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倌能下地了。


    尤二嫂那一腳踢得可是真夠重的,好歹一個男人,躺炕上躺了這麽久。


    還有一身的燎泡,雖無大礙,也足足讓羊倌呻吟了好一段時間。


    他又拖著一條腿,肩上搭一條黑乎乎的抹布,開始在小酒館裏打雜了。


    隻是這條腿似乎比以前拖的愈發厲害了。


    他本是個愚笨的人。


    愚笨也有愚笨的好處,鬧了這麽一出,如今見到尤二嫂,羊倌那雙眼睛跟以前一樣斜瞪著,一點都不覺得尷尬。


    也有閑漢故意湊過去,猛地搗一下羊倌的特殊部位,哈哈一笑,說沒有丟什麽玩意。回頭,又指著尤二嫂,說羊倌是個好人……


    每當這個時候,羊倌總會瞪著眼睛傻笑。


    尤二嫂卻很是氣惱地衝了出來,先是虎視眈眈地瞪羊倌一眼,回頭,衝閑漢說道:“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說完,一隻穿著“千層底”的大腳有意無意地在地上一擰,又看看眼前的閑漢。


    那些個閑漢突然覺得心頭一涼,趕緊加緊勾腚子躲得遠遠的,回過頭,又心有餘悸地看尤二嫂一眼。


    一來二去,沒有人敢開這種玩笑了。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店裏複又陷入平靜……


    牛爺坐在櫃台後。


    他默默看著遠方,深陷的眼窩裏滿是疲憊。


    也夠難為他的,天氣一冷,這店裏的木柴用量與日俱增。


    上次孟二旦請客,幾乎把店裏珍藏的一些老酒都喝光了。開酒館,沒酒還怎麽開?沒辦法,牛爺一口氣熬了好幾個夜,加緊燒酒。


    燒酒自然要用柴。


    劈柴的事,向來都需要由牛爺親自動手的。


    劈柴自然是個苦差事。


    比劈柴更苦的是打柴——畢竟,有了柴才能劈。


    打柴的活計,一直以來,也是由牛爺操心的。


    兩界山本是苦瘠之地,自古以來,草木稀少。為了能打上一捆堪用的柴火,牛爺不惜翻山越嶺,不知要走爬過多少個光禿禿的土山頭。


    打來的,不過是些雜木而已。


    羊倌也打過一會,若非牛爺及時趕來,就把那顆白楊樹給砍了。


    牛爺再也不敢讓羊倌去砍柴了……


    他坐在櫃台後,歎息著,自言自語道:“老了!老了……”


    沒有人聽見他的歎氣。


    近來兩界山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刺激,如此大事接連發生,最開心的,自然莫過於那群閑漢。


    話說,一門心思看熱鬧的人,誰會嫌事太大呢?


    牛爺望著這群端著半碗酒唾沫四濺說個沒完的閑人,又歎了一口氣,那雙被一圈一圈的皺紋重重包圍的眼睛,陷的更加深了。


    高手!高手!


    這群人之中,一定藏有高手。


    雖然這些人成天跑到他的酒館來吹牛皮侃大山,他自然認得其中的每一張臉,但如今望過去,突然間,覺得那些灰頭灰臉的麵龐,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但其中,一定藏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高手。


    深藏不露,無人知曉,出手狠毒,殺人於無形……


    無論如何,牛爺都堅信:上次那個呂邦,絕非孟二旦所殺。


    高手!高手……


    牛爺尋思著,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影子。


    他眯起眼睛望著遠方,喃喃自語地說道:“少年,少年——那少年許久不來喝酒了……”


    碰巧,羊倌走了過來,他聽得老掌櫃念叨,瞪著眼睛,湊上去,甕聲甕氣地問道:“掌櫃的,啥?啥?啥少年……”


    “哦!”牛爺突然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看了羊倌一眼,沒有作答,轉過頭,又一動不動看著遠方……


