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把容若留在宮中,方便太醫照顧。明珠對皇上的隆恩感激涕零。十多天,容若的身子好轉。


    “皇上,奴才聽說副都統大人去梭龍巡視,奴才想要同去。”


    玄燁皺著眉頭道:“你身子剛好一點,不能受累。”


    容若道:“奴才已經沒事兒了。躺了這麽多天,奴才想去散散心。”說了那樣的話,他不知該怎麽麵對他,逃離,是最好的選擇。


    “散心可以去別的地方。”


    “奴才就想去梭龍。奴才不想庸庸碌碌的過一生,想為大清出點力。”


    玄燁歎道:“你若執意要去,朕跟郎談說一聲便是。隻是塞北苦寒之地,你可受得住?”


    “奴才不怕辛苦。”容若跪地,“謝皇上成全。”


    玄燁扶著容若,道:“照顧好自己。”


    “恩。”


    塞北的風光不同於京城。適逢秋冬時節,寒風凜冽。夕照下,一望無際的平原,丹楓林立,滿目荒涼。畫角聲中傳牧歌,牧馬飲郊河。初入塞北,容若像一隻解鎖的鷹,翱翔天空。


    紫禁城,容若走了之後,玄燁終日神情恍惚。還記得那個鶯歌燕語的春日,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闖進他的世界,毫無預兆的,在他的心裏一住就是九年。往事一一在目,他從來沒有如此時般思念容若。不知容若在梭龍一切可好?


    容若這四個月隨狼談巡視達爾翰、鄂溫克、鄂論春等部。歲月消磨了年少輕狂,當容若終於有機會建功立業之時,卻沒有想象中興奮。一天夜裏,月亮很圓。窗外,白雪籠罩著月光,一片朦朧。容若望向窗外,目之所及,寂寥之感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煙月迷離,載不動相思,熬得人徹夜未眠。


    《江城子》: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淒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裏,沒人知。


    從此後,容若夜夜難寐,腦子裏玄燁的身影來去頻頻,揮之不去。白日裏形容憔悴,連郎談也不禁要問:“短短數日,怎麽瘦成這樣子?”


    ——“還不習慣。”


    習慣,早習慣玄燁在身邊。習慣,所以不以為然。


    世間情萬般,唯有相思苦。不是相隔萬裏,不知情有獨鍾。


    《楞伽出塞圖》:


    萬裏陰山萬裏沙,誰將綠鬢鬥霜華?年來強半在天涯。


    魂夢不離金屈戍,畫圖親展玉鴉叉。生憐瘦減一分花。


    十二月,四個月漫長的梭龍之行終於結束。容若剛回到府上,傳旨的太監已候在明府了。


    上書房,容若推門進去,玄燁應聲抬頭。四目相對,竟無語。


    “容若,朕有好多話想對你說。”玄燁走到容若身邊,拉起他的手。


    “奴才也有好多話想對皇上說。”容若眼波杳杳望進玄燁眼裏。


    領容若進門的太監小貴子跪安離開。


    玄燁叫住他:“小貴子,找人跟明珠說一聲,朕要聽納蘭公子匯報梭龍之見聞,今日他兒子不回府了。還有,沒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擅自進來。”


    “嗻。”


    乾清宮的燈亮了整晚,書架上一座西洋鍾嗒嗒地響。天蒙蒙亮,灰白的光景浮上窗框。出生的日光透進房間,影斑駁。玄燁睜開眼睛,金黃富麗的帳頂映入眼簾。


    容若枕在玄燁的臂彎,在他身側熟睡,鏤花的窗影浮起在容若臉上,煞是好看。


    玄燁側過身子,伸手撫摸著容若的臉,側來側去欣賞他安靜的睡顏。


    容若睜開惺忪的睡眼,突然看到玄燁的臉,嚇了一跳,想要逃開。


    玄燁伸手摟住他的頭,在他唇上印了一個深深的吻。


    容若隻覺臉頰緋燙,側過頭不讓玄燁瞧見。他下床穿衣服,玄燁就坐在床邊看著他穿。容若係好腰帶,又將龍袍遞給玄燁。玄燁懶懶接過,坐在床邊不動,隻盯著容若瞧。


    容若急道:“皇上,快早朝了。”


