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時光按部就班地前行,冬天也按照自己的節奏漸漸地遠去,可是正當春天已經露出尖尖角的時候,一場大雪鋪天蓋地突襲而來,楊樹葉一樣的大雪片子整整下了一宿,到了早晨還沒停下來。大雪下得瘋狂,企圖覆蓋平地凸起的街市,好叫冬日最後的猙獰飛揚,可是覆蓋反而更襯托了凸起,隻不過叫早晨的慣性減慢了許多,叫許多腳步變得粘滯起來,使早晨到夜晚的距離拉長了。


    “你捂那麽嚴實,眼睛還能找到路在那嗎?待會軲轆到山溝裏我可不拽你!”


    “說b話呐!一條路走習慣了還用眼睛嗎?有鼻子就好使!”


    我和賴子在平時相遇的路口碰麵了。賴子頭上戴著套帽,外麵還像紮繃帶似的纏裹著一條圍脖,看著挺滑稽。我損了他一句,賴子甕聲甕氣回應著。別看賴子文化不高,一天到晚沒正行,但是他的嘴裏時常能漏出一句兩句的真理來。他這話說得就讓你無可辯駁,雖然他說的話聽著不合常理,但卻符合邏輯。


    走下一個小坡就是一那片開闊地了,這裏就算蹲踞在城市東南角上的高山的一部分,因為這裏坡度平緩,所以住房林立,忽高忽低,又成行又不成行,看著既有序又無序。每排房子中間都留著兩米寬的土路,有的雖然寬點,但也隻能叫最大號的手推車通過。大雪掩蓋了一切顏色,隻有白色在飛舞,試圖掩埋所有的季節,尤其是春天的腳步。單純的白色是恐怖的顏色,雖然在冬天裏白雪可以覆蓋一切,顯示著死去的膨脹,但晨曦還是來到了人間。盡管眼下的這片房屋都被整夜的大雪覆蓋,好像突然長出來雪白的絨毛,叫冬天的臃腫擴散,傳播著死亡的密度,可是朦朧陰暗的早晨,還是炊煙嫋嫋,寒屋雖白,人在其中。


    雪下得急,所以即使有早行人,在這路上留下了淌過的腳窩,也很快被淹沒。雪麵上隻能看到時斷時續的,但卻是相對成串的淺淺的塌陷,盡管如此,這模糊不清的腳窩,還是在一個清冷的早晨彰顯了人跡。賴子此時成了一個非常循規蹈矩的人,隻要看到前麵有顯露出來的腳窩,他必定瞄準了才把腳踏進去,看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一踩偏就能踏響地雷似的。


    “這家兩口子晚上一定活動了!搗鼓了一宿,騷哄哄的,熏人!”走著走著,賴子突然停住腳步,朝下扒了扒纏在臉上的圍脖,露出鼻子,衝著一個門口誇張地聞了聞,然後抬手在眼前呼扇著,煞有其事地說。我不以為然撇了下嘴,正要叱他幾句,可是下意識地抽了一下鼻子,果然有一股腥臊味從哪個小院子裏冒出來,不過我再使勁地抽鼻子,認真地去聞,腥臊味卻變淡了,若有若無的。人的感覺有時會突然失去實在性,就如同一股疾風突然衝開了圍裹在你四周的透明又致密的空間,撲麵而來,刮蹭了一個身體。當這個身體驟然產生了感覺,正要凝注神確認感覺的時候,這股風又悄然鑽入另一個無形的縫隙消失了,無影無蹤,留給你的隻有回味。


    其實賴子的感覺也不是無中生有,因為那個小院子顯然已經被重新修繕過,齊胸高的整齊的矮磚牆用規整的長方形圈住了一門一窗,牆上麵粘滿了碎玻璃,全都尖尖的,顯示著利刃的威脅,這是不可侵犯的公告。門和窗也被重新刷上了一層油,是那種暖洋洋的黃色,窗戶上掛著嶄新的粉紅色窗簾。門上貼著還沒褪色的紅喜字,不過喜字隻剩半邊還粘在門上,另一半耷拉下來。每當有風刮過,這半邊也時常會被掀起,猶如不願意在秋天裏離別枝頭的枯葉,掙紮著飄搖飄搖,然後再無力地垂下,卷曲。這屋子窗上的冰花細密又漂亮,宛如一幅朦朧派的山水畫,可能是屋中人在一夜美夢裏的傑作吧?屋中人一定還在酣睡,因為這個小院子裏的早晨靜悄悄。


