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日晚,我裹上一身厚重的銅扣灰鬥篷,獨自一人舉著火把,來到山下彩幡飄飄,載歌載舞的苗人集會處。


    從亞努門來到祭祀場,進場便見,我那不修邊幅的老師賞慶天羽,熱情高漲的佇立在牛角雕塑搭建的領樂席上,領導著一群中年樂師演奏著曲調詭異的“換花曲。”


    圍著篝火跳拍肩舞的善男信女們跟隨歡騰的音符,花枝招展,齊聲唱著腔調古老的歌“換花草,吃橫長著的根,就生嬌俏的女孩子咯...換花草,吃豎長著的根,就生健壯的男孩子咯……”


    樂隊間,靜候良久的特殊席位,待等我前去,一方樂眾或許是對大頌樂師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徒弟感到好奇,一發現我,便交頭接耳、評頭論足“是不是大頌樂師的弟子來了。”


    “這名弟子可是雪藏了好些年啊,想必是關門弟子吧。”


    “但可惜啊,聽說他是個中原人。”


    每聽到中原二字,我就會搖搖頭,說得那做夢我也構建不出來的地方,像我真的去過一樣。


    “快落坐吧,待會我會給你獨奏的時間,你可別給我丟臉。”老師在生活中倒是像個和藹的老人,可一旦論及音樂,那就是一副我乃神人的闊架子。


    “老師你給我的這個位置太特殊了吧。”我坐在樂隊正前方,不就是要給一群苗人戳我脊梁骨的機會嗎,不滿提議道。


    極度自戀的糟老頭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還頗為誌得意滿的說“那是理所當然,你可是一手調教的徒弟,他們可都比不上你。”


    “吹牛...”我低聲道。


    “你說什麽?”糟老頭眼神差,脾氣極差,可一雙貼在腦袋上的耳朵,比練功開過竅的人更加神乎其技,你就算用針尖紮豆腐都能被他聽出是幾個音色。


    見他吹胡子瞪眼,我便咧嘴一笑,自圓其說“弟子說...今夜月色靜好,想吹葫蘆笙邀月一曲。”


    “哼絕不是這句,但為師從不做自吹自擂之事情,不管你吹什麽,隻希望你別髒了為師的班子。”說罷,還真就老頑固的不搭理我一眼。


    看來老師對我的琴技相當了解,是在知人善用。


    側耳聆聽三個彈指的節奏。感覺換花曲的吹笙者們人多勢眾,完全不缺我做畫蛇添足之事


    腳背挑起人般大小的木鼓,輕輕擱置牛角支架上,眾樂師有些匪夷所思的看著我。


    “換花曲有木鼓的協奏嗎?”


    “想必這小子是來逞能的,據說他還不到十五歲,根基看來是不穩啊。”


    換花曲意為食用換花草的男女們能夠世代欣欣向榮,生生相惜。我作為賞慶天羽的關門徒弟,自然比他們更了解找調的技巧和節奏把握。


    明顯這段雅樂間,缺少一股強有力的宮音,隻有鼓點好做紅花間的陪襯。


    我拿起兩把木槌,互相敲了敲遁得幾個鼓點後,猛吸一口氣,嗵一聲宮響,把整首缺少歡脫氣氛的換花曲點了個醒。


    擊鼓是力氣活,貌似簡單,可懂樂的人才清楚,找節拍是眨眼之爭,見縫插針的技術活。


    “嗵嗵嗵咚咚”


    我遁著宮音和角音,來回穿插著我的鼓點,七八下的功夫便讓跳舞的人群亂做一團;非我敲得不好,而是他們感受到了換花曲高潮的到來,踩著我的鼓點跳舞,身不由己的就撞到心儀之人,真可謂是樂不醉人,人自醉,被我偶然促成了一場場歡聲笑語接連不斷的邂逅。


    “此子天賦果真不淺,就幾點鼓聲,便讓本該肅穆的氛圍脫形而上。”一姊妹簫樂手讚許道。


    也有人挪揄道“這根本就是胡作非為,空緲博大,好好的換花曲,那能這般輕浮挑弄。”


    他們的讚美也好詆毀也罷,對我來說就是耳旁風,擊鼓之餘,我往整個祭祀場環顧,沒有發現師姐的蹤影,相反最不想看見的少門主卻成為人群關注的焦點,他在幾根插滿大刀的柱子上,赤膊醒目的肌肉,和苗寨高手打得火熱。