    一個少年。


    頭戴鬥笠、身著布衫。


    手提長劍,立於縣衙門口。


    “轟隆”一聲,持棍而立的苟師爺轟然倒地。


    背上,插著一片柳葉。


    柳葉隻是普通一片樹葉,隨便一抬手,即可摘到。


    那般平常、那般普通、那般稀鬆、那般柔弱……


    隻是,此刻,那柔弱無比的柳葉,就像把銳利的飛刀一般,深深插入師爺的後背。


    少年深知,但凡習武之人,若要行走江湖,必會修煉硬功。


    如欲打人,先學挨打,本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常識罷了。


    師爺一手長槍使得出神入化,必定習武有年,功力深厚。


    如此功夫,不說刀槍不入,至少,必要的硬功肯定是有的。


    沒想到,這麽一個功力深厚的人,居然死在了一片柳葉之下。


    那薄薄的柳葉,深深陷入師爺的後背,隻露出一點短短的葉柄。


    而且,柳葉插入的位置也極為刁鑽,穿過後背,繞開肋骨,直接插入心髒,一擊致命。


    一股鮮紅的噴泉,猛地從師爺的後背上湧了出來。


    到底是個什麽樣的高手……


    少年尋思著,臉上依舊不動神色,提著劍,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一大群張牙舞爪的衙役見師爺到底,早將手中的棍棒單刀一扔,跑得沒了蹤影。


    府門大開。


    少年提著劍,望著府門,濃黑的眉毛抖了一下。


    為了這一刻,他等了十二年。


    十二年。


    足足十二年……


    十二年前,那個冬天,他闖進孫家大院,殺了孫大頭,放了一把火,又割下白狼兩隻耳朵,從容離去。


    少不更事,沒想到卻搭上了自己母親。


    在大雪窩裏爬了半天,他並沒有回家,而是先去了外公的墳前,將一隻狼耳朵端端正正插在墳前。


    外公自然是很疼愛他的。


    那狼耳朵被凍硬了,插在墳前,直挺挺豎起,活似一塊墓碑。


    趴在外公墳前磕了幾個響頭,他爬起來跑回家,一聲不響,從懷裏掏出一個同樣凍的硬邦邦的狼耳朵,放在了父親胸前。


    還在發愣的母親見狀,渾身一抖,突然間,什麽都明白了……


    她一把摟住少年,什麽話都沒說,就這樣,摟著少年,一動不動,摟了很久,很久。


    少年蜷在母親的懷裏,早已凍僵的腮幫子突然感到一陣劇痛。


    他紅著眼睛,方要出聲,卻感到什麽東西滴在了他的臉上。


    冰涼涼的,滴在少年臉龐上,讓他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


    緊接著,少年感到那東西連成串,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少年抬頭,卻見母親早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在他的記憶中,這是看見母親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的大哭。


    少年偎在母親懷裏,仰著頭,看著大哭的母親,感到不知所措。


    突然,母親猛地止住哭泣,一把抹去眼淚,推開少年,走到床前,一伸手取下一床棉被,回頭將少年裹得嚴嚴實實,呆呆看了半晌,伸出雙臂,抱起少年,走出門外,來到柴房,瞪大了眼睛,告訴少年在她到來之前不許出來,轉身走出柴房,將門反鎖了,又抱來幾捆茅草,堆在了門前,抬頭看了看漸漸變暗的天色,一跺腳,頭也不回地走了。


    被母親藏在柴房的少年,瞪大了眼睛,望著門縫裏擠進來的幾絲光線,突然間,感到無比的恐懼。


    腮幫子又開始疼了,火辣辣的,似乎含了塊火炭。


    少年又不敢大喊,強忍住淚水,覺得無比的委屈……


    夜半時分,他被搖醒了。


    睜開眼睛,隻見母親站在眼前。


    少年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不許哭!”母親一聲斷喝,止住了少年,少年哽咽著,擦了擦眼睛,才看見母親身後站著一個人。


    身材清瘦,麵容冷峻,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母親怔怔看著少年,突然,一把抱住少年,又哭了起來。


    少年一頭紮進母親懷裏,趁機大哭了起來……


    那晚,他跟母親哭了很久。


    快到天亮的時候,那個清瘦的男子帶著他走了。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母親。


    也沒有人再叫過他的小名。


    光陰如梭,一轉眼,十二年了。


    如此漫長的時間,甚至連他自己,都似乎忘了他叫什麽名字。


    這又如何?


    人走在世上,所謂的名字,不就是個代號而已嗎?


    叫長壽的,真會長壽?


    叫富貴的,又有幾人富貴?


    即是如此,沒有這個代號,又會如何……


    縣衙的大門敞開,內外再無一人阻擋。


    少年站在門前,提劍的手,不禁微微顫抖。


    十二年了,十二年!


    如此漫長是時間,足以改變一切。


    母親還在這裏?


