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 星子寂寥,碩大的圓月掛在山頭上。


    深得看不到底的湖麵倒映著岸邊的細草, 莖葉細長茂密,點點熒光從中逸散。


    指甲蓋大的螢火蟲從草叢裏飛出, 飄忽不定。


    忽而,黑影掠過,帶起的風將幾點熒光吹散,緊接著細長黑影乍起,纏住掠走的黑影。然而沒等那細長黑影繼續,湛亮的電弧自黑影身上浮現,生生逼離細長黑影。


    變故陡生。


    湛亮雷光自細長黑影上浮現, 但是那絕對不是另一個黑影的攻擊手段!


    與此同時,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黑影間涇渭分明的線條忽然變得模糊。


    緊抿的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薑臨溪努力控製混亂的內息和咒力,但是收效甚微。


    一隻白皙的手貼上了她的背,四指修長, 隻有小指略短一分, 細微的光在相觸的指尖綻放。


    薑臨溪驚訝地發現體內幾近失控的力量再次服帖――在某種強大得不容它們造反的外力之下。


    隨著她收回咒力,夢魘咒下的分影自動消失。


    那隻手收了回去。


    “胡思亂想的時候,還是不要進行修煉來得好,我不是每次都能恰好趕上你走火入魔的時候過來。”


    細微的絲質長袍掃過草葉的沙沙聲後,一身黑袍的情報販子站在了她的麵前。


    薑臨溪拭去嘴角的鮮血,看著自己空白皎潔的手心,漆黑如墨的眼睛裏看不出是什麽情緒。


    “情報商還附帶幫助客人穩定心神的服務嗎?”


    黑袍的女子依然是頭戴兜帽的打扮, 投下的陰影半遮左臉,聞言輕笑了一聲:“如果有需要的話。”


    “……”小女孩看了她一眼,收回視線。


    她沉默地注視著麵前漆黑卻微微泛光的湖麵。


    明明是無風的山穀,湖麵卻是微波粼粼,好似有微風習習,吹皺一湖秋水。


    夢境中的一切依托於宿主的心情。


    不能平靜的,不是湖水,而是她的心。


    心緒嘈雜的情況下修煉,很容易走火入魔,她很清楚這一點。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選擇繼續使用夢魘咒做多重修煉。


    自然,會走火入魔,也不是什麽特別意外的事――內息和咒力一起絮亂的時候,她甚至有種“啊,果然發生了”的念頭。


    她知道自己心態不對,就像她明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的是放鬆自我,不能神經緊繃得像是上了箭的弓弦一樣。她曾經從那麽緊密急迫的長久追殺下活下來,她理應知道如何調整自我身心以免身體崩潰。


    但是,無法調整。


    做不到。


    莫名的焦躁讓她沒法像以前那樣冷靜地尋出間隙,在緊迫的節奏中尋找出可以休息的時間。


    自宋末元初時起,一路下降再無回升的族群數量;獵人世界裏,時不時閃現的記憶片段;莫名接到的許願卡,忽然提升的權限……


    但是最讓她無法平靜心湖的,卻是最近警長的異常。


    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鬧騰,自我得像是被“獅子的驕傲”附身了一樣,但是……


    作為靈貓的主人,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


    警長的情緒,不太對……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獵人考試第四回合眼鏡島考試之後?確實,從大叔手上接過警長的時候,當時尼格大叔的情緒似乎有點不太對,難道他發現了什麽?


    不,警長的不對勁,應該是更早點的時候……


    湖麵的動靜慢慢變大,仿佛有個無形的漩渦在水下形成。


    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拍在她肩頭,打斷了她的思緒,那仿佛就要形成漩渦的湖麵就忽然安靜下來了――這是自然界絕對不可能出現的景象。


    薑臨溪愣愣地抬頭,仔細看的話,甚至能從她的眼裏看到那些許的迷茫。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情報販子直起身來。


    “跟我來。”


    ***


    林夏要帶她見的人,當然不會是在薑臨溪的夢境裏。


    有時候,夢境的交通比現實更加容易――能夠自由穿梭夢境的話,就算兩者間隔著晶壁係以太海這種能讓精神力大幅度衰減的位麵隔閡,都能成功連上。


    “跟緊我,如果迷路了的話,就真的回不去了。”


    在薑臨溪茫然打量周圍的景色時,站在前方的情報販子提醒了這麽一句。


    “嗯,不過這裏是……”薑臨溪抬頭四望,映入眼簾的景色讓她略微不解。


    這是一條走廊,或許不該說是一條,因為岔路極多,稍不留神就會失去前方人的蹤跡。兩邊隔著一定的距離就有一扇門。門的形式大致遵循統一的風格的,但是細微處又有所不同。


    總整體來看,就像是走在歐式古堡別墅裏一樣,還是哥特風的那種。


    “夢境的通道。能在這裏留下這種固定的門的,是我那些得到了許可的長期顧客,固定了‘門’的話,通行也方便點。至於為什麽會是這種樣子的,隻能說……”情報販子似乎自嘲般的笑了一聲,“我記憶裏呆的最為長久的地方,就是這種風格的原因吧。”


    最為長久……而不是印象最深刻的地方麽?


