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年x月x日


    5


    雪不大,仿佛老天爺把雪花堆在手掌心裏,逗你玩似的,一會兒吹一口,一口一口地吹下了的。細軟如絲,柔如飛羽般的雪花,時有時無地無掠過你的眉梢,時有時無地擦觸你的麵頰,點點溫潤的涼意不斷地侵入你,這是春天在撫摩你,提醒你冬天就要過去了!


    山路上已經鬆軟了,踩上去猶如細軟的沙灘,隻是有些粘腳,偶爾也會有些硬殼。大大小小的冰坑,遠望過去,閃閃亮亮,這都是寒冬遺留下的晶瑩吧?山坡上還能看到荒草叢叢,雖然經過一個冬天的風雪摧殘卻依舊沒有脫落,隨風而去,依舊枯黃著叢生。尤其是那些大小不一,粗細不等的柞樹,雖然枝幹沒有筆直的,都長得七扭八歪,但是這樹的葉子從不在秋冬裏飄落!秋天命令它們一樹金黃,一定要在春風裏飄落!


    “我帶了一百塊錢啊!你呐?”我小心地繞過眼前的一個小冰坑,然後問身後的賴子。


    “就帶了一個肚子,一泡屎,哈哈,還有幾泡尿吧!”賴子過了好一會才回答。他這天早晨話不多,一直悶頭走路。我不時地回頭打量他,發現他好像進入了一種失神狀態,有時還抿著嘴輕佻地笑笑,可能已經進入某個情景或回憶的場合裏。


    “去那麽遠,不帶錢?”我迷茫地問。回頭撇了他一眼,又接著問道:“你這家夥想啥呐?是不是又和溝裏的那個野娘們勾搭上了?昨天晚上辦事去了?”


    “扯逼淡!轉山溝裏那有夠味的騷娘們啊?不稀罕勾搭。”賴子一驚!頓了一下,洋洋自得地說。然後又不以為然地說:“去多遠啊?那還叫遠?再說也花不著錢。”


    “花不著錢?難道不吃飯嗎?把在家裏吃的拉出去,然後脖子係上?”


    “去了你就知道了!”癩子說。他在賣關子,這是他的性格。


    也許是春天的撫摸激發了我的春情,也許是直覺拱動了我的愛欲,也許啥都不是,就是春天萌動,我好奇地問:“那天公司上來的老白領的兒子咋這麽像幽淨啊?”


    “那是幽淨的兒子嘛”賴子嬉皮笑臉地說。“


    “幽淨的兒子?”


    “你怎麽像個娘們?打聽這些爛事,放心肯定輪不上你!”賴子說。


    “輪不上我!什麽輪不上我?你們都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我說。從各種跡象上表明幽淨和老白有不同尋常的過往,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隻不過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大家都不願意明說。老白是我們局裏的供銷員,這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而且是那種長到一定時候就凝固了的女人。你看她像四十歲,她要說自己才三十,你也得認同;你看她像三十歲,她要說自己才二十多,你也頂多半信半疑而已。聽說她也是從我們院子裏下去的,原來和那些大姨一樣,也是“沒卵子”裝卸工。


    “不知道!”賴子加快腳步,趕過我,回頭瞪了我一眼說。拐過一個彎,就能看到通向采石場的路口,賴子好像發現了啥情況,愈發加快了腳步!這家夥好像真有特異功能,鼻子除了能聞味兒以外,還能聞出有“性意味”的事件!


    我也緊走慢走,趕了上去。還沒拐過彎,就聽到采石場的路口那裏一片吵雜聲,有輛汽車的喇叭不停地,急促地響著!剛拐過彎,就看一輛破舊的已經掉漆的“北京吉普”很快衝下路口,疾馳而去!路口兩邊圍著許多人,這些人剛才一定是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北京吉普”觀望著什麽事情,剛剛被吉普衝開了一個豁口。這些人裏有采石場裏早來的職工,還有附近的居民。


