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手足冰冷,身體僵死,兩眼緊閉,不能視物,腦袋也格外沉重。心裏全是恐懼,想要掙紮卻又無力動彈,仿佛生命正在離自己而去。


    渾渾沌沌間,忽然感到絲絲縷縷的氣息,從額頭湧入,隨後一分為二,兩股力量一生一死,一冷一熱,性質迥異,似乎就是陰陽冥靈二氣。較於之前獲得過的,更為純粹,且不摻半點雜質,哪怕洛師父也無法比擬。


    兩者所過之處,經脈唐突跳動,貪婪汲取,星星點點散向五髒六腑、四肢百骸,身軀竟重煥生機。


    林逸勉強睜開眼睛,隱約看到一位白發黑袍的男子,如紙片般飄在麵前,一根食指抵在自己額頭上。


    他吃力地張開嘴唇,微微開合道:“我在做夢麽,還是說……恩人,你又救了我?”


    男子的麵目依舊難以辨別,他歎息道:“以我殘存的神識,隻能再幫你這一次,日後全靠你自己了。”


    “……”他又說了一句,但聲音太過飄忽,林逸沒有聽清。


    男子末了道:“我對你寄予重托,可別讓我失望。”


    “什麽?”林逸緩緩問道。


    “以後你自會知曉……我走了。”男子說完,將食指擱在唇間,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叮囑道:“關於我的事,不許跟任何人提及。”


    話音剛落,男子身形扭曲,好似湖中月影,被落石擊散,漣漪波動著漸漸消失。


    “恩人!”林逸忙叫道。片刻後,恢複了些力氣,猛地翻起身來,繞著雪坡急急找尋,卻不見其蹤影。又將神識沉入體內,運行一圈,依舊毫無所獲。


    這名三番兩次,救自己於危難中的神秘高人,終究離他而去。


    林逸呆愕四顧,悵然若失,原地站了半響,才惋惜地頓頓足。喝了幾口熱水,背起行囊,熄滅篝火,向昆侖虛進發。


    兩日後,一個疲倦的人影,蹣跚地爬上山頂。


    林逸強忍著腹中饑火,踏足高地,一座宏偉的山門現於眼前,門柱似用白玉雕鑄,上麵刻著飛禽走獸,栩栩如生。


    台階寬達五丈,細數下共有十二級,最上麵站著位妙齡少女,五官小巧,臉頰略帶些嬰兒肥,梳著兩個發髻,穿著件翠羅衣裳,扶手候在門旁。在她身邊,正是虎頭人身的雷鳴,裂開大嘴,樂嗬嗬地看著自己。


    “我就說嘛,洛賢弟能爬上來,他徒弟肯定也行!”


    林逸搖搖晃晃地踏上台階,心情激蕩,仿佛絕境中重見天日,泫然欲泣。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平台,對少女行禮道:“參見聖女大人!”


    “噗嗤!”那女孩掩嘴失笑,一雙明亮的眸子抬起來,偷偷打量他,輕聲道:“我叫小梅,不是聖女,是侍女。”


    “侍女?”林逸莫名道,眼神迷茫。


    雷鳴開口解釋:“這位是風月先祖的貼身侍女小梅姑娘,先祖說你快要上山,便派我們來迎接。”


    林逸反應過來,略顯尷尬,隨後感激道:“多謝小梅姑娘,雷鳴大叔。”


    雷鳴注意到他麵色漲紅,嘴唇烏紫,滿身襤褸,偏處是傷,指節凍裂,外套僅剩半邊。比起當年的洛山,有過之而無不及,驚駭道:“林逸,你怎麽弄成這樣?”


    林逸順著他目光,掃了自己兩眼,苦笑道:“出了不少變故,卻是一言難盡。”


    雷鳴搖著腦袋,“搞成這幅慘狀,虧你還能爬上來,尋常人早凍死在道上了。”


    林逸唯有苦笑。小梅也是難以置信,過了好半響,才對他招招手,“林公子,你隨我來。”


    說完,她轉身就走。林逸對雷鳴點頭致意,拉了拉背囊,快步跟上。一邊張望著四周景色,隻見遼闊的峰頂上,瓊樓玉宇林立,雕梁畫棟;高院深牆連綿,琉璃彩瓦。長廊棧道,倚著山壁懸空而建,技藝巧奪天工,卻又融於自然,不顯突兀。


    兩旁還有成排的參天大樹,綠茵草地,鳥雀飛蝶。他陡然察覺,山上竟比下麵暖和許多,置身其中,如沐春風。


    他望著四周奇景,歎為觀止,說是仙境亦不為過。


    小梅領著他,繞過屏石,走到一塊白碧砌成的池子前。林逸俯身看下去,池水清澈見底,皎潔明淨,幾十朵白蓮生在其中。上方熱氣騰騰,烘得他身上暖意洋洋,似乎是處溫泉。


    小梅柔聲道:“林公子,你將衣物脫下予我,去瑤池裏洗淨身體,我幫你新織些衣裳。”


    林逸麵紅耳赤道:“紡織衣物極為耗時,讓我光天化日之下,一直光著身子,不好吧?”