    玄燁道:“怕什麽?朕今日若不想上朝,他們也奈何不了。”


    看到容若一臉焦急,玄燁又道:“好了好了,給朕穿上吧。”


    二十三年,江南。


    玄燁、索額圖一幹人喬裝巡視江南,來到揚州。夜裏,玄燁讓侍衛在十丈外跟著,隻留了容若在身邊。都說江南風人傑地靈,今日一見,果不虛傳。揚州江畔夜市輝煌,燈火通明。碼頭商販搭了棚子,賣些夜宵茶水,供聽曲兒的人解饞。湖中停著許多裝扮精致的小船,遊客在船裏小酌,歌女樂伎在船裏獻藝,水麵蕩漾著醇香的酒氣和動人的歌聲,穠麗醉人。


    玄燁與容若坐在一隻小船上,麵前是色香味俱佳的酒食。同桌的是一嬌豔的琵琶女,和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


    那書抿了一口酒,對玄燁和容若道:“聽二位的口音,該是北方人吧?”


    玄燁道:“恩,咱家裏做點兒小生意,聽說江南的絲綢貨色上等,於是就來看看,辦點貨。”


    容若道:“兄如何稱呼?”


    書生道:“在下莊籌,籌碼的籌。”


    容若道:“莊兄可是揚州人。”


    “是啊,土生土長的揚州人,在這兒住了三十年了。本也是書香世家,可惜家道中落,如今隻剩下在下一人了。”莊籌又道,“你們到這兒辦貨算是來對了,江南不隻絲綢好,人更好。”


    莊籌伸手在琵琶女的臉蛋上輕輕劃過:“二十四橋明月夜,八麵來風綺羅香。我們這些失意的文人,怕是隻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琵琶女才能懂啊。”


    容若見狀問道:“莊兄有心事?”


    莊籌道:“貪官當道,結黨營私,當今聖上不聞不問,反倒搞什麽博學鴻儒科,死抓著文人不放。”


    玄燁不悅道:“聽你這口氣,好像請儒生為官反倒委屈了他們?”


    莊籌道:“此言差矣。且不論這些人是否熱衷於做官,清廷本不會真心重用漢人為官。這隻是當今朝廷拉攏漢人的手段。康熙皇帝心機倒是重得很啊。”


    容若看了玄燁一眼,他真怕玄燁發火,於是準備插嘴。玄燁握住他的手,對莊籌道:“事實勝於雄辯,曆史會證明一切的。”


    莊籌眼神一變,臉上表情變幻莫測,忽然拍案而笑:“今日在這兒與二位同船,也算有緣。難得絲竹悅耳,美人在抱,咱們不醉不歸。”


    次日,秋高氣爽,菊花映水,風景獨好。


    玄燁與容若走在瘦西湖畔。玄燁想去牽容若的手,可這兒人多,不方便。


    容若道:“怎麽緊鎖著眉頭啊?”


    “我突然想騎馬,咱們找個地方騎馬好不好?”玄燁道。


    西郊樹林,侍衛牽來兩匹馬,就被玄燁屏退了,並命所有侍衛沒事兒不準來找他。


    “我們比賽嗎?”容若問。


    “不,我們騎一匹。”


    玄燁坐在容若身後,這樣他可以擁容若入懷。在人前,他連擁他入懷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都無法實現。


    上等的千裏馬,馱著兩人,踱著小步,休閑地在林間行走。林間的小溪有叮叮咚咚的水聲,水裏漂浮著黃葉。玄燁把馬栓在書上,與容若到溪邊打水。


    忽然一條魚蹦出水麵,嚇了兩人一條。


    “容若,咱們來抓魚!”


