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在臨安城外,所以,他們此刻出去夜遊西湖,卻是不能回城了,因為晚上要關城門的。


    這是一個通宵狂歡之夜。


    漢朝,唐朝,北宋,住在城裏的人都看不起城外的人,城內居住高人一等,城外那是鄉下人住的地方,哪能和高貴的京城人相提並論呢?


    然而,南宋的臨安城不一樣。臨安城有很多達官貴人都住在城外,住在西湖邊。雖然臨安城就在西湖東畔,但畢竟隔著一堵城牆。


    臨安人也並不以在城外居住為恥,反以為榮,因為在西湖邊居住者非富即貴,類似於今天你能在城郊買幢獨立別墅,那是人人羨慕的事情。西湖四周,那便是南宋的高檔別墅區,達官貴人聚集之地,臨安城百姓最羨慕的居住區。


    在沒有網絡沒有電視的時代,達官貴人們需要享樂,在西湖夜遊就是特別受歡迎的享樂方式之一。


    今夜的西湖就更加熱鬧了。湧進臨安城的舉子有幾千人,可是說個個都是富貴人家出身,其中權貴子弟,豪門後代,不計其數。今晚狂歡之夜,隻要這些人當中有一半,哦,不,隻要三分之一來西湖遊船,那就足以將西湖所有的燈船都給擠爆了。


    那個年代可不是現在,一條船上擠幾百人。當時一條燈船,一般是幾個客人,十幾人已經頂天了。畢竟,人家是來享受的,來吟詩作詞,來與船女們一起鑽紅綃帳過夜的。若是和現代的某些遊船一樣,船上擠滿人,那就沒法玩了。


    說白了,任何一條燈船,擱現在都是一個五星級賓館,隻是規模小一些而已。


    邀請文天祥來的三人,其中一人便是此前遇到過的何宜,另外一人名喚林煉,一人名喚曾應山。


    這三人,在文天祥前世的記憶中,都有些印象,其中,何宜便是當年科舉的榜眼,而林煉和曾應山,也都中了進士。


    但文天祥對他們的印象都不是很深,畢竟,當年他中狀元之後第四天,父親便去世了,他也回家為父守孝去了。待三年之後再歸來,朝中早已物是人非,這三人都外任去做官了。而他在官場上起落浮沉,卻並沒有與他們三人再有過交集,隻是隱約記得後來聽人說過何宜降了元,其餘兩人,卻是不太清楚了。


    登船之後,船女們彈琵琶唱歌,文天祥卻覺得頗有幾分怪異的感覺。


    眼前的場景,眼前的一切,與自已當年的經曆幾乎一模一樣。


    也是他們三人來邀請自已遊西湖,也是一樣的船,一樣的歌女,一樣的人物,一樣的酒菜,一樣的聊天話題……原本這一切,他都已經記不太清了,但此刻再重新經曆一次,沉浸在腦海深處的記憶便於泉水般從地底深處冒了出來,一切都是那麽清淅,與從前完全一樣。


    這番場景,難免讓人心生感歎了。


    “履善兄為何有些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啊?”


    聽得有人發問,文天祥這才回過神來。


    曆史還真怪,自已隻是一個出神,便有了略微的改變,從前便沒有人說這句話。


    “履善兄想是在擔心明日放榜的事。依著我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今夜出來玩,就該盡歡,不要再去想明天的事情。”


    “說得好,不如我們來行個酒令。”


    “好,好,好”


    曆史的湖麵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剛才那點不一樣的波瀾消失在無影無蹤之間了。


    還是和從前一樣的酒令,一樣的遊戲。


    正當眾人觥籌交錯,傳杯弄盞之時,外頭傳來了陣陣絲樂之聲。


    這聲音婉轉連綿,高蕩起伏,若泉水叮咚,又似深穀幽山潺潺溪水,隨湖麵微風蕩漾,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令人沉醉其中的感覺。


    這彈琴之人,該是一名琴藝高超的大家了。


    “好!外頭船上的琴彈得真好,卻不知是哪位小姐?“曾應山拍手讚道。


    此言一出,船上幾位陪伴的歌女都露出了幾分尷尬之色。這客人在自家船上,卻讚其它船上的彈琴之人,這不是打自已等人的臉嗎?