    峽穀幽深,仿佛深不見底,峭壁都是光滑細膩的,也看不出是什麽色?也許是白色,就如同肉體的白色。也許是紅色,就如同血液的紅色。又仿佛是放在一個屋中的模具,恍恍惚惚地,峭壁變成了兩座並排而立的山峰。兩峰中間,若隱若現,好像有一條小河溝。河溝裏似有似無地流淌著淺紅色的液體,但是“嘩啦嘩啦”的流水聲清晰可辨。河溝的都兩岸都長著細茸茸的小草。


    這些畫麵閃過以後,就看一個戴著小紅帽的大頭小人,也不知是正朝一個幽黑的洞穴裏鑽,還是已經從哪裏剛剛鑽出來,那個洞穴既狹窄又不叫人覺得狹窄,不過“小紅帽”卻顯得非常吃力,累得滿頭是汗,還哼哧哼哧地直喘······就在“小紅帽”又像鑽到了洞口的最深處又像剛剛從洞穴裏探出頭來的時候,那兩座光滑的山峰的上麵響起急促的嚷叫------


    我走過那個小院子,還是有些不舍,不停地回頭。每當看到門上耷拉下來的半邊喜字被風掀起來,突突地飄擺的時候,頭腦中仿佛有一個不斷鼓脹的細胞“砰”地一聲炸開!一簇曾經在我眼前放映過的有聲有色的感官畫麵崩散開來。這是我前不久做的一個夢,因為夢境清晰,景象逼真曆曆在目,而且伴隨著莫名的快感,所以留下了很深的記憶痕跡。一旦被某種境遇激活,就會重新在腦海裏浮現出來。


    夢境重新被激活,那種本能的昂奮情緒也隨之在我腦海裏生發出來,好像那裏有一個無形的裝滿極度凝縮的能量的瓶子,瓶子口上的塞子突然被崩開了!一種叫人進入興奮狀態的粘液噴湧而出,傾瀉下來,很快就灌滿你身體上的所有血管,掌控住人的整個身體!


    我越怕來什麽就越來什麽,也許你越怕發生的事情正是不可避免要發生的。鮮活的夢境伴隨著鮮活的感覺叫我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我無法控製身體的飽脹,但因為現在不是時候,所以又尷尬又難為情,還不得不控製它飽脹。當我們無法控製自己又必須要控製自己的時候,就會急出汗來,仿佛是一種努力的標誌似的!


    我把加快了腳步,想快速地逃離那半邊喜字飄搖的範圍,但就是忍不住頻頻回頭,好像無法躲開這片悸動的輻射場。就在我使勁地忍耐同時使勁地進行,眼看就要爆發的時候,腳底下一滑,一個趔趄,撞在了賴子身上。原來又該下坡了,我沒來得及調換腳步,所以失去了平衡。


    “哎!哎!想什麽呐!我這麽金貴的體格能抗住你撞嗎?”賴子被撞得張開雙臂,緩衝了一下被撞擊的力道。他嚷嚷了兩句,然後回過頭來。可能是我的臉色異常,有刺眼的鬼祟的邪光,引起了他的懷疑。賴子的眼神朝下一探,有意識地掃了一眼,然後壞笑著卻是語重心長地說:“想xx了?唉!也是到時候了!都這麽大了。那天哥哥領你掛個‘管子’,叫你弄弄,敗敗火!”


    “大早晨的!我想什麽啊我?咱可是一本正經天天向上革命的好小夥,有‘管子’,還是留這你自己弄吧。”我的臉“騰”地熱起來!幾乎能把從臉邊紛揚飄飛的雪花融化,那被叫做羞恥的標記顏色也紅紅地顯露出來,而且我明顯地意識到那一個器具已經從一個移動的夾縫裏不顧一切地突顯出來,不顧一切地在探求著正好容納它的肉殼,幾層遮羞布怎能掩蓋如此急迫的招搖呢?