    兩人卷起褲腿便下水。玄燁每抓到一條,都扔向容若。


    “你別扔,你把它放到岸上的石頭上去,你扔給我我又接不住,掉下來濺得我滿身水。”


    玄燁偷偷笑了笑,轉臉嚴肅地對容若說:“朕親自抓魚,難不成還要親自把它放好?”他又抓住一條。


    容若忙道:“好好好,你拿著別扔,我過來拿。”說著往玄燁身邊走去。


    誰知剛近身,玄燁的手比魚還滑,一下子就鑽進容若的衣服裏,弄得容若措手不及。


    “咱們來個鴛鴦戲水吧。”玄燁抱著他,不無調侃地說。


    容若老實地呆玄燁懷裏。他喜歡被玄燁摟著的感覺,很安心。


    “皇上,如果你不是皇上,我不是你的侍衛,該多好。”


    “你喜歡朕嗎?”


    “明知故問。”


    “朕就要聽你說。”


    “不喜歡。”


    “恩?”


    “你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自以為是,喜怒無常,我才不喜歡你。”


    玄燁臉色一沉,故作嗔怒:“你既然知道朕喜怒無常,還敢說這樣的話?”


    容若抿嘴笑道:“可是在我心裏,沒有人比你更好。”


    玄燁一笑,把容若摟得更緊:“不要離開朕。不知怎的,朕總有種會失去你的感覺。”


    “我不是好好在這兒嗎?”容若伸手攬住玄燁的脖子,抬起頭親吻玄燁的唇。唇齒纏繞在一起,玄燁把舌頭送進容若的嘴裏。


    溪水沒過膝蓋,靜靜地流淌。玄燁使勁地撐著容若的腰,仿佛要把他揉進身體裏。汗水濡濕了被揉皺的衣服。


    隻有讓身體彼此貼合,不留一絲縫隙,才能感覺到彼此之間沒有阻隔。


    咚咚咚,傳來馬踏流水的聲音。兩人趕緊放開對方,整了整衣襟。


    隻見一人牽著匹馬朝他們的方向走來。溪水不深,才過馬膝。牽馬的人被馬遮住了身子,看不見樣貌。


    容若一臉焦愁,也不知剛才那人有沒有看到他倆。


    玄燁握住容若的手,也看著不遠處的牽馬人。


    角度一轉,那人不正是莊籌嗎?


    莊籌牽著馬在玄燁和容若麵前停下,吃驚而歡喜地道:“兩位,咱們可真有緣啊。”


    玄燁衝莊籌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莊籌道:“市集裏太過喧囂,在下於是到這荒郊野外討討閑,沒想到這樣也能遇見你們。”


    容若對他笑了笑。


    莊籌道:“前麵有座茶寮,我有幾個文人朋友在那兒。我們約好在這山明水秀的地方流觴賦詩,附庸風雅一番。兩位可有興趣一同前往?”


    一聽和文人相聚,容若便來勁,於是看著玄燁。


    玄燁知道容若想去,可他不想去。好不容易沒有侍衛跟著,又來了個閑人,他早已不耐煩,一副臭臉。


    容若見玄燁不高興,隻好對莊籌道:“莊兄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我哥哥他不喜歡詩詞。”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辭了。”莊籌牽馬離開。


    玄燁兩眼發直瞪著容若:“你哥哥?”


    “隨口說的。”容若推著他走。


    “去哪兒?”


    “回去唄,出來這麽久了。索大人叮囑我在日落前把你帶回去,否則他該罰我失職了。”


    “他敢?”玄燁道,“他什麽時候跟你說的,我怎麽不知道?”