    四五名壯士繞著蒙卯擺出簡單的陣法,上躥下跳,拳腳一齊暴打向蒙卯的身體,後者一味抗擊十幾招不還手。


    周身肌肉繃了又彈,還故作一臉輕鬆的冷笑“諸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打的可否痛快?可否解悶?若是手腳生痛那實屬蒙卯的招待不周。”


    “你瞧不起我們是嗎?為何還不還手。”想必也是千戶門外的苗人才敢對蒙卯說這樣的話。


    “你們是客人,去留在於請,而不在於手。”遂至,囂張跋扈的蒙卯,背蓮狠狠一曲“啊!”一聲蠻吼連帶周身氣樁一震,近身數尺之人皆被這股勁氣衝擊得像麻雀一般往下掉。


    仰慕少門主的歐欠佳人們,情不自禁投來一片驚呼和喝彩“卯少爺好威武!”她們托著頭上一尺來高的月銀冠,驚呼雀躍,尊稱他為“亞努王!”


    “快摘定勝旗啊我的亞努王。”有少女對他一見傾心道。


    “這旗我信手拈來,等亥時再取也不晚。”蒙卯繞著刀山上的定勝旗打轉,野獸般拍著自己的胸大肌挑釁道“你們還有誰敢來此一戰!我蒙某隨時奉陪到底。”讓人不寒而栗。


    蒙卯目空一切的資本在於,他將青萍蕩體訣練到了八層,身猶鐵砂蕩體,內力不能與之比肩,便難摧其本體。


    少女們簇擁一起,清喉嬌囀的呼喚聲讓少門主是越打越激動,衣服也是越脫越少,我嘖嘖一聲,就算把蒙卯的雙手給綁了,也很難不贏這群三腳貓的吧。但不知道師姐看見這一幕會不會被灌醋。


    換曲頓息的一小會兒,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樂師,有幾名搞反調的家夥,不是千戶門的人“歡兜係的苗人怎麽都來了?”


    我心中暗暗吃驚“難不成我千戶門的寨主,成了苗盟的盟主!所以四寨之人才會來此聚首。”


    苗族分為四係,可按配飾和武器區分,


    一類是千戶寨,三苗人,慣穿爭奇鬥豔百花衣,四尺苗刀緊傍身。


    二類是龍寨,鯀係苗人;龍繡滿衫威武不屈,有著環首刀輕飄飄,一斬下去割象首的赫赫凶名。


    三類是古蝶寨,歡兜係苗人;山河衣掛蝶袋,火紅袖中蠱毒藏。善於劇毒傍身,其陰險程度也是深不可測,你稍不盯著他們,指不定就使壞,給你下了什麽三日眠蠱,穿腸毒...沒遇見老母之前,我也常被他們搞得一身騷。


    四者是湘西奔馬寨,共工係苗人;不論是發辮還是衣服,都掛滿大大小小的鈴鐺,善於用巫蠱控製獸群。


    眼下四類苗人,自古以來便被中原人合稱南蠻四罪,其凶戾程度顧名思義。


    “首席小樂師,擊鼓就兩個音,是時候露兩手真本事了吧。”一位倒立著吹蘆笙的歡兜係青年,受人讚譽後滿臉得意,捋著須辮,命侍女給我端來手臂一樣高度的牛角酒。


    牛角酒這玩意不能擱置,一口氣喝不完就得拋,同時也會受豪爽之人瞧不起,別人敬酒我倒無所謂,可是他是一個善於用毒歡兜人,或許也是怕我不接受,才派麵容嬌好的侍女,抱著雕龍刻鳳的酒杯,小嘬一口後,再衝我媚骨生風的一笑“中原的小哥哥請吧。”


    我點點頭,奪過酒杯冷不丁的往天上一擲。以為我是一滴不喝便棄掉酒杯,人群的怒意撲麵而來。


    “你別敬酒不吃...”未讓歡兜人動完怒,我便下巴一仰,讓一條轉瞬化為星綢的香醇酒水,一滴不漏的燙入我喉中。


    倒立吹蘆笙或許練個一兩月就能有成效,而我這招,恐怕他們一輩子也學不會。


    我鬥篷揩嘴的瞬間服下一粒老母煉製的山淚,可解百毒融萬蠱。


    與此同時酒杯穩穩落回發愣的侍女手中,讓她一臉的茫然化為含情脈脈的嬌嗔“小哥哥是怎麽做到的...”