    我和賴子來到路口的時候,圍觀的人群已經散去,隻剩下幾個人,意猶未盡,在那嘮嗑。其中有兩個男的,一個四五十歲的樣子,一個六十出頭吧。都戴皮麵帽子,腳蹬鋥亮的方頭大皮鞋。年輕點的男人穿著黑呢子大衣,年老的穿老式皮夾克。倆人都是身材魁梧,四方大臉,派頭十足,氣宇軒昂的樣子!這倆男人對麵站著,嘮得火熱,可看我和賴子過來了,都閉上嘴。年輕一點的看著就像那天穿著“幹部服”,在那不拍亂子大的男人,隻不過那天他揣著手,今天他背著手。


    “張叔,這一大早的有啥看頭啊?剛才那是警車吧?”賴子走上前,衝著年老的問道。賴子似乎對他有敬意,或者是佩服吧,語氣少有的謙恭,正經。


    “我們廠子旁邊的果園裏發現了死嬰,還是帶把的,剛落地的。”年老的男人說。他稍一思量又說道:“不過我看這崽子還有口氣,興許能救活。”


    “活個屁啊!臉都紫了,神仙也救不過來了啊!”年輕點的插話說。他的語氣有些激動,好像那男嬰和他有啥關係似的。


    “萬物皆有歸處,生死自有定數!這是一段孽緣留下的後果啊!要不好好的大胖小子能隨手丟掉嗎?不過孽緣是奇,奇可歸正,一旦這小子活過來,那將來興許是個人物。據說孔夫子就是私生子,還有不少開國,開天辟地的人物,都是奇緣所生!你比如······”


    “老哥打住,打住!您這有學問的話咱老粗聽不懂。興許如老哥所說吧,那最好啦,最好啦,哈哈,哈哈。”年輕點的男人打斷張叔的話,急急地說,最後還幹笑不止。


    “嗯哼!咱這溝裏奇事不少,有看頭有看頭!”賴子抬手分開大拇子和食指,朝下抹著兩撇尖尖的小胡子說。這是他的標誌動作,通常是在肯定了什麽判斷,明白了什麽事情,又不想明說出來,或者想要行動時做出來。


    我這人天性敏感,第六感覺非常發達。不是有一種迷信的說法嘛,說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禍!”,我品過許多次,每回左眼跳過,沒幾天一定會有錢財進賬。每回右眼跳過,一定會有小災小難上身。這也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心理暗示的作用,但不管怎麽說,反正屢次應驗!


    我就覺得這三人都有了共同的心理知覺,而且形成了共同的心理默契,他們對同一件事都有了共同的看法,盡管角度不同。賴子的標誌性動作告訴我,他對某件隱秘的事情,已經有了十有八九的估量。張叔一看就是老謀深算,不動聲色的角色,但是他說話時緊盯著那個年輕點的男人,嘴角上刮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而那個年輕點的男人說話的時候眼神躲躲閃閃,聽著調挺高,但是底氣就是不足,目光中還有幾絲狡黠時隱時現。


    “劉大拿,改天過來殺幾盤?我幹不過你,我這位兄弟可是象棋高手,保管叫你片甲不留!敢不敢來啊?”賴子朝前走了幾步,回過頭衝那個年輕的點男人說,說著話還拍了怕我的肩膀。


    “是嗎?好說好說,我可是本市前十名啊!他排第幾啊?”這個叫劉大拿的人輕蔑地看著我說。看來他是個資深棋手,一提到象棋,那眼光立刻發亮,裏麵再無雜意,就是咄咄逼人的凶光!


    “好說好說,我就是瞎玩,改天向前輩請教?”我看他這副樣子,禮貌地衝他笑笑說。他如此傲慢,我也必須接招,否者褲襠裏那玩意不是白長了嗎?


    快走到院門口了,賴子又回頭看了看,發現張叔和劉大拿也不在了,才對我說:“你知道這老張頭多大了嗎?他是誰嗎?”