    “假正經!誰還不知道誰長了什麽?你給老李當徒弟正合適。”賴子顯得很寬容,沒再不依不饒地注視我,加劇我的窘境。他回過頭去說,然後繼續走路。


    “可能吧,可能就是有這點假正經,社會才有了秩序。隻有人會假正經,所以才有了社會。”我剛才那純屬嘴硬,可是這幾句話卻是實實在在地突然感悟出來的,所以才顯得底氣十足,斬釘截鐵。難道不是嗎?如此莫名的悸動,其實全都是有來由的生發,也許是某次好合過後的餘音未絕,也許是追求再一次好合的想往。我就必須假裝沒事人一樣,盡管欲望已經發酵,釀出了溶液,可我必須硬著頭皮縮緊管口。我不能隨心所欲地來一次極度濃縮了自我過後的噴發!盡管這是在一個清冷的早晨,在行人稀少的偏僻的路上,因為兩麵房屋上的窗口都是注視的通道,都是眼光的形狀。在我前麵行走的瘦子,也隨時會投來目光的嘲弄。也許正因為如此,正經才容易被裝出來。其實正經本不是我們的真實屬性,不過就是我們在人前呈現出來的一種樣子,都是陽光下的影子,但是毫無疑問,隻要我們在世,就必須也必定會承受這種投射和照耀。


    下了這個小坡,再朝前走就要上那個比較陡的大坡了,這裏實際上已經是真正的山腳了。一路上布滿高高低低的亂石,都被大雪蓋住,形成了迷惑你的凸凹不平,踩不準的話,就會陷進石縫裏,所以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不過這時,雪下得緩了一些,所以視線裏也通透了不少。剛剛來到坡中間,雪地上出現了一串清晰的腳印,很明顯是剛剛踩過的。腳印是從我們左手邊的一個孤零零的小院的門前開始出現的。這個院子的門前有棵老柳樹,樹幹不高,但是樹齡不短,至少有幾十年。樹下圍很粗,一個成年人都無法圍抱過來,可是上端斜著朝上長出一段樹幹,就像伸出了一條手臂,正好覆蓋了小院子。這條樹幹虯蛐盤延,上麵長著鱗甲一樣的樹癰,又像一條飛龍,看著也算不錯的景致。可能是因為在坡度很大的斜坡上開墾出一塊能蓋房子的地方很不容易,所以這所住房比坡下的要小許多,圍成的院落也狹窄,一進院門,不用邁兩步就能摸到屋門。看這樣的大小,在院子裏放一口大肥豬都磨不開身。不過別看這隻是塊鞋墊般大小的地方,仿佛隻有立錐之地,但是小房蓋得跟碉堡一樣結實!窗戶下麵是用一水的花崗岩砌成的,上麵牆壁都用的是清一色的特製的耐火磚,又厚實又堅固。院子是用一人多高的粗鐵棍圍起來的,鐵棍的頂端都是箭頭,就像一根根“紅纓槍”似的。鐵棍上還一道一道地密密地纏著鐵蒺藜網,就連大點的耗子都休想鑽進去。因為坡陡路窄,這裏連手推車都上不來,所有的建築材料都要用“土籃子”挑上來,所以能在這裏建築如此結實又規整的住屋,是很不容易的,足見此屋的主人實力不小。


    “咱倆打個賭,你說這腳印是爺們的還是娘們兒的?”賴子側了一下頭,眼珠亂轉地看了看我,然後衝路上的腳印努著下巴問道。


    “好啊!賭什麽?”我用心看了一下雪地上腳印。


    按一般的常識:男人腳大,女人腳小;男人穿平底鞋,女人穿高跟鞋。隻要用心觀察,很好分辨。地上留下的顯然是平底鞋印,而且鞋碼也大。


    “就賭一斤香腸。敢不敢?”賴子貓起腰,朝上猛蹬了幾步,又仰起脖子向坡上探望幾眼,這才回過頭有些氣喘地說。


    “好啊!我說是男人的。”我也貓起腰,朝上猛蹬著,嘴裏肯定地說。


    “哈哈。你輸定了!我今天中午又有香腸吃了!”賴子說。然後他又貓起腰,朝上猛蹬起來。我還以為他是想攆上去,看個究竟,看看走路的這個人到底是男還是女,所以也加快速度,朝上走。


    賴子首先蹬上了坡頂,雖然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以勝利者的姿態,洋洋自得說:“我說-是個-娘們兒的!我可要兩塊五一斤的,肉多的,不要一塊五的,有一半粉麵子的!”