    “我拋掉的是酒水,喝掉的是月光,自然而然。”我做了一個請回的手勢。


    “恩...”侍女咬咬朱唇後,欲語還羞的離去。


    “小子不才,隻在樂理上懂些皮毛,也不會當眾賣弄,可不論你們奏什麽,我都一樣誠懇的配合,所以請諸位繼續吧。”我是大頌樂師的徒弟,別人想給我下馬威也看他配不配,兩麵拱了拱手,顧回席上。


    老師見我沒有擾亂他的樂程,表示滿意的點點頭道“下一曲,奏巫辭,你來啟奏。”


    大頌樂師喊我啟奏,這才叫有麵子,我淺笑著掏出囊袋中的瑤琴。


    眾樂師一片喧嘩“這不是胡來嗎?這麽大的場合,一個人啟奏敢用弦樂,誰能聽見?”


    “一看就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娃,以為這是在室內表演呢。”


    其實不然,老師有一位故友叫琴癡和尚,雖然琴藝不值一聞,但卻掌握了一套世間罕見的匯氣指法,效於闊音。


    我與他一道習樂有三年,亦師亦友,那套名為四相引的指法便沒少傳授給我。


    這套指法修煉起來還頗為麻煩,揮一根指頭就要調動大量氣樁,雖有韜光養元之效,卻在氣勁方麵沒多大效果!遠不及青萍蕩體訣能讓人變得生龍活虎,可畢竟中原的和尚大多與世無爭,琴癡和尚更是隱居南疆,創此等無關爭鬥的武訣,倒也是情有可原。


    四相引第一式名為山市擁晴嵐,我讓食指商陽穴淤結一股內力,唯有輕觸琴弦,才能將淤氣通透而出“哆—!”宛如雷鳴在琴府中回蕩湧動,這樣的音量對其他樂師來說可謂是駭人聽聞。


    啟奏的譜,倒也明快,我一根指頭便能奏完角商角商角商宮商這八個音節。


    聞這無缺的啟奏,居然無人配合,老師憤的一把丟出酒殤,用酒水給發愣的木鼓樂隊醒醒腦子。後者趕忙回過神,驚慌失措的舞動木槌,接勢出“嗵嗵嗵”的沸鼓,月琴緊接喧天。


    協奏倒向我,我中指衡穴上淤積一股內力,用出兩根指頭點出一曲顫音,宛如西江上的晨霧,棲在明快粼粼的水光上卻又能縹緲出朦朧的意境。


    鯀係苗人中冒出一人,老羞成怒的棄掉手中蘆笙,頗為不耐的指著我訓斥“我們是搞合奏,你一個人就進進出出像什麽樣?我們蘆笙的伴奏該在那裏?”


    真是一群沒事找事的老邦子,剛才我啟奏沒人配合,現在我獨奏又說沒給你地位,我搖搖頭訕笑“那你們不妨就試試和我競奏。”


    “何為競奏?”我沒想到,問這句話的人,居然是老師。


    “回稟老師,所謂競奏,就是我獨奏時與同音律的樂方,此起彼伏的奏鳴。”我身為習武之人,善比武,也是突發奇想。


    師父止不住的點點頭“為師當年也有這設想,可獨奏和合奏音量不能和諧,便沒有實現,而今你憑借武學的才能,大可施展此競奏。”


    這幫樂師,都是在老師編製的樂理下,循規蹈矩之人,不懂真正的創新。苗族的大頌樂師既然都認同我的想法,他們也隻好憋著一口悶氣。


    一道養元氣樁開始在我巨骨穴形上催生,有氣樁匯氣,指腹變得被蜜蜂蜇了一般縮漲不停,磅礴勁氣須臾欺上琴弦,弦立刻縮得如發絲般細巧,當彈起時又如水波般起伏,琴聲頃刻間響徹雲霄。


    這一式名為,風急撼庭梧,顧名思義,要講究一個快和狠字,不然指尖淤氣過多會傷及筋脈。


    不同凡響的音樂,讓本該作為節日陪襯的樂隊,很快吸引到大量苗人湊熱鬧。


    苗人越多,我的內心越壓抑,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我特別緊張。


    他們若是有意揭開我的鬥篷,發現我是一位身穿唐罩衫的宋國人,還不把我活捉了當祭品。


    本該競奏的我,一點點讓步為協奏,手臂極泉穴到小拇指少衝穴,形成少陰氣樁,隻用一根小拇指撥弄著最為舒心卻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曲調,這一式又名為霜菊瘦,雨梅肥。


    “咚!”