    “屁話!我那有你的本事啊!附近誰家老娘們來事你都知道!”我不以為然地說。我知道賴子有個癖好,就是你越不想知道的事,他就越想叫你知道,你越想知道事,他就越不想叫你知道,會故意吊你胃口。


    “老張頭七十出頭了,以前家裏可能是個財主,讀過書,當過車老板,最後來這個石場幹維修,絕對大拿啊!別人鼓搗不好的活都找他,七十多了,退休多少年了,單位還離不開人家!你知道我最佩服這老頭子什麽嗎?”賴子又用少有的語氣說。不過最後又頓住了,而且斜了我一眼。


    “是嗎。”我不陰不陽地說。


    “這老頭本事啊,用一筐蘋果就把貌美如花的老白搞上了手,從農村把她帶回了市裏!”他才是幽淨兒子的後親爹啊!你不知道吧?”


    “什麽叫後親爹啊?會說中國話不?”


    “也能叫親後爹,一點沒錯!”


    “哦,我明白了。”。


    院門大敞著,老王頭依舊在警衛室裏揣著手打瞌睡。甭管他以前是什麽,但就對工作負責的態度來說,這是個好老頭。他每天走十幾裏路,坐幾段車,早早地來院子裏打盹,從來沒遲到過。他是我們這裏工資口袋最厚的一位,職稱是八級瓦工,雖然誰也沒看過他拿過大鏟,抹子,也沒看過他擺弄磚頭,反正人家就是八級瓦工!


    賴子把車開出來,從鍋爐房裏打來熱水,開始擦車。我也拿來一塊抹布,幫他擦車。“解放”牌汽車,雖然最多隻能跑一百邁,這也是理論上的速度,看著笨重但也顯得敦實,油漆是暗綠色,再怎麽擦也不亮堂,就像一個幹慣了農活的姑娘,常年風吹日曬,臉上抹再多的雪花膏,撲再多的粉,也會露出黑黑的底色。不過聽老司機說,這個車非常耐用,如果保養好,用幾十年沒問題!車上裝滿了麵紗包,每包都有一百多斤重。紗包形如大號的石墩子,圓圓的,外皮是結實耐用的硬帆布,口上有一圈鐵環,環中穿著結實耐用的白布繩,兩端一係緊,打上扣,多大的震力都無法使沙包鬆動!至於這種係沙包的棉繩是啥材料擰成的,無人過問,也無人研究。車已經封好了,紗包上麵蓋著一層苫布,封車的苫布大概有一個二十平米的房蓋大小!一個壯漢都拽不動,大概有餡餅那麽厚吧,摸上去柔軟細膩,看著也不那麽細密,也沒啥防護層啥的,但是卻能遮風擋雨,多大的雨也無法穿透它,打濕它下麵的東西。苫布上麵五花大綁捆著手指粗的大繩,可能是草繩,可能是麻繩,也可能是呢絨繩,或者是混合材料製成的啥繩!但是非常耐用,遇水則潤,遇光則幹,但又不失柔軟,從不腐爛變質!


    車是老李親自封的,封車的繩扣也是非常有講究的!每回出遠門,老李都親自封車。別的不說,老李係扣的技術非常了得!他係的扣都有名,什麽“子母扣”啊,“梅花扣”啊,“陰陽扣”啊,等等。他最喜歡係“陰陽扣”,這種繩扣會隨著汽車的晃動越收越緊,跑多遠的路繩子也不會鬆動。卸車的時候,隻有輕輕一扽繩頭就開了,非常方便適用。


    “七點半都過了,老李咋還沒來?他不說趕路要早行晚睡嘛?”擦完車,我望望院門口說。


    “他!他哪回準時來過,他現在肯定還在床上按著老婆互動著呐!你不是看過嘛,他那玩意比毛驢的還大一號,一晚上互動幾回都沒問題。他在外麵住一宿就互動兩回,住兩宿就互動四回,住三宿就互動六回,非把份兒帶出來!”


    “要是住四宿呐?”


    “哈哈。實在憋不住了,就找個牆縫兒啊,老母雞啊,母豬啥的懟唄!”


