬物變遷,滄海桑田之後,隻有你自己還混混沌沌的存留的那種感覺,足以消磨掉人類所有的情感。


    白舒抬眼望著陸靜修,忽然同情起他來,倘若有一天陸靜修真的白日飛升,進到他所言說的那個上界,他會不會遇到一個和自己相似的人,然後產生一份永恒不變可以一直延續下去的感情呢?


    白舒沒有跟陸靜修提這個想法,隻是轉而問道:“小子本道人,不敢在前,不敢在後,你何時也這般謙遜過?”


    陸靜修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道:“人家老家夥一大把年紀了,我一時興起去找他喝酒,難不成還要騎在他頭上不成,這一句話之後,多一個忘年交,哪怕沒幾年交情,也總算能讓我快活幾年。”


    這話陸靜修笑著說出來,白舒卻聽得幾分悲涼,他假意懵懂無知,打趣陸靜修道:“你才是真正的老妖怪吧,還管別人叫老家夥。”


    陸靜修聞言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他當年裝成意氣風發的才郎,才和那位老先生痛飲暢談。太平湖名起之後,不論是誰知道陸靜修的身份,都不可能再和陸靜修毫無嫌隙的相處,可偏偏此時此刻的白舒可以。


    一片笑聲之中,陸靜修忽然很認真的問白舒道:“白舒小子,你想得長生麽?”


    白舒未加思索道:“我喜歡的那些人也可以和我一起長生麽?”


    陸靜修吹胡子道:“那自然不成。”


    白舒不屑道:“那我要長生何用,我娘那樣的仙女都沒有長生,我也配麽?”


    提到淩問兒,白舒的神色又變得溫柔起來,那是陸靜修所見的,前所未有的一種溫柔,他不知道究竟是有多在乎一個人,才能讓心柔軟到這個地步。


    一瞬間的,陸靜修沒忍住,狠狠的揉了揉白舒的頭發,將白舒的墨發揉的散亂,白舒因此而憑空生出了一種女兒家的氣質。


    白舒本來就風流俊俏,比尋常女子還要秀美,隻不過他說話做事硬朗不凡,往往以氣質作風將這種天生的風流姿態壓了下去。


    因為陸靜修這一番動作,白舒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溫情,這種溫情從白舒心裏流淌出來,一直蔓延到了白舒的眼中,他竟然產生一種想哭的衝動。


    當一個人無依無靠久了,忽然有了一個理解自己的依靠,他難免會將之前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從心底蒙灰的深處翻找出來,再細數一遍,重新咀嚼和吞咽。


    不管是羅詩蘭和苗厲,又或是觀主都可以給白舒依靠,但誰能像陸靜修一樣,給予白舒最大程度的理解呢?有時候一些深刻的體驗和理解,就算是董色,她也是做不到的。


    白舒忽然問道:“我離開陵武城之後,你準備去做什麽?”


    陸靜修回答白舒道:“就在忘月水榭裏麵聽聽小曲兒,什麽也不去做。”


    白舒咬了咬唇,有些羞澀的道:“那倘若有一天,我惹了一屁股的麻煩,我可以來找你麽?”


    在最陰暗的夢裏,白舒無數次的夢見自己奔走在逃亡的路上,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被人們追來趕去,卻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收留自己。


    白舒想過魔宗,想過劍宗,也想過自己曾經住過的那個小村子或者是燕洛邊陲的蘭溪寺。


    可這些地方白舒都不能去,他怎麽知道,自己會不會給別人帶來麻煩,有所牽連呢?


    就在這一刻,白舒覺得或許孤家寡人的陸靜修不會害怕自己這個麻煩,以他的能力,也不可能受到白舒的牽連,所以白舒問出了這句話,問出了這句讓他羞紅了臉的話。


    陸靜修根本沒想到白舒這樣一個極度自我的人,也會生出一刻依賴自己的想法,他肯定說道:“好啊,這有什麽!”


    白舒對陸靜修點了點頭,沒說什麽感激的話,隻是最後戀戀不舍的看了一眼那盆水仙,就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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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白舒而言,他始終羞於將那些高貴的感情表達成語言的形式,但這並不會使得別人對白舒的喜愛減弱分毫。正是白舒這種小心翼翼,才更顯得這份感情的珍重,陸靜修自然也能體會到這一點。


    直到白舒離開很久很久之後,陸靜修才輕輕的歎了一聲氣,他一個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居然也會有那麽一刻控製不住情緒,揉了揉白舒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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