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青玉壇沒多久, 江南發了水疫,她淌著水把還活著的人從裏頭帶出來, 厲初篁在高地上支起了藥爐, 將防治疫病的藥分發給剛從水患中緩過氣來的人。


    “不怕我在裏頭動手腳?”


    從臨溪那拿到藥材時, 他含笑問道,溫和的語調下是毒蛇藏起來的滴著毒液的獠牙。


    區區一介凡人,憑什麽認定能管住他?


    煉藥之道, 變化萬千,更別說他還有古神的記憶裏, 他若真動什麽手腳, 諒這人也看不出來。


    “……你說的不錯, 若是你在裏頭動手腳了, 那你的手段,我或許無法察覺到異樣。”白發的女孩似乎是才想到這個問題。


    他在心底嗤笑, 就這般模樣,還想看住他?


    “你信命嗎?”


    “不信。”


    他沒有任何猶豫,回答得斬釘截鐵。


    臨溪笑了起來, 明明不過是年方豆蔻的模樣,甚至容貌都還帶著未脫離兒童時期雌雄莫辯的精致, 但這一笑, 卻清豔不可方物:“我信。”


    她說:“我信天道輪回, 善惡有報,你最好也信。”


    “憑什麽?”他涼涼地笑了起來。


    “別的地方我管不到,你的善惡之報, 我還是管得到的。”


    “……”


    厲初篁雖然在丹藥一途上甚有天分,但他的體質並不適合修仙,加上幾十年來他辛苦煉藥也多是用在了彌補魂魄損傷之上,對於這具軀體的體質並無多少彌補——簡單點來說就是,他現在打不過臨溪。


    很苦逼的事,但是不得不承認。


    “所以你最好祈禱這些百姓無礙,”站在身側的白發少女笑得溫婉,“他們若有什麽事,除非你能自證清白,否則,我就隻能算在你頭上了——合歸是你欠著他們的先祖的。”


    “……”


    說這話時的臨溪,笑得再怎麽柔和,看起來,也依舊跟大反派似的。


    然後,厲大夫的杏林名望就慢慢地傳開了。


    那些在水患中活下來的百姓說,厲大夫慈悲心腸,就跟菩薩一樣,救了他們。


    聽到這話的厲初篁險些沒被惡心得吐出隔夜飯。


    “你不喜歡別人誇你呀?”正小口小口咬著熱乎乎的烤紅薯的女孩疑惑地看他一臉嫌惡。


    “嗬。”他隻用這一個字表達了自己的心情,不想再多言半句。


    渡魂千載,曾經在瑤山彈琴的仙人當初也是可不是如今這般,在剛開始渡魂的時候,他也曾有過知己好友,有過相敬如賓的愛人,他的驅殼死去的時候,他們那般哭著喊著你回來,可當他換了個身軀回來時,他們又將他視作惡鬼驅趕。


    這就是人類。


    讓他惡心。


    “當真?”某回他說漏了嘴,正懊惱著,就聽她道,“你確定,他們愛著的想要回來的,是你?”


    “何意?”


    “你的渡魂之術需要渡魂在活物之上,將自己所餘半魂同活物魂魄相融,侵占活物身軀,然後活下來的主導者就成了你——在這個人的親朋好友眼裏,莫不是你殺了他們朝夕相處的親人?為何你還要指望他們給你好臉色?”白發的女孩提起渡魂之術來,就和說起來火炎咒來,沒有絲毫分別,“你再次渡魂回來,隻不過是將那層表象揭開了而已——要我說,他們才叫慘呢,親人被害,凶手披著親人的皮與他們相處著,享受著那個人的名字,那個人的感情和一切,讓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重視的人早已逝去。”


    他冷笑著:“這就是你的想法?”


    “對。”臨溪回答得幹脆利落,“我恢複記憶,想起警長已死,活在裏頭的是我姥姥時,就是這般心情——若不是姥姥那時已經被你殺了,恐怕我也會忍不住與姥姥動起手來。”


    “……在你心裏,你姥姥竟然比不得你的貓?”