    “哎哎!你不是都要認他師傅了嗎?咋這樣說話?”幽靜在一旁使勁地衝賴子揮著拳頭,插嘴說。


    “人家看不上我!人家說了他帶過的徒弟都是黨員,我這樣的專盯襠的,能入黨嗎?再說了,你以為沒有幹老母雞的嗎?”賴子一邊說著話,一邊朝院門那望,他好像又發現了什麽有意思的情況,接著又說:“幹老母雞的來了!咱們去大門外等吧。”


    “呸呸,呸呸。胡說八道,雞,雞那裏多髒啊!”幽靜話還沒出口,臉先紅了。


    雖然賴子說的誇張,但老李的家夥確是我看到的最大號的。人送他外號“李大屌”,據說用起來的時候有“三拳零兩指”那麽長!每回星期六燒澡堂子的時候,要是能趕到一起洗澡,我就能看到老李每回都非常認真的洗那個地方,一遍一遍地打肥皂,一邊一邊地搓洗,至少要搓洗三遍以上!


    有時候賴子或者長青,還有別的什麽人和他打趣地說:“李師傅那地方洗那麽幹淨不是白耽誤工夫嗎?一泡尿就又騷了!”


    “小小年紀懂什麽?等有老婆就知道了!”老李這時總是瞪起金魚眼,拍拍和大眼睛一樣鼓溜的肚子洋洋自得地說。聽說老李的老婆也在我們局裏,是正科級,也算不小的官吧。他們這段姻緣是如何結成的,外人都不是很清楚。我隻是聽說,至於他老婆長啥樣,是何許科長,還不是很清楚。


    賴子把車開到大門口,在斜坡上停下來。我和幽淨已經上了車。車尾巴這裏留著一塊空地方,隻放一層沙包,正好和車廂板一般高,沙包上鋪著裏麵襯著羊毛的棉大衣,很厚實,多冷的風也穿不透!上麵苫布一蓋,就是個窩棚,裏麵能坐三四個人吧。


    “五洲四海風雷動,革命鬥爭天天有!你這個小地主,隱藏在革命隊伍裏的小地主,還不原型畢露,讓我踩你一腳!?”


    “老舉老舉,一天到晚瞎幾把舉!連我你都不認識了啊?再說瞪圓你那綠豆小眼好好看看,有我這麽瘦的地主嗎?哈哈,你又出來溜老婆啊?”


    “也是啊哈,地主老財,有地有宅,啥都能逮”


    “是啊,啥都能吃,還能越吃越瘦?雞·雞·雞,咯咯,你最近又下了幾個蛋?”賴子最後這句是唱出來的,洋腔怪調的!


    幽淨好像習以為常,還在原地坐著,無動於衷,繼續閉目養神。我聽到和賴子鬥嘴這個人的聲音嘶啞,好像在哪裏聽過,可一時想不起來,所以急忙撩開苫布,探出頭,朝車前麵看去。


    我們院子的大門是用手指頭粗的鋼筋連起來焊成的柵欄,能有三米多高,從中間開關,兩邊各一扇。大門旁邊還各有兩個水泥柱子,起裝飾作用。柱子中間也鑲著一聯鐵柵欄,柵欄下麵是半米寬的水泥台,緊連著又是呈斜坡狀,半圓形水泥台。台上是一塊不大的綠化帶,門兩邊都有,夏天種點花啊,草啊的,什麽的。


    “請示主席,是不是又有階級鬥爭新動向!凡是開大汽車的,不管胖瘦,都是新型的地主老財!”。


    嗬,真是老舉!我剛探出頭正看到老舉挺胸昂頭,站在半圓型的水泥台上,衝天敬著不太標準的軍禮大聲地說著話。就是老舉沒錯!他一點沒變!我沒上班之前經常能看到他,在大街上,鬧市區,身穿一套藍帆布的勞動服,背著黃布背包,胸前別著主席像章,手舉紅寶書,站著指指點點,振振有詞地清查地主。他一出現,立刻就會圍上一圈人,饒有興致地聽他演說。因為他看著瘋癲,但是出口成章,合轍押韻,經常有真言,警句隨口而出,都是一套套的嗑。就算有人被他指認為地主,也都一笑了之。他說到精彩處,還不時贏得一片掌聲!有的人還拿著小本一個勁地記。