    “你真是個大賴子啊!看到人了才說,不算數!”我還以為他看到了目標才跟我賭,打賴,所以一邊朝上緊蹬,一邊氣惱地喊。我來到坡上,並沒有看到近處,遠處,有人行走。


    來到這個坡上,再往前就是那條崎嶇蜿蜒的羊腸小路了。因為這麵山坡是朝裏凹進去的彎,路的走向幾乎是水平的,所以視野開闊,一下子可以望出老遠。就在坡上的拐角處,有兩個不算高的小崖壁,其實就是相對而立中間有豁口的兩塊凸起的大石頭。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利用石頭之間的跨度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廁所,牆是用碎石塊壘成的,有半人多高。雖然也分左右兩間,但是沒有男女標誌。不過左邊這間是通亮的,無遮無擋。右邊那間的入口處擋著一扇破舊的木門,毫無疑問,那邊是給女人拉屎撒尿的地方。


    從碉堡一樣的小院門前踩出的腳印一直來到這裏,而且是來到有木門的那邊。要說世上一些入眼的情景,看著就叫人覺得稀奇古怪,倒也有不少見怪一想就不怪的,可還有許多再想更怪的。咱就拿這扇顯然是為了遮羞的木門來說,上半截的木板雖然也被風吹雨淋已經變質腐朽,但是沒有一塊脫落下來,也沒有漏窟窿的。下半截的木板顯然早就脫落,而且更有可能是被人為地敲掉的,因為那下麵多次被人修補過,可不是用脫落下來的板條,而是用草簾子啊,廢舊的地板革啊,厚塑料啊。雖然修補了好幾層,但是也全被扯開了,開著大口子,從外麵就能看到裏麵的蹲位。


    不用問,這種損活兒大都是騷老爺們兒幹的。他們為的是有時能碰巧順路朝裏麵瞥一眼,也或者能碰巧看到什麽光景,當然最好是那種直播的特寫。不過要說這種損事都是男人做的,似乎也無法說得太通,除非這附近的居民中有特殊癖好的男人,要不就是老光棍兒,他才能不厭其煩,摸黑爬半夜或者趁無人的時候來搞同樣的破壞。一般爺們兒也沒這大的癮,想看家裏都有,橫著看豎著看。天一黑,那些老娘們還不都喜歡叫自家爺們看?所以說損事不一定都是爺兒們幹的,也沒準是哪個騷娘們兒鼓搗的。


    “看到了沒?”剛走過這個廁所沒幾步,賴子就壓低聲音興奮地問。


    “看什麽啊?!看了鬧眼睛!再說咱是嘎嘎新的小夥,不該看的不看。”也可能剛才在坡下那陣子亢奮勁已經消耗掉了自我的張力,所以此刻我不以為然地平靜地說。


    “你是不是屬騾子的啊?有屌也是廢肉一塊!這騷娘們兒在那拉著卡叫咱隨便看,又不收費,又不算耍流氓。我就不信你還硬裝睜眼瞎!嘖嘖。好一個······”


    “你病得還輕啊?我是硬裝沒看見,你是硬裝看見了!人家就算拉著卡也沒叫咱隨便看啊,還不是擋得嚴實?”我覺得賴子說得實在是有理,所以也就實話實說。在如此偏僻的山路上,路邊有一個人進去就必須脫褲子的地方,而且竟然還留著一個叫所有的遮蔽都失去意義的孔洞。一個女人已經脫了褲子,就岔開腿蹲在孔洞的範圍內。路過這裏的男人隻需要斜一下眼光,就有可能看到他們時常想用穿透那包裹著兩團凸起的肉塊的褲子的目光渴望看到的形狀。我這時再說我沒有移動過目光,再說我沒有特意地把視線偏斜,那才是最大的偏斜!


    “這娘們兒一定獨守空房啊!要不她能頂著大雪,大早晨的跑外麵拉著卡拉撒?家裏有老爺們兒的話也舍不得啊!凍壞了腚溝子,他還咋用啊!”走過這裏老遠了,賴子還沒把這事放下,色迷迷地說。


    “胡說。你沒看她趿拉著個大鞋嗎?人家是幹淨人吧,不想把屎尿拉在屋裏吧。”我說。


    “這事難說啊。”賴子想了想,他的心思好像已經飄到了過去老遠的地方,要不就是未來的某個地方,非常有意味地說。


    就在我們走過坡上拐角處那個簡易的廁所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人就在那裏麵蹲著,而且正對著木門下端的窟窿眼。不過可能是因為角度的問題,我匆匆而過,匆匆一瞥,隻能看到她穿著一個軍大衣,趿拉著一個翻毛大皮鞋,雖然她岔著腿,但是岔開的空擋都被大衣的下擺遮住,沒有什麽明晃晃地赤裸地外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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