    少年突然覺得胸口悶的那般難受,他猛地大喊一聲,一抖長劍,闊步衝了進去。


    不知走了多遠,一座頗為高大的廳堂出現在麵前。


    外麵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少年遲疑片刻,一咬牙,一步躥了進去。


    迎麵出現一個碩大的交椅,一個身著官服的男子端端正正坐在上麵。


    中等身材,紫棠色麵皮,顴骨臉,細髭須。


    就是呂縣丞。


    是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時間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好像又趴在孫家大院外,那個道旁的雪窩裏。


    十二年的光陰,他竟然一點都沒變。


    少年仰天,一聲長歎,手腕一翻,劍鋒直指呂縣丞咽喉。


    “你終於來了!”少年正要開口,呂縣丞突然咧嘴一笑,問了少年一句。


    “……”少年冷不防吃了一驚,刹那間忘了要問他什麽。


    “抱歉!令堂已故多年,請節哀……”呂縣丞似乎知道少年要問什麽,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將少年最想知道的事告訴了他。


    “什麽?”少年驚呼一聲,身子晃了兩晃,麵色煞白。


    “壯士!令堂確已駕鶴!”呂縣丞生怕少年不相信似的,又很鄭重地說了一遍。


    “……”少年提著劍,愣在了那裏,突然,他猛地一抖手腕,劍鋒輕飄飄地從呂縣丞的脖子上飄過,劃開一條口子,大聲喝到:“狗官!為什麽害死我娘!狗官……”


    “壯士,令堂真是病故的!”呂縣丞似乎有些著急,欠了欠身子,搶著喊了一句,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


    “拿命來!”少年高呼一聲,手腕一翻,就要刺過去。


    “壯士且住!”呂縣丞一聲高叫,慌忙站了起來,衝少年一抱拳,說道:“壯士且住!下官這條命注定是壯士的,你拿去便是!隻是有幾句話,非要當壯士麵說出,還請壯士寬容片刻!”


    “狗官,你還有什麽屁話?拿命來……”少年喊著,又抖了抖手中長劍。


    “壯士!在下真不是好東西,確實是個狗官!二十年的縣丞,我早就該死了!請容片刻……”呂縣丞說著,一下子摘掉頭上烏紗帽,扔到一邊,又脫下官服,也扔了。


    少年一下子驚呆了。


    他從來沒想到,一個縣丞,官服下麵,居然穿的如此破舊。


    一身不辨顏色的衣衫,補丁摞著補丁,有的地方被磨得薄如蟬翼,有的地方卻被補丁壓得厚似鐵塊。不竟如此,連補丁所用布片都是五顏六色,寬窄不一。穿在縣丞身上,渾似一件僧人的百衲衣。


    再看他的腦袋,一頭雪花一般的白發,瞬間讓他變得蒼老不堪。


    原來,沒有人能逃過時光的摧殘……


    “壯士!其實下官早就該死了,我之所以苟活這麽多年,就是在等你!我知——知——知道,你,你——你,你一定會來的,你——你——你,你終於——終於來了……”縣丞說著,突然變得結結巴巴,麵色蠟黃,滿頭的汗珠,雨滴一般落了下來。


    少年大駭,提劍的手,不覺垂了下去。


    “你——你——你,你該——該殺了我!我曾經——曾經答應,一定要親——親口把這句——這句話,這句話轉告給你,你,令堂大人——大人臨——臨,臨終——終前,前托我——告——告,告訴——告訴你,讓你——讓你放下!放下!一切,一切都結束了!要放下——放下……”縣丞掙紮著說完這句話,再也熬不住了,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汙血,身子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少年握著劍,站在空蕩蕩的廳堂裏,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不知所措……


    “啊!”突然,他仰麵朝天,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活似一隻受傷的孤狼。


    “撲棱棱……”屋外,一群烏鴉突然被驚飛,一個個驀地騰空而起,發出陣陣不安的叫聲。


    “誰?”少年猛地止住了長嘯,驚叫一聲,身形一轉,疾步跨出廳堂。


    一個黑色的身影,如閃電般躥進後院。


    “站住!”少年一聲高喊,跟著追了進去。


    眼前,風聲蕭蕭、鬆柏森森,什麽都沒有……


    “羊倌!上酒……”牛爺沉思著,突然衝羊倌吼了一聲。


    他猛地看見那個許久不見的少年走了進來。


    “呃?”羊倌一聽,愣了半天,端來一碗酒,擺在牛爺麵前。


    “嗯?”牛爺哼了一聲,一伸手,朝牆角指了指。


    “呃?”羊倌又是一愣,斜著眼睛看了看牆角,又望了望牛爺。


    “啊?”牛爺又看了一眼,突然間張開了嘴巴,牆角那張桌子上空蕩蕩的,連個影子都沒有。


    “少年?少年呢?”牛爺眯起眼睛望著那張空桌子,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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