    我有一段時間沒看到過老舉了,原來他也在轉山溝裏住。也可能他本來就姓舉,也可能是他經常舉著“紅寶書”,四處清查地主,所以大家都管他叫老舉。


    老舉今天和往常不同,雖然麵貌,身材都沒改變,但是精神頭卻不同以前了!他的頭發還如一堆荒草,冬天裏的荒草,根根直立又柔軟。也不知是經常修剪,還是天生就那樣,不多也不少,細絨絨的,不黑也不白,泛著一團暗黃色。有風的時候隨著擺動,沒風的時候又整團的立起來,還似一團荒草!他小鼻子,小眼,小臉,身材也小,就像一個小老鼠。不過今天他光著膀子,沒穿衣服,腰間係著草繩,身上沒多少肉,肋骨清晰可見。不過很明顯,他的肋骨看著就比別人粗許多,一般人的肋骨也就手指頭粗,他的肋骨卻有大腳指一般粗。主席像章依舊別在他胸前,不過是別在肉裏。


    在老舉身後的花壇裏,有一隻黃毛的老母雞悠閑地散步。老母雞又肥又大,羽毛不全是黃色,還夾雜著孔雀藍,鸚鵡綠,百靈黑,和一些看不出啥色彩的顏色!看上去既單一又斑斕,非常漂亮!從羽翼的豐滿和色澤上來看,這隻老母雞是被人精心飼養的,而且年頭不小!老母雞旁若無人,悠閑地一邊散步,一邊低頭啄食,看起來不慌不忙,從容自在!


    “老舉!你還認得我嗎?我可是你查過的小地主啊,‘紅寶書’那去了?哈哈哈。”我笑著和老舉打招呼。一股風刮過來,我聞到老舉滿身酒氣,他以前可是不喝酒的


    啊?


    “哎,老舉,綠豆眼瞪圓了,真地主還真來了,還不過去幹翻他,踩他幾腳?”賴子略微壓低了聲音對老舉說。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老舉扭頭望了我一眼,又朝下看了看。他突然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慌張起來。不過還是明顯地壓低聲調,又接著說:“這年頭不好啊,那些地主老財,資本家,惡霸,又都冒出頭來,企圖破壞革命成果。”


    “滾你媽的蛋!你這豬狗不如的東西,趕緊滾回自己炕頭,抱著地主小老婆幹去吧!別在這裏現眼,找削啊?你!”這時老李已經走到了車頭旁邊,他衝著老舉怒罵道!可能走得急了點,聽著他說話,還氣喘籲籲的。


    老舉顯然十分懼怕老李,都不敢用正眼看老李,但又不想服軟。他左顧右盼,有好幾次抬起頭來直對著老李,也想說幾句,可是囁嚅半天,也沒說出來。最後他轉頭對著花壇裏的老母雞吼道:“你這騷貨!玩夠了沒有啊?也放風了,走啦,跟我回家啦!說著話,老舉背過手,朝坡下走去。


    看著也真是奇怪!這老母雞好像能聽懂老舉的話。他剛走幾步,就看老母雞翅膀一抖,一個急轉身,一邊拍著翅膀,似飛似跑,撒著歡地攆上了老舉。老舉在前麵走,老母雞在後麵跟著,也就相隔一步遠的距離,不遠也不近,邊走還邊啄食,左叨一口,右叨一口,不知道是真啄進食兒去了,還是習慣性的動作而已。老舉走出離老李挺遠了,也不回頭,背著手,低著頭,自己大聲嘀咕起來:“誰是地主的小老婆啊?我幹了就是我老婆!誰是地主小老婆啊?我幹了······”他就這麽不停地重複說著,走下了斜坡,走進了不遠處的一片低矮的平房中間。


    “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裝比派都是紙老虎,你不打,他不倒,你一打他就跑!”賴子衝老舉的背影大聲地喊道!


    老李聽到這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問賴子:“都來了嗎?”


    “長青還沒來。”


    “昨天晚上沒睡舒服!這一晚上噩夢做的,什麽人吃狗,狗吃人的。長青這小子家裏沒老婆,也睡不好?”老李不停嘴叨咕著。


    他剛嘮叨完,長青從坡下麵快速地跑上來,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不好意思,起來晚了。”


    “你怎麽才來啊?年青青的家裏又沒老婆!”


    “興你晚上總是幹!不興我掛個馬子也弄弄啊?”