    回到城裏,玄燁說想吃桂花糕,還非得吃煙雨樓的,於是又拉著容若去煙雨樓。剛走到半路,一個侍衛急急忙忙地跑到他們麵前,說是宮中來信,索大人急著找他回去。


    玄燁對侍衛道:“讓他等著,我吃完桂花糕就回去。”


    “正事重要。”容若道,“你想吃桂花糕我去幫你買吧,你先回去。”


    “那好吧。”玄燁邁著大步子往回走去。


    煙雨樓。


    “小二,好了沒有?”容若衝小二道。


    隻見小二捧著一個大紙袋繞過桌桌椅椅來到容若身旁。


    “好了,客官,一共二兩銀子。”他把盛著桂花糕的紙袋遞給容若。


    容若付了錢準備離開,剛一轉身,差點撞到一個人,抬眼看,又是莊籌。


    “怎麽回來了?”容若不解地看著他。


    “唉,一言難盡。”莊籌攬住容若的肩,“陪我喝喝酒。”


    坐在窗邊,容若摸了摸盛著桂花糕的袋子,還熱乎乎的。他看了看窗外,有些焦急,怕桂花糕涼了。但見莊籌一臉苦悶,於是斟了杯酒,道:“我先飲為敬。”


    莊籌幹了一碗酒:“你也知道我去赴約了。老朋友見麵,本該高興才是,誰知大夥兒都變了。聊了幾句,不投機,呆在那兒也不舒服,便回來了。唉,明朝滅了,可咱們身為漢人,怎麽能仕清庭呢?起初,大家覺得清廷不會重用漢人,也沒有想頭。可康熙那皇帝搞博學鴻儒科迷惑眾人,弄得現在人人汲汲於功名,為了五鬥米就折腰了啊。”


    容若道:“其實皇上很喜歡漢文化,他一直希望滿漢一家。”


    莊籌搖頭歎息:“你太單純了,想當初滿清鐵騎入關,不也是聲稱漢人不必易衣改俗?然而,沒多久就將我漢人的尊嚴踐踏在腳下。‘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屈辱若斯。康熙開博學鴻儒科,無非想要掩飾滿漢矛盾。等他的目的達到了,就會把漢人一腳踢開。你看看,越來越多的漢人被他所謂的“誠意”感動,反對他的人越來越少,他的陰謀得逞了。”莊籌不停地喝酒:“酒能消愁,卻洗不亮大家的眼,挽回不了大家的心。康熙,實在太陰險了。”


    容若雙眉一皺:“請不要汙蔑皇上。皇上親政以來,做的全是利民的好事。請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容若起身,他不想再跟他說下去。


    “連你也喝了他的迷魂湯了?”莊籌醉了,“什麽世道啊?完了,漢人被滿人同化了。世道亂了,漢人沒了,大明完了——大明萬歲!”


    “你休再胡言亂語!別喝了!”容若生氣地奪過他手中的酒碗,結了賬,拽著他往客棧外走。


    “你幹嘛拉我走?”莊籌努力掙紮。


    “我怕你再說會腦袋不保。”容若使勁拉。


    莊籌看著容若直笑:“你怎麽不報官?你報官抓我呀,告我謀反,嘿嘿,你就發財了。”


    容若無奈歎道:“你喝多了。”


    走了一段路,繞過後街,人也稀少了。突然,莊籌停下腳步。


    “你怎麽不走了?”


    “你鬆開我吧。”莊籌神情平靜,一點兒不像醉酒。


    鬧也鬧了,終究要麵對現實,莊籌對容若道:“這些年康熙所做的事我也看在眼裏,說實話,我挺佩服他的。可越佩服就越害怕害怕自己被說服。我是一個執著的人,要知道,轉變觀念,其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容若本惱他至極,聽他這麽說,釋然道:“我相信你能處理好自己的情緒,我也相信皇上最終會讓你信服。”


    “但願如此。”莊籌道,“也許康熙會是好皇帝。”


    “嗬嗬。”容若笑了,如春風般爽心。


    莊籌看著燦若明星的容若,略微出神。


    在揚州包下的客棧裏,玄燁坐在大廳喝茶。


    容若剛進門,就聽到玄燁的聲音問:“怎麽這麽久,去哪兒了?”


    “哦,走得慢了點。”容若道,“宮中出什麽事了?”