    小梅微笑道:“不過盞茶功夫,公子莫要害羞,快點兒沐浴淨身,否則髒兮兮地去見聖女,倒是無禮了。”


    林逸趕緊在身上嗅了嗅,的確有點異味,權衡數息,不敢冒犯聖女,隻能答應。小梅走到屏石後,小聲喊道:“林公子,你把衣裳丟過來。”


    林逸也不矜持,卸下包裹,迅速脫光衣物,隔著石頭丟過去,說道:“小子慚愧,麻煩小梅姑娘了。”


    然後立刻趟入池內,溫熱的泉水漫過腳踝,直至淹沒胸口。另一邊,小梅抱起衣物,轉身離去,不忘說道:“林公子,瑤池之水還能幫你祛除體內雜質汙垢,有駐顏美容之效,你且慢洗,莫要心急。”


    林逸放鬆地躺在瑤池內,頓覺舒泰,疲憊一掃而空。過了會,忍不住在裏麵遊了幾圈,再停下時,忽然發現手腳上的凍瘡神奇愈合。


    “喝,小梅姑娘誠不欺我,這瑤池玄妙如斯!”他大聲感慨。沒多久,身子又覺得瘙癢,用手去撓,好像有黏液流出,駭然看去,毛孔裏竟往外滲著黑油。


    他嚇了一跳,趕緊爬回岸上,怕弄髒了池子。回頭再瞧,那些黑油皆被白蓮根莖吸去,片刻後,水中又變得幹幹淨淨。


    想到小梅之前所說,瑤池可以幫他祛除體內雜質,才恍然大悟,又走入水中,安心享受。


    汙垢源源不斷地排出,顏色越來越淺,直到最後,再也冒不出異物。林逸低頭打量自己,皮膚已變得光滑剔透,瑩亮如雪;身體像是輕了好幾斤,手腳湧出使不完的力氣;饑餓感也悄然褪去,口鼻生香,如飲佳釀。


    “哈,舒服——”林逸喘著氣道。


    泡了半會,遠處傳來一陣腳步,他聽出正是小梅,驀地驚覺,耳力遠勝往常。俄頃,小梅走到屏石後,將剛織好的皂色裋褐搭在上麵,柔聲道:“林公子,請你更衣。”


    嘩啦一陣水聲,林逸走出瑤池,從石頭上將毛巾取下,擦幹身體,穿好衣物,抬臂細瞧,針腳細密,完全合身。他繞行出去,小梅眼前一亮,方前那邋遢小子,此刻變得清秀俊儻,眉目間神采奕奕,一襲黑衫,更襯得人身姿挺拔。


    “原來林公子模樣生得不壞。”小梅垂首暗道,領他朝西邊走去。


    “小梅姑娘,我們這是去見聖女麽?”林逸開口詢問。


    小梅點點頭,不再閑話,悶聲走著,林逸心裏緊張,亦步亦趨。兩人走了約七百來步,在一棟大殿前停下,門扉敞開,小梅讓到道旁,伸手請林逸進去。


    林逸咽了下口水,忐忑不安地邁上台階。大廳中,一位女子背對著他席地而坐,一頭銀發傾斜如瀑,披在地板上,柔順光華。


    那女子穿著件白錦禮服,上麵彩紋點綴,美若流蘇。她聞到動靜,扶膝而起,轉過身來,露出一張芳華絕代的臉龐,麵相約莫二十歲左右。煙眉桃目,眸含清波,眼神比山澗溪泉還要明澈;鼻子挺致,線條優美似畫;嬌唇柔嫩,膚若凝脂,五官搭配地恰到好處,仙氣天成。


    女子兩腿修長,雖長袍寬袖,卻掩蓋不住環肥燕瘦的玲瓏身段,體態輕盈婀娜。像是黑夜的精靈,空穀的幽蘭,沾露的百合。隻是眼角還掛著一抹冷意,神色更顯幾分慵懶。


    女子靜靜望著他,隨後閉上花瓣似地眼皮,側頭冥思了會。輕啟粉唇,露出潔白皓齒,銀鈴般的嗓音在空中回蕩:“汝之體格,果真異於常人。”


    林逸瞧得癡癡傻傻,恍惚中,想起舊日娘親教誨:莫醉迷於花月以自娛!


    心頭醒覺,猛地回過神來,躬身稽首道:“小子林逸,拜見聖女大人。”


    “哦?”風月見他轉眼間就能止住失態,輕咦一聲,嘴角勾勒出若有若無的笑意,一字一頓道:“吾名風月。”


    說著,踏前一步。


    “砰!”林逸心子狂震,差點窒息。


    “昆侖之主。”又踏上一步。


    伴隨著她玉足落下,仿佛山巒被震地搖晃,林逸兩腿駭到發軟。


    而眼前聖女的氣勢,已截然不同,如龍飛鳳翥般,衝霄而起,直上千裏。偌大一座昆侖,似乎都不及她身影巍峨,宮殿外鳥雀竟嚇得驚飛。


    這是何等氣魄?


    林逸隻覺自己成了恒河砂粒,滄海孤舟,暴風中一片墜葉,渺小如無物。丹田內陰陽二氣,盤旋躥出,瘋狂運轉,想幫主人撐住。


    林逸心中畏懼無比,欲奪路而逃。可對方運目如電,冷冷掃過來,兩腳似被釘在地板上,動彈不得。


    風月凝目盯著他,鄭重問道:“世上有陰靈與女子交合,孕育鬼胎,大多卻流產而亡,唯有少數生下,也是淪為鬼嬰,為禍世間。而汝非人非鬼,生死參半,一腳玄門中,一腳閻門關,究竟是何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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