    “我晚上總是幹?我幹什麽啊?哈哈,我幹?哈哈······”老李又怪笑了一頓。


    長青爬上車,緊靠著車廂板,他抓過一個棉大衣穿在身上,半躺半坐地靠著。


    “怎麽才來啊?”幽靜問。


    “我奶奶昨天晚上不舒服,看了她一宿!”


    “那你怎麽還來?”


    “今天早上沒事了,放心吧。”長青說。他從身旁的沙包上扽出一截係袋口的繩子,栓在自己的褲腰帶上,揣上手,閉上眼睛。可能是熬了一夜,太困了,他上了車就想來一覺。


    “你不在家行嗎?”幽靜問。


    “有人看著。”


    “你趕緊結婚算了,現成的對象咋不要啊?”


    長青沒吱聲,可能是睡著了。


    車子沒打火,一直滑下了陡坡。因為最近局裏實行了新舉措,每個司機都能領到“節油獎”。先定一個指標,隻要你不超過這個指標,就能領到獎。如果指標以內還能節約,那就翻倍地獎勵。老李當然不能錯過任何節油的機會,放大坡的時候從來都是熄火行車,等啥時候馬車都趕過來,才點火給油。我們院子裏的人,還有局裏,公司那些辦事員,推銷員,甚至一些借公家的活兒,不花車費,去外麵溜達,探親的家屬。這些家屬都不是普通人,全和什麽官啊,什麽管啊沾邊!這些人都不願意坐老李的車,都在背地裏反映:李大屌看著比誰都男人,虎背熊腰的!開起車來還趕不上娘們!就像老牛拉破車,一會兒老牛興奮了,唰唰使勁蹽!咱還以為這下痛快了,一會就到地方了!還沒等高興起來,咯!車又卡住了,驢車馬車都攆上了,就是悠不起來!急得你一身痱子!


    “哈哈。人家那叫技術!有快有慢,疼老婆啊,太快了也不行,太慢了也不行,知道不?”每當聽到這樣的話,院子裏別的司機,“瓢茬子”啊,“蔣光頭”啊,“周不圓|”啊,全都這樣調侃地說。


    其實老李這樣操作是很危險的,一旦出現緊急情況,刹車很容易失靈!因為天冷,汽車還沒預熱好,發動機還沒正常地運轉起來,散發出多餘的熱量,使機蓋底下個個部件潤滑起來,隻要刹車係統有一個零件卡住,那後果不堪設想!老李可是老司機了,至少有二十多年的駕齡,而且當過兵,經過特殊訓練。什麽樣的天氣,地貌,狀況,該如何操作,他該心裏有數。他如此違規操作,還不是為了那點一腳踢不倒的逼板子?


    放完了大坡,車子總算正常行駛了。這時城市已經蘇醒了!一輛輛滿負荷的公交電車,不堪重負地,嗡嗡巨響著,在大道上來回穿梭。自行車鈴聲此起彼伏,有的清脆,有的嘶啞。街上的人流猛漲,就如同暴雨過後的小河溝,眼看著就要溢出河沿,衝垮這個早晨!城市的早晨,每天如此,都被灌滿了嘈雜,喧囂。人們都為了各自的入口,活著的入口,四處行走,四處奔忙。也許生命存在的某一個層麵上的意義,就是繁忙!這是你我在凝固又在流淌,在蔓延也在形成。


    車子一跑開,冷風就從苫布四周的縫隙裏鑽進來,一團一團地打著轉兒,朝我們身上亂蹭。春天的風雖然沒冬天的風寒氣足,但是更傷人,更尖利!長青已經睡著了,香甜地打著呼嚕。他身體強壯,從來不知道啥叫病。幽靜戴上口罩,把棉帽子係緊。他閉著眼睛,盤腿靠著沙包坐著,看上去就像一個得道的高僧。這家夥身上可有不少古怪,聽賴子說他的工夫不淺,是祖傳的,到底有多深?院子裏的人誰也沒看他露過。正所謂高人不露相,不過那天拉車的時候,他還是露了一小手!老式的上海轎車很重的,看著就笨拙,敦實,像個大鐵蛤蟆,應該有一噸來重。那天幽靜扛著繩子,沒費吹灰之力,一路小跑著就把轎車拉上了斜坡,看得我和老李目瞪口呆!