    臨溪笑了起來,她撓了撓正窩在懷裏的小灰貓,神色是少有的真正的溫柔——他從未在她麵對自己時看到的溫柔:“警長可不會逼著我去殺了自己的親哥哥。”


    那是極為罕見的,她在太子長琴的半魂麵前流露出自己真實的情緒來。


    然而這樣的真情流露,也不過是寥寥可數的幾次。


    一年又一年,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厲初篁的身體很快就撐不住了。


    他算著身體的承受力,想著什麽時候去找個渡魂的對象。


    若他真的死了,臨溪難不成還能截留了他的魂魄不成?


    她真有那麽大本事,早就能翻了地府了。


    於是他任由身體快速地灰敗下去,那一刻來臨時,他竟然有些雀躍。


    像是終於能脫出她的掌心了一樣。


    但等到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確是不在厲初篁的身體裏,可這……也不是人的軀體。


    “我說過不會再讓你害一人,自然得說到做到。”推開木屋門進來的白發少女將手裏拿著的湯藥放在他床頭,“喝了吧,這是固魂養魄的孟婆湯——你的魂魄終歸是傷得太重了。”


    他低頭端詳自己的手,瑩白的皮膚,修長的手指,看上去和人類沒有任何不同:但他知道有哪裏不對。


    這具身體……這不是活人。


    “啊,這個啊,你可以叫它‘義骸’。”她笑得頗有些狡黠,“我說了,你得還完了債,才能再進輪回,不然也就是個‘命主孤煞,寡親緣情緣’的命。”


    “……!?”


    厲初篁——太子長琴的半魂驚疑不定,死死盯著眼前這個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麽驚世駭俗之言的少女。


    “你……你是如何得知的?”終究是在紅塵裏曆練久了,他很快收斂起異動的情緒來——隻是心底的驚濤駭浪還不是那麽快就能平複的。


    “這個啊,因為我是獵命師。‘命’這玩意,我從六歲起就和它打交道了。”她神色淡了下來,“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就看到了‘它’。”


    它?


    太子長琴的半魂想起來了,在相伴同行的二十多年裏,這個人的確是有些讓他頗為不解的舉動,比如那種血咒。


    他一直以為那是某種她的家傳術法——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沒錯——但具體是什麽,就難說了。


    有的時候,那血咒能讓她力大無比,麵對以力著稱的妖怪也不落絲毫下風;有的時候,血咒讓她可以控風控火,乘風破浪,宛若披著戰甲的空之戰神……


    但更多的時候,他看不懂那血咒,看不懂那血咒到底起了什麽作用……


    之後的幾百年,白發少女一直在他身邊。


    厲初篁的身體化灰後的第一個百年裏,他知道了這個人有看穿命格的能力。


    名為義骸的身軀需要保養的第二個百年裏,他知道了這世間有一種人,可以將“命”視作獵物狩獵,馴服使用,乃至重塑;


    換掉第三個義骸後的那個百年時光中,他知道了臨溪偶爾的消失,是被拉入了一個叫聖杯戰爭的遊戲;


    在烏蒙靈穀裏找到焚寂、求回半魂後被煞氣折磨的百年中,最熟悉的光景便是煞氣退去、他醒來時,熄滅的篝火邊一襲藍裙的白發少女,還有那隻窩在他胸口睡得呼呼的灰貓;


    百年又百年,百年再百年,時光一點點地流逝,可那個白發少女依然如當年青玉壇中見麵一般,不見絲毫改變。


    年輕稚氣的麵容,清亮的眼眸,雪白的長發……


    或許唯一的變化,就是那雙越發沉靜的眼眸了吧。


    分離了太久時光的半魂終於合二為一,但站在此間的人,卻早已不是太子長琴。


    在終於消磨掉所有煞氣、從魂魄融合的沉眠中醒來的那天,他看到臨溪坐在他床邊,定定地看著他。


    或許是還沒有從沉眠中完全清醒,否則那個時候,他為什麽會毫無反應呢?


