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隻是覺得鄔先生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而今見了四爺卻跟老鼠見了貓一樣,頗覺新奇,因而放肆了。”


    借口理由張嘴就來,林鈺倒不見幾分畏懼。


    被用來當擋箭牌的鄔思道才是倒了大黴,一口水沒嗆出來,便咳嗽。


    林鈺給他順了口氣兒,重新給他倒了一杯茶:“鄔先生,當心著點兒。”


    鄔思道嘴角抽搐那麽一瞬,回頭去看四爺,沒見對方發火,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隻要一想到桌子對麵坐著的乃是大清朝的四皇子,鄔思道就覺得自己腿肚子發軟。


    胤g今年二十來歲,也不知道為什麽來了江南,早先曾在宋犖大人府上見過,似乎是微服私訪。可現在這麽突兀地帶著年羹堯來這宜春園,真要給他嚇出病來。


    天潢貴胄,怎麽說來就來?


    胤g乃是下來查事兒的,聽說宜春園這邊的事兒,早已經開始對宋清起了疑心,如今來查,卻沒想到路上不慎,被人偷了腰間掛的裝著他私印的錦囊。


    那人瘦瘦小小,跑得極快,亮工去追時便見到進了那鹽商周圍的人群裏,一縮頭就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現在再看到方才那商人,胤g便著了年羹堯重新去看,隻盼能得一星半點的消息。


    宴會開始得很快,人陸陸續續到齊之後,就已經上菜端湯。


    隻是主人宋清,卻出來得很遲,對外麵的賓客也有些應付,走到林鈺這裏的時候卻停下了。


    宋清朝著他一拱手:“林公子,聽說近日來林老爺和賈夫人身子不大好,要找鄭旭給看病,無奈我府上事情耽擱了。過兩日事畢,定然叫人親自送鄭先生到貴府看顧著。”


    這話裏頭,表麵上是個賠罪的意思,可這樣的伎倆何等常見?


    以前盧瑾泓不是沒用過這樣的法子羞辱那些新上任的官員,畢竟鹽商有錢,他們握著國家重稅的出處,有錢能使鬼推磨,官員們稍微軟和一些,便要被這些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鹽商給拿捏住。林如海上任不到半年,便出了盧家的事情,似乎又不大肯買這宋清的賬。


    宋清若將林如海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才是極為正常的。


    是以林鈺並沒有給宋清什麽好臉色,隻是拒絕道:“宋老板好意,小子隻能代太太心領了。救人乃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太太病情緊急,已經等不得鄭旭先生,另延請了大夫看。宋老板掛心了。”


    --眾人表情一下變得微妙起來。


    這林家的公子,說話也不木訥啊,一點也沒有個書呆子的模樣,瞧著那模樣風流俊俏,眼睛也是格外有神,倒是一下讓眾人有些改觀。


    林鈺這話明著客氣,其實是給了宋清一個軟釘子。


    宋清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便隨意又跟林鈺說了幾句話,又去招呼別人了。


    林如海在內廳裏坐著,怕是也不好受。


    這些個人勾心鬥角,是沒完沒了的了。


    原本也有一些小商人看林鈺是林如海獨子,想上來攀關係,不過掃到林鈺那一桌坐了個冷麵煞星,想要走過去卻有些發怵起來,是以他們這一桌倒是冷清,也沒人來煩擾林鈺。


    林鈺隻聽著那邊宋清作為主人家跟人寒暄,有人恭維他,說盧家沒了之後,便是他宋家頂梁,日後全仰仗他之類的。宋清竟然也不收斂,更不謙虛,滿口的應承,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後又敬了全場,這才重新回內廳去。


    心裏麵那些陰暗東西全滋生出來,林鈺搭著眼皮,隻吃酒吃菜不說話。心情是一方麵,另一麵卻是也知道那四爺身份不簡單,不大敢說。


    康熙爺兒子多,看眼前這人行為舉止堪稱是嚴謹得苛刻,找不出一絲的差錯來。


    他坐在這裏小半個時辰,紋絲不動,一直是正襟危坐的姿勢,嚴肅,嚴謹,乃至於嚴苛。


    林鈺自己有時候會在吃飯的時候跟人談事兒,不過大多數時候食不言寢不語,家教甚嚴,用飯時候的規矩自不必說,也沒叫旁人笑話了去。


    他們這裏吃完,那邊便已經有人組織著往外麵有去遊會了。


    年羹堯還沒回來,鄔思道試探著問了一句:“方才那位爺這會子還沒回來,莫不是出了什麽事兒?”


    這還真說不準,不過胤g對年羹堯放心,隻搖頭道:“亮工自有本事。”


    於是鄔思道不敢再問,原本是來探聽鹽商這邊消息的,可是現在平白遇到了胤g,鄔思道這裏也活動不開。


    他給林鈺遞了個眼色,趁著人多大家沒注意到的時候,拉了林鈺一把,壓低聲音道:“一會兒我找個借口走,若合適你給我幫個腔。”


    林鈺一挑眉,卻點頭應了,能賺了鄔思道一個人情。


    鄔思道看林鈺答應得這麽爽快,又知道林鈺也算是個精明人,他這人情是要欠下了。


    過一會兒他們跟上人群,隻說是不小心落到後麵了。


    鄔思道走著走著,便一摸自己腦門:“瞧我這記性,忽地忘了還有東西落在廳裏麵了,可了不得。”


    林鈺打趣他道:“哪裏是掉了什麽東西,先生不會是怯場不敢作詩吧?”