    “能有此等琴藝,定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可惜我今晚沒能約到那幾名臨安城中最有名的小姐。”何宜歎道。


    宋朝時的西湖比現在要大得多,雖然湖上燈船數量眾多。但一般來說,分布得也散,當時也沒有喇叭,按現在這琴音的音量,兩艘船顯然是隔得很近了。


    此時此刻,在遠處,卻還有一條船遠遠地跟著,看著他們這兒。


    而在這條船上,一個不大的房間中,卻是董天賜和丁韋兩人坐在桌旁交談。


    沒有音樂,沒有舞女,兩個人看起來不似是來西湖遊玩的。


    “這事兒,真不會出什麽差錯吧?”董天賜有點不安的問道。


    “你就放心好了,那幾個人,都是太湖上的盜賊,水性極佳。這鑿船之事,他們是手到擒來,等到事情辦成了,我們讓臨安府捕快抓人,他們定然反抗,再給他們安一個拒捕的罪名,當場格殺了,這事便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斷不會有什麽差錯了。”丁韋胸有成竹的說道。


    董天賜仍是有些緊張不安,說道:“話雖如此,我卻還是有些不安。實是謝枋得那廝,雖然可恨,但在士林當中的名氣卻是極大,明日開榜,萬一他得了新科狀元的名頭,今晚卻死在這西湖裏,朝廷定然要嚴查。到那時,若是查出了什麽蛛絲馬跡,你我可都吃罪不起啊。”


    丁韋不以為然的說道:“你怕什麽?你爹爹是當朝宰相,我爹爹是禦史大夫,臨安府知府是我爹爹的門生,能有什麽事呢?再說,你恐怕不知道,謝枋得並沒有中狀元,連一甲都不是。”


    董天賜驚訝的說道:“不會吧,你是如何得知的?這謝枋得固然狂悖可恨,但卻實是有幾分才學的,即便不能中狀元,怎麽會連一甲都進不了呢?”


    丁韋回答道:“我也是下午快要出門來這裏時,方聽我爹爹說起的,謝枋得在殿試對策的文章中,攻擊你爹爹和董內侍,官家極為不滿,將其降為二甲第一名。”


    董天賜道:“真有這等事啊?你爹爹還和你說這些啊?我爹爹卻從來不與我說的,說是禁中語,外人不得耳聞。”


    丁韋道:“我爹爹素日裏也是不說的,隻是今日不知怎麽說漏了嘴。”


    董天賜道:“那你可知道明日是誰高中狀元嗎?”


    丁韋笑道:“你真當我爹爹什麽事都回家跟我說嗎?這等禁中語,稍微向外透露幾句便已是罪過,哪還會全部都說與我聽啊?”


    董天賜笑道:“既然這謝枋得沒有高中狀元,官家又不喜他,那便沒什麽關係了。不過是船翻了,死了幾個應試的舉子而已,這西湖之上,哪年還能不翻船,不淹死幾個人呢?”


    丁韋道:“這便是了,也是那謝枋得命該如此,本來還想以後再尋個機會,好歹將他打發離京了,卻不料他自已這般作死,偏要在今晚上來西湖遊船,這等送上門來的機會,又怎麽能錯過呢?”


    董天賜笑道:“丁兄不知道這謝枋得為何今夜出來遊西湖,我卻是知道的。”


    丁韋問道:“卻是為何呢?”


    董天賜道:“唐安安小姐這幾年都不曾接客了,今晚卻在這西湖之中的船上,請的人便是謝枋得。”


    丁韋道:“我正奇怪謝枋得這人平常都不出城來玩,今日怎麽會來這西湖之上呢,原來如此啊!”


    他頓了一頓,歎了一口氣道:“隻是可惜了那唐安安,那可是臨安城中的絕色美人兒,更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今日卻要隨那謝枋得一起沉屍西湖之底,從此香消玉殞,美人不再,真真是太可惜了。”


    董天賜恨恨不平的說道:“那個唐安安也該死,平日裏我百般討好,她都不理我,如今卻邀謝枋得那個臭小子同船遊西湖,該死,該死。”


    董天賜說話間,卻沒有注意到,夜色之中,燭光之下,丁韋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屑的神情。


    就在這時,遠處船上突然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呼救之聲。


    丁韋拍手道:“大事成了。“


    ******


    文天祥等幾人正在議論隔壁船上的琴音之時,卻不料,突生變故。


    琴音戛然而止。


    “不好了,翻船了,救命啊。”


    文天祥一愣,這個曆史劇本怎麽不一樣啊?上一次既沒有聽到這琴音,也沒有鬧出要救人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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