    砰!茶碗被摔在地上,玄燁起身,氣急敗壞地走到容若麵前:“走得慢?你明明和莊籌在一起,為什麽騙朕!”


    “你派人跟蹤我?”


    “朕沒這麽好的心情派人跟蹤。朕見完索額圖,你還沒回來,就出來找你。誰知在煙雨樓附近,看到你和莊籌摟摟抱抱,有說有笑的。朕等著你吃桂花糕,你卻和別人在一起,還想瞞朕,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原來是吃醋了,容若暗自發笑。


    見他不以為然還笑,玄燁氣不打一處出,罵道:“大庭廣眾摟摟抱抱,不知廉恥!”


    “皇上!”容若心下一慟,“在你眼裏,我究竟是怎樣的人?你把我說得如此不堪,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朕說錯你了嗎?”玄燁道,“他哪點比朕好?”


    “他什麽都比你好,人家才沒你這麽小氣。”


    “能怪朕小氣嗎?以前對著朕你就扳著張臭臉,對著他就笑得春光燦爛,有什麽事這麽好笑啊?”


    “我笑是因為他說你是個好皇帝!”


    “……”玄燁咽聲,一句話弄得怒氣全消。頓了頓,玄燁強詞道:“我又沒聽見,誰知道你們說了什麽。”


    “你不可理喻。”


    “我……”


    容若把桂花糕扔給他:“愛吃不吃。我要換班了,你自己呆著吧。”


    “容若……”


    礙於麵子玄燁沒有追出去。他叫來兩個侍衛,吩咐:“去查查揚州莊籌這個人。”


    第二天,玄燁傳召容若,侍衛說他不在房裏。身為禦前侍衛,容若本該寸步不離,如今輪到當值他也不來,鐵定是氣極了。


    玄燁後悔莫及,決定親自去找他。


    揚州的街道永遠這麽熱鬧,在煙雨樓旁,玄燁遇到了莊籌,他說容若在他家。


    “他去你家做什麽?”玄燁越來越看不順眼眼前這個人。


    莊籌道:“他說他哥哥為人太小氣,他受不了你,不回去了。”


    “他真的這麽說?”玄燁急怒攻心,轉念又道,“不對,你別想挑撥我們。我憑什麽相信你?”


    莊籌把手中的劍遞到玄燁麵前:“這是容若的劍,你認識吧。”


    習武之人劍不離身,容若的劍竟在莊籌手上!


    “你對容若做了什麽?”憤怒難當,玄燁質問莊籌。


    莊籌一笑:“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走過大街,穿過幾條偏僻的小巷,有一個陳舊的四合院。門前掛著“方府”字樣的牌子。牌子很舊,牆壁周圍長滿了野草,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像是荒廢了很久的地方。


    玄燁一踏進四合院,就聽到容若的聲音:“玄燁,別進來,有埋伏!”


    還沒搞清狀況,隻聽八麵來風,幾柄鋼刀揮至眼前。玄燁連忙低頭躲避,再一個“鯉魚翻身”,俯身往前方掠去。隻聽啪啪啪的聲音,四麵八方的鋼刀在他剛才站的地方碰到了一起。


    好險!


    玄燁回身,看到容若手腳被縛,躺在地上。


    再看看環境,四麵高牆,殺手有六人,加上莊籌,共七人。玄燁心念急轉:在這樣的圍困下,怎樣才能既救了容若又全身而退。


    莊籌走到容若身邊,拿刀架在容若脖子上。


    “你若不束手就擒,我便殺了他。”莊籌道。


    束手就擒?到時候兩個人都是死路一條。可是不照著做,又能怎樣?


    玄燁道:“好,隻要你放了他,我可以束手就擒。”


    “不要!”容若眼裏含著笑意,“玄燁,我們來生再見。”


    話音一落,容若口吐鮮血,昏厥過去。


    咬舌自盡!