    她沉默不語,安靜地跟在林夏身後,甚至沒有關心對方要帶自己去哪裏。


    薑臨溪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這麽跟上來了。分明是不怎麽熟悉的人,但是對於這個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仿佛沒什麽秘密可以瞞過的情報販子,自己卻毫無對抗意識。


    這回也一樣,對方僅僅隻是說了一句要帶她見一個人,她就乖乖地跟上了。


    “唔,怎麽說呢,我隻是在做一項長久的投資而已。在得到足夠大的回報前,自然會投入成本,沒有付出又哪來的回報呢?”


    薑臨溪一驚:“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又來了,這種好像完全被看透心理的情況。


    情報販子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抬起手,指尖正好點在她的眉心上:“你心裏在想什麽,都放在臉上呢,看一眼就知道了……不過,也就是對我來說如此了。”


    “嘛,這個以後再說吧……我們到了。”她微笑著打開身側的門,“進來吧。”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薑臨溪絕對無法想象,門後居然是一個那樣漂亮的世界。


    花海。


    一望無際的花的海洋。


    各種各樣的花,所有她說得上名字的或者說不上名字的,香味飄散在空中。這樣大雜燴產生的香味理應讓人覺得難受,奇妙的是,這裏的空氣卻完全沒有因為過於濃鬱或者摻雜的數量太多而引起人的不適,反而有種異常醒腦的感覺。


    深吸一口氣,頭腦竟能為之一清。


    兩人一前一後在花海中步行了一會,薑臨溪看到前方出現一個人影。


    林夏抬起手,和那個人打招呼:“好久不見,我帶人過來陪你玩了。”


    啪嗒。


    清脆的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似乎是思考完畢了,坐在棋盤邊下棋的人才抬起頭來,微笑:“好久不見,凜。”


    情報販子走到了棋盤前,看了一眼放在一起的兩個棋籠:“你又在自己和自己下棋啊。”


    “沒有啊,在複盤呢,凜還是老樣子,完全不懂棋呢。”那個人微笑著,開始收拾麵前的棋局。


    棋子被攏入雪白雙手間,捧起,放入竹編的棋簍之中。


    在嘩啦啦的棋子相碰聲中,這盤棋的棋子很快收拾完畢。黑子和白子被分別放入兩個棋簍之中,最後,棋簍被放到棋盤之上,作為收拾完畢的標誌:“好了……咦,你今天帶人過來了?”


    這個人似乎才注意到今天有個新麵孔。


    “嗯,我找了個人過來,陪你下棋。”情報販子一手按在薑臨溪的肩膀上,介紹道,“我準備收的學生,臨溪。”


    “誒?你居然準備收學生了啊,真難得。”那人微笑,看著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女孩被按到對麵的位置上坐下,“你會下棋嗎?”


    薑臨溪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會的標準是什麽?”


    這答案讓對方輕笑起來:“抱歉,是我問錯了,那麽換個說法……你知道圍棋的規則嗎?”


    “知道。”這回她回答得毫不遲疑。


    薑家某些傳承方式非常古老,不是口述也不是寫在紙上的文字,而是由上代人通過棋局傳授――至於後代能不能從棋局中悟出長輩想說的話,想表達的事,那就要看個人資質了。


    所以,薑臨溪無法說自己棋力如何,不過對於圍棋的規則,卻是知道的。


    但是現在這是什麽情況?下棋?


    小女孩茫然不解,想要站起來,卻被肩上的手按了回去。


    “你現在沒法平靜心情,繼續修煉隻會走火入魔,給你找點事做。”情報販子平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能讓你專心就可以了。”


    專心於棋局,而不是胡思亂想些暫時無法得到答案的事。


    她說的對。


    薑臨溪無法反駁,於是乖乖地坐了下來。


    對麵的人一直安靜地等著,聽到她們那樣的對話,明白自己被當成調劑一樣的存在也不生氣,隻是微笑著道:“夢境裏不能透露真名,不過稱呼還是要的,你可以叫我楚弈。”


    因為林夏說了隻是讓這孩子收束思緒,平靜心靈,所以兩人的對局並不嚴謹,薑臨溪隨手挑了白子,對方微微怔了一下,卻也順從地拿走了裝有黑子的棋簍。


    黑子先行。


    楚弈拈起一枚黑子。


    黑瑪瑙的棋子被夾在雪白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啪嗒一聲,落於棋盤之上。


    那個瞬間,仿佛世界的種子落入土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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