    前麵去園子裏賞梅,大家都要吟詩作對的,拿這個當借口也有幾分意思。


    林鈺配合著鄔思道,那是再好不過了。


    鄔思道連忙一臉不可說的神情,而後瞅向胤g:“草民這便去了。”


    胤g心裏覺得好笑,他又不是這鄔思道的主子,這人倒太怕他了。他點頭表示準了,於是鄔思道趕忙便跑了。


    這裏便隻剩下林鈺,原本胤g也覺得冷場不大好,可眼角餘光一閃,便看到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瘦小影子從假山邊一晃而過,似乎往走廊去了。


    二話不說,胤g直接調轉了方向,跟了過去。


    林鈺看著他那背影消失,便皺緊了眉頭。


    他盯了盯假山之中的縫隙,又回首一看,前麵走著的人裏沒有林如海,也沒有來的那些個官員,更沒有那南腔北調都來了的大商人們,宋清更是無影無蹤。


    天色尚早,隻是天兒不好,雪也密密匝匝下來了。丫鬟們給眾人遞了傘來,於是文人墨客趁著那天青色、枚紅色的油紙傘,或獨行、或攜了好友一二、或是三五成群,都往前麵梅園去。


    一穿著掐青段子小襖的丫鬟上來,雙手奉給林鈺一把傘,林鈺接過來,便將那傘撐開,道了聲謝。看眾人都已經去得遠了,他卻轉身閑庭信步一樣往旁邊走了兩步,隻一會兒便到了之前那黑影跟胤g消失的假山前麵。


    這假山造在水邊上,林木盆栽倒也不少,此刻積了雪,白皚皚的有一片。


    與一邊的熱鬧不一樣,逛園子的人很多,不過沒人往這偏僻處走。


    林鈺回頭看了一眼,又往前麵走了一步,之前胤g是往前去的。前麵是從回廊,轉過去,經過一旁小湖假山,視線便被那重重的屋宇樓閣遮擋。


    宋清如今是越發本事,一味地不知收斂,即便是他盧家全盛時候也不敢鋪出這樣大的排場來。


    盧家人脈甚廣,最後還是死了個不明不白,背後是什麽力量在算計,暫時不知。可既有這樣的勢力在,宋清卻——


    興許他是背後有靠山?


    “啪嗒”一聲輕微的聲響,林鈺似乎踩到了什麽。


    他停下來,隻將自己那靴移開,便瞧見下麵躺著的一隻三寸許的竹筒。


    這竹筒外麵一層層地綁著麻繩,又牽出一根去,被林鈺纏在手指間。他將那竹筒翻轉過來,瞧見下麵隱隱約約刻著字。看不清,拿手去摸了,是四個字,


    他一挑眉,已經認出這是那鹽筒子白玉管,隻不知道是誰落在這裏的。


    往四周一望,依舊沒人過來。


    他撐著傘,也不動,隻往旁邊那假山看去。


    這假山重重疊疊,被搭出了幾分奇山秀水的味道,裏頭還有假山洞,黑糊糊的一片,看不清楚。


    “這位公子,您方才可見到一個身形瘦削、臉上有疤的小廝過去?”一個聲音忽然在林鈺的側麵響起來。


    他抬眼看那人,正是之前被打發去找人的年羹堯。


    鬼使神差的,林鈺在年羹堯沒看到的時候便握緊了手掌,將那白玉管遮在了袖中。


    他搖了搖頭,道:“我方從花廳裏來,一路上不曾看到有這樣一個人。不過方才四爺似乎看到什麽,順著這條道走了。”


    他將方才胤g的行跡指給了年羹堯,年羹堯一皺眉,隻道:“我是從那邊繞過來的,四爺怎麽也去了?”


    林鈺搖搖頭,本身他便不知道,這動作做來格外純善,令人不由得相信。


    林鈺沒道理騙他,更何況現在林鈺說的是實話,年羹堯頓時頭疼起來,隻告別了林鈺,還是繼續往前麵走。


    而林鈺站在原地,手握著那白玉管,看人走遠不見了,才隨意散步一樣到了那假山前,把那引人注目的傘給收起來,往前麵一站,道:“人都走了,出來吧。”


    那縮在假山洞黑暗之中的影子,終於慢慢地出現了,竟然是一個眼角帶著疤的人,看上去麵色蒼白,若遮了這疤,看上去也能算得清秀。


    老覺得這樣的麵容有幾分奇怪的熟悉感,不是親眼見過,倒像是聽誰描述過一樣。


    林鈺想了想,忽地想起那為賈敏診病的庸醫的事兒來——眼角帶疤?


    那人冷得發抖,穿著一身小廝穿的衣服,呼吸之間有白氣透出來,想是已經在外麵凍久了。


    看著普通,不過這一雙眼,在黑暗之中,格外地明亮,蒼白的嘴唇緊抿,手扶在假山上,這才站定。


    這人沒說話,似乎在揣度林鈺是什麽人。


    林鈺背著手,手指勾了一下那鹽筒子上的麻繩,壓低了聲音一笑,目光落在這人白皙耳垂上那一細小的點上,卻道:“沈姑娘死而複生,躲躲藏藏也不容易吧?”


    他在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緊緊地盯住了對方的眼睛,犀利而冷靜,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睿智。


    那眼角帶疤的女子,眼睛睜大,瞳孔劇縮,“你——”


    聲音卡住,因為看到林鈺忽然之間拔開了那裝鹽的竹筒,隻在這一瞬間便嚇得心膽俱裂!


    “你幹什麽?”


    林鈺方才已經緩緩拔開了那白玉管上的塞子,抖了抖手,似乎要把裏麵的鹽給倒出來。


    這姑娘經驗太淺,兩句話就被他詐出了虛實。他隻一笑,似乎毫無威脅:“莫急,我問你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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