    “容若!”玄燁往容若跑去,殺手卻搶身在前,向玄燁發起攻勢。


    莊籌一下子亂了方寸。他沒打算傷害容若的!


    “殺了他!”莊籌衝殺手吼,自己也提刀直攻玄燁後背。


    玄燁被殺手纏住,根本無法分身應付背後的攻擊。


    劍氣淩厲,帶起風聲。啪!刀劍交擊。


    莊籌目瞪口呆地看著搭救玄燁之人:“你?你沒有死?”


    “容若。”玄燁喚他,難掩激動。


    容若衝玄燁一笑。


    原來容若趁他們談話的時候,已經揀了塊石頭割繩子,在馬上就要割開的時候,莊籌卻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無奈之下演了這麽一出裝死的戲。


    容若對莊籌道:“我隻是咬破舌頭流了點血,結果你真的相信了。”


    是,他信了,因為他害怕他真的死了。才人相惜,即使遠隔千裏之外,卻能因著詩文神魂相連。那一刻,他失去了辨別能力。


    莊籌紅了眼:“好,你們倆誰也別想活著離開!”


    與殺手戰,容若總是搶在玄燁身前。縱然容若武功再好,敵眾我寡,絲毫占不了上風。


    莊籌刀法精湛,密雨般的攻勢直逼得容若連連後退。殺手從旁邊衝過來,割傷了容若的胳膊。


    玄燁心疼,怒氣衝衝地衝他吼:“你別老是擋在我前麵!”


    容若一分心,莊籌的刀迎頭而下。


    迅雷不及掩耳,兩人嚇得麵色蒼白。


    “莊笑笑!”玄燁大喊。


    那柄閃著寒光鋼刀在離容若頭頂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莊籌看向玄燁,饒有興致地問:“你怎麽知道我本名?”


    時間仿佛停止,殺手們不再攻擊。


    玄燁道:“我派人查過,揚州乃至整個江蘇,根本沒有一個叫莊籌的人。你說你是書香世家,揚州有名的大儒便是莊廷鑨。二十年前,莊廷鑨私編《明史》,其弟以及子孫十五歲以上者均被處斬,隻有你——莊笑笑——莊廷鑨的小兒子,當年隻有九歲,逃過死刑。”


    “你很聰明。”莊籌道。


    “這很好猜。除非你是莊笑笑,否則你沒有殺我的理由。隻是我知道得太晚了。”


    “也不晚,至少不會死得不明不白。”


    容若極為失望:“原來你早知道我們的身份,故意接近我們。我把你當朋友,你竟利用我引玄燁到這兒來。”他望向玄燁,眼裏滿是歉意。


    玄燁握住他的手。


    容若也緊緊地握著玄燁。每次當玄燁握著他的時候,他都會覺得異常的安心,也冷靜了不少。


    容若對莊籌道:“明史案是鼇拜全權操辦的。鼇拜一手遮天,玄燁那時還未親政,根本不了解其中的因由。如今天下安定,玄燁一心為百姓謀福祉,你若殺了他,又能保證下一個皇帝如玄燁般勤政愛民嗎?你不能這麽自私。莊家就剩下你一個人,你父親也不願意看到你走上這條不歸路。我說過我相信你會處理好心中的仇恨,我也相信玄燁能讓你信服。請給我和玄燁一點時間,證明給你看。”


    莊籌恨恨地瞪著玄燁:“我也說過我是一個執著的人。我的名字有個‘籌’字,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忘記了莊家的大仇。我一生都為了仇恨而生,不報仇,我還能幹什麽!”