    明明,看出來她的異樣了……


    “還記得最初的時候我說過什麽嗎?”她看著他,笑了起來,“天道輪回,善惡有報。”


    明明笑著,可她看上去卻像是……哭都哭不出來。


    明明之前還一切安好,醒來卻看到她這副模樣……在他昏迷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天道輪回,善惡有報……善惡有報……”她輕輕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最終下定了決心,“善惡有報,天不報,我來報。”


    臨溪的手搭在了他的眉心,忽冷忽熱的詭異勁後,有什麽東西,被她擒在了手裏,轉手送進了灰貓體內。


    “我該走了。”她拍了拍手,“這麽多年來,你的功德抵過了業報,我也已經拿走了你身上的孤煞之命,便是再入輪回,天帝敕令也不會應在你身上了。”


    “再見。”


    然後她就消失了。


    尋遍了三界,都沒有名為臨溪的白發少女的蹤跡。


    在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之後,他遇到了那個人。


    他給自己以古琴第六弦名取名少恭,又加了“歐陽”二字,作為那個所謂遊戲的id,加入到了那個世界裏。


    歐陽少恭從過往的回憶中清醒過來,正看到那個人在不遠處的山崗上。


    “你怎在此?”他帶著好似不會改變的溫柔笑容,走了過去,與那個人並肩而立,“在看什麽?”


    “夜空。”


    說話的人有著一頭及地的黑發,身披黑袍,瘦削卻極具壓迫力,臉是尚未脫離兒童時期雌雄莫辯的精致,一眼看過去,讓人無法分辨這人是男是女。


    和臨溪一模一樣的臉。


    唯一的不同,或許是這個人白皙的臉頰、麵額上,還有數道血紅色的紋路。


    像幹涸的血跡一樣。


    這就是被整個未來的救世軍視作【魔王】,【滅世主】,id為薑臨溪的人。


    “我剛剛,做夢了。”這個人說,“‘你看,看到那邊的麥田了嗎?我不吃麵包,麥子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麥田無法讓我產生聯想,這實在可悲。但是,你有一頭金發,如果你馴養我,那該有多麽美好啊!金黃色的麥子會讓我想起你,我也會喜歡聽風在麥穗間吹拂的聲音。’”


    歐陽少恭想了一下,笑道:“這似乎是一本叫《小王子》的書裏的話。”


    “嗯,我聽到她在念這段。”這個人說,語氣沒有絲毫變化,似乎隻是在陳述事實,“晚上的天空和她的眼睛一樣是黑色的,可看著這樣的天空,並不能給我她注視我時的感覺。”


    “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她留下的痕跡,每一樣都讓我想到她,可每一樣都不是她。”


    杏黃衣衫的青年閉了閉眼,嘴角依然帶著那一縷微笑:“所以你才放過了那群人啊——你想見她?”


    這個人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才有了回複:“不,我不是為了這個理由放過那群人的。”


    “但我的確想見她。”


    歐陽少恭上前一步,溫和地摸了摸這個人的頭,就像是在安撫一個孩子:“快了,你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對方順從地讓他撫摸頭頂,安靜乖巧的模樣讓人根本無法與【滅世主】、【魔王】之類的稱呼聯係起來。


    等到歐陽少恭收回了手,這個人才再次開口:“你不去?”


    “你想我去?”


    這似乎再次難倒了這個人,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不。但是,她覺得,你要是孤身一個人,會很難過,你一難過,就會讓別人也不好過。”


    歐陽少恭:“……原來她是這麽看我的嗎?”他努力壓下冒青筋的衝動,卻不知怎麽的,嘴角的笑是怎麽都藏不住,“雖然也確實沒說錯。”


    “所以?”他詢問地看著歐陽少恭。


    杏黃衣衫的青年笑了起來:“沒關係,我已經不會難過了。”


    能讓他難過的那個人,已經逝去好多年了。


    偶爾的偶爾,歐陽少恭會懷疑當初臨溪是騙了他吧,他身上的孤煞之命其實並沒有被取走吧?


    如果真的被取走了,那為什麽,臨溪走了,他視作孩子撫養的那個人也走了……到了最後,依然隻剩下他一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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