    我也裹緊棉大衣,閉上眼,縮成一團。車子上坡,下坡,左拐右拐,跑了一陣子,突然又熄了火,慢慢地滑行了一段距離,停下。老李不耐煩地按響了車喇叭,滴—嘀嘀嘀—嘀嘀嘀—滴······,車喇叭一個勁地叫著!過了不一會,就聽賴子打開他那邊的車門,劈頭蓋臉地罵開了:“你他媽不在路邊等著,在家幹什麽啊?也想把份兒帶出來?你老婆那麽大,大象似的,井口還能小了!就你這小身板,黃鼠狼子似的,就你這上麵的小腦袋也能探進去吧?不怕連頭帶身子一起掉進去?”


    “我老黃可成萬人坑裏的萬人煩了啊!,你煩誰不煩啊?”


    “去去,車上麵蹲著去!”


    “哪都一樣,都是革命工作嘛!”


    “晚上互動沒?”


    “互動了互動了,互動了好幾回,那大娘們還說不得勁兒!我實在沒法了就說我們院子裏有個賴子‘底盤活’十分了得!實在不行的話,那天他有空,我把他叫來幫咱互動互動?她這才叫我睡覺。”


    “也是哈,她那麽大個東西,肉山似的。你上頂上去趴著,跟落個小麻雀似的,再怎麽鼓悠,也沒多大意思!上車吧,那天給我留著門,看我能不能抽出點時間,幫你們互動互動。”賴子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說。


    這個自稱老黃的人才三十多歲,他個子特別小,屬於“侏儒”那類人吧。這老黃臉也黑吧溜楸,手也黑吧溜楸,一年四季都穿黑吧溜楸的服裝。一天到晚賊頭賊腦,真像賴子說的一樣,就和黃鼠狼子差不多!不過呐,人家是中專畢業,至於是那個中專畢業,反正也沒人深究,又會怕馬屁,當然也不排除和局裏的某個頭頭沾親帶故,所以大小也是我們這裏出頭露臉的辦事人員。我們出去提貨,送貨,都是他帶車。


    半路上下起了雨,春雨如注,還挺急,打在苫布上啪啪作響。我把苫布掀開一條縫兒,向外張望著。山野總是似曾相識的,春天也一樣。隨著汽車的行進,遠處時而是起伏連綿的山脈,在雨中延展著蒼莽;時而是原野上的大田鋪開遼闊和遙遠,田那邊視線所及的天際盡頭也會有許多細草一樣的枝丫刺穿蒼穹!其實那都是長在遠處的參天大樹。有一些排排成行,毫無疑問,那些樹下指定是一條從遠方來又通向遠方的大路。還有一些錯落無序,那些樹下也許是村莊小鎮,也許是小橋流水,也許是野坡,幽洞,也許······;時而路旁也會有一個村落閃過,晚起的村民剛燃氣炊煙,參差錯落的人家,牛馬人跡,雞聲狗吠;時而可見一條土路蜿蜒而上,九曲十八彎,通向一座大山的荒溝裏。路的盡頭,有土坯房屋半隱半現,屋前柴門禁閉,杳無人跡。寂靜的祡院,也許是在等人風雨也歸吧?也許有人已經推開過柴門,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裏,離去了很久很久了吧?


    有些景致隻能和我們擦肩而過,它存在於遠方,我們永遠達不到的遠方。它就在那裏,必須在那裏,永遠在那裏凝固又消失!消失又存在,就如同一段彎曲的路通向一個固定的房屋,一個有看似有人跡的地方,可是我們隻能用眼睛瞭望,卻無法認同這個事實,從而確定一段活著的經曆,死去的迷茫!正如同一些故事,我們無從知曉!不知道它如何開始,如何結束?風景作為風景永遠地存在著,不管我們是否認為那是風景。可是故事成為故事,卻是致密的!它在某個空間和時間裏形成,猶如山坡上大小不一的石塊,你無法砸碎它,探究裏麵的結構,但是你可以描述它,傳播下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某年某月某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樹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樹鳴並收藏某年某月某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