    頓了頓,莊籌又道:“容若,此事與你無關,你讓開,我便不殺你。”


    容若笑了笑:“我的職責是保護皇上,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否則誰也別想傷害他。”


    玄燁一笑——死也要和容若死在一起。他不會走,也不允許容若走。


    莊籌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好,我成全你,讓你和康熙共赴黃泉。”殺手圍過來,將他們包圍在中心。


    還來不及回答,已經兵刃相交。莊籌招招狠厲,絲毫不給對手踹息的機會。應付一個莊籌,綽綽有餘,隻是加上幾個殺手,容若處在下風。玄燁的武功以守為主,接連守了數十招,被對手看出了破綻。一個殺手虛晃一腳,玄燁果以手向下格擋,上方空門畢露。殺手見機,一拳打在玄燁臉上。玄燁來不及擦掉嘴角鮮血,幾個殺手從前方揮刀而至,逼得他連連後退,直至牆壁,無路可退!四個殺手從前左右下同時攻來,沒有一個方向可閃躲。


    除非有絕好輕功,在殺手未至前一掠而起,避開攻擊。隻是,若慢了一步,雙腿不保。一瞬猶豫,敵人已搶了先機,連上方的去勢也封住了。


    眼前刀光閃耀,玄燁本能地閉上眼。


    電光火石間,他聽到刀砍入肉裏的撲哧聲,接連四聲,像心裂開的聲音。他感到有人抱住了他,緊緊地抱著。睜開眼,容若的臉就貼著他的鼻子。


    “容若?”玄燁不願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住手!”莊籌竟下令殺手停手。他走到容若身邊,不敢相信地對容若道:“你真的願意為他而死?”


    背上的傷口血流如注,容若失去了站立的能力。他的身子軟弱無力地往下滑,玄燁趕緊伸手摟著他。他把容若護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容若前,麵對莊籌。


    莊籌望著玄燁,眼裏有一閃而過的詫異。他從未想過君王會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臣子。他不願承認玄燁是一個可敬可佩的人,因為如果承認,他便不再有堅持的理由。


    玄燁道:“莊籌,鼇拜殺你一家老少,牽連70餘人,殘暴不仁,朕不讚成。沒能力約束臣子,是朕的過失。但是,莊廷鑨私修明史,枉顧法紀,即便讓朕處置,朕也會判他死罪。如今你企圖刺殺朕,還傷了容若,朕恨不得滅你九族。朕恨透了鼇拜,恨他早讓你莊家一脈絕滅。朕要誅九族,還找不著人。”


    莊籌不屑冷哼:“你都自身難保了。嗬,還誅九族?我先誅了你。”他抹了抹劍,望著玄燁,嘴角上揚,仿佛在欣賞手中獵物的垂死掙紮。


    容若望著玄燁,嗔怪:“你幹嘛說這些話來刺激他?”他用盡力氣緊緊抱住玄燁,滿眼絕望:“玄燁,我不要你死。”


    玄燁攬過他的頭,輕輕地吻了一下的他的眼睛,然後握著他的手,看向莊籌。


    從玄燁的眼裏,看不到一絲的畏懼。在如此困境下,那個人不曾慌亂,也不曾把責任推給臣子以求自保。無論是作為君王還是男人,玄燁的擔當讓莊籌自愧弗如。


    “我輸了。”莊籌道,“我無法再堅持。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很執著的人,現在才知道,我很懦弱。你帶容若走吧。”


    啪!太監打開乾清宮的門,玄燁抱橫抱著容若本入宮中。容若躺在龍床上,宮裏所有的禦醫都來了。


    江南的醫師治不好容若的傷,玄燁帶著容若回宮之時已是深夜。乾清宮青玉飄搖,太醫們竊竊私語。


    “怎麽樣?”玄燁問。


    一太醫道:“皇上,納蘭公子失血過多,能不能醒來恐怕要看上天的決定……”


    玄燁一甩衣袖,道:“你們若治不好容若,提頭來見!”


    太醫們慌了神,紛紛下跪。


    容若為他付出這麽多,這一生,他都要好好愛他,傾盡所有,也不惜,他發誓!


    玄燁走到床頭,伸手撫摸著容若蒼白的臉:“容若,朕命你醒來。”


    跪在地上的一幹太醫偷偷瞧見玄燁的舉動,頓覺心膽俱裂:以皇上與納蘭公子的交情,若他們治不好,恐怕真的會腦袋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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