    就在我琴聲實在止不住時,一聲救命老鑼從老師後方的靈台上徹響。


    紫檀雕雲寶座上年邁的寨主,撲著厚粉的臉上掛著折皺如花般的笑靨,輕輕推開身旁兩名被他蹂躪良久的苦命少女,跺跺藤杖,其畔是蒙卯的父親,也是千戶寨的大祭司,他穿著兒子華貴鶴羽白鬥篷,威風凜凜,會意道“諸位肅靜,距離祭祀古王亞努還有一盞茶的時間,寨主有幸事與眾位子民們寒暄。”


    “寨主天保九如!”苗族人行著半跪禮時,我躲在鬥篷中悄然的盤膝而坐,隻聽台上大祭司慷慨激昂的加重語氣“從今往後的三年時間,我千戶門的寨主將輪座苗族盟主之位,所以諸位理應改口!”


    “盟主萬壽無疆!”


    我這個異教徒也不講誠心,隨便跟著嘟囔兩句後,竟發現老盟主意味深長的盯著我,眼都不眨一下,難道是發現了我什麽端倪不成。


    “盟主接下來我等洗耳恭聽。”大祭司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盟主笑裂了的嘴,聲音啞得像一團灰,籠罩得我不敢多喘一口氣。


    “好你個中原小娃娃,今晨,孤讓寨中高手出迎貴客,你就趁機大鬧了好幾條街。現在,還膽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張揚,是不要命了嗎?”老陰賊白粉鋪麵,喜行不怒於色,聽語氣似有一層想要玩弄我的意思。


    我身周幾千雙眼睛,一千多張嘴,順著盟主手杖所指,對我肆意襲來,深陷窘境的我,後腦勺都在冒冷汗;隻要寨主說出一個對我不利的字,這幫人肯定會打著英雄祭的名頭把我剁成肉泥。


    對於老師會不會搭救我,我是一點都沒抱期望。


    畢竟老師是位西夏人,對他評價好聽點一生放浪形骸、無拘無束。但說白了,他根本就是個六親不認的糟老頭子,我這樣罵他也不是無緣無故,因為保不準,他以前的那些徒弟就像單純的小飛蛾,都被他塞給殺人不眨眼的毒織老母彈琴去了。


    我心中長歎一口氣,隻能當個他眼中的小屁孩,承認點該有的錯誤了“是小子膽大妄為,一時興起,還請盟主勿怪。”


    “你來我苗疆倒是有些年月,孤殺了你,怕也沒這必要,今,見你琴技卓絕,恐以後,你老師的班還得你來接”老陰賊也是人老成精,想來是認為我還有利用價值,所以才不殺我。


    “盟主不與我這樣的小輩計較,真是有著亞努英雄般的胸襟,小子自幼喜好樂器,能給盟主這樣的偉人奏樂,榮幸之極,三生有幸啊。”既然他是盟主,我就把他當個老女人哄一哄也無妨。


    盟主聽慣了這些奉承話,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嗯了一聲後問我“小娃娃你是中原人,可會敲一嗵中原大鼓給眾位聽聽。”


    “晚輩雖通音律,但對中原大鼓從未觸及過,所以不會。”很早以前,老師對我講解過中原大鼓,造型與木鼓大相徑庭,我一直沒機會觸及自然不會。


    老師狠狠一瞪眼,怒斥我一聲“蠢材!我難道沒給你講過大鼓的結構嗎?”


    “老師你還講不講理,大鼓你就給我講過一次,還是我七八歲的時候。”這口惡氣我咽不下去,便反駁道。


    “你這臭小子還敢欺師犯上,看我不...”


    “哼哼哼,罷了罷了,十幾歲的小娃娃,你這樣罵他,也沒多大必要,現在就讓他瞪大眼睛瞧好了,孤親自給他找來了一名老師,教教他怎麽用中原大鼓。”又見盟主跺了跺權利的雙蛇藤杖,大祭司會意點點頭,道“上祭鼓。”


    給我找老師?不是老陰賊當了盟主心情好,就是其中有詐。


    遂至後方四名精壯男子,抬來一尊丈圓的白底紅身鼓。


    所謂的老師,腳上鐐銬連鼓釘,紅妝貌,麗雪衣,態濃意遠的凝坐在中原大鼓上。


    事發突然,卻沒讓我有多少驚訝,因為,這女郎是我今晨所見之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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