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思道說是要蹭吃蹭喝一陣,也不過玩笑話,宋犖辦完事兒便連夜回了蘇州。


    偶然聽林如海說起,越過年聖上要南巡,這邊各州府都在準備了。


    皇帝南巡,都是大事,難怪下麵官員緊張著。


    怕是那宋犖來,就是為了商議此事。


    不過轉眼,便已經到了十一月十五,乃是赴鹽商宋清那宜春園賞梅之約的日子。


    林如海知道賈敏的事兒,後來也叫人查清楚了,林如海不該對這宋清有什麽好感。一路來,林鈺隻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以前赴宴時候的場景依稀浮現,然則繁華過眼,轉瞬雲煙。


    林如海下了轎子之後,站在門口,提點過他萬事小心,也莫跟宋清這等小人親近了。


    之前那為賈敏看病的大夫,是半路上換的,還有宋清從中作梗。


    醫病一事,動輒關係到性命之安危,不可馬虎,可如今賈敏醫病竟然出來這麽個大夫,糟心得厲害。


    最初為賈敏治病的乃是杏林聖手鄭旭,可半路上這鄭旭被宋清府裏強行請走,說要醫個急病,結果一走便是好幾天。賈敏的病前些天還好好的,可這兩日可說是驟然惡化,來勢洶洶,一時之間哪裏顧得上再去找鄭旭?原本說好了一直請鄭旭來,請不來鄭旭也不能不治病,於是才請了同在回生堂的坐館大夫——也就是林鈺前些日碰見的庸醫。


    這庸醫名為徐g,查過之後才知道,原不過是蘇州來的一個赤腳大夫。


    這樣一名庸醫如何能進入回生堂?


    林如海那邊再查,專尋了人去問,才知道這徐g在初來揚州的時候,竟然還大出過風頭。


    那時候還是夏末,那城牆根兒下橫著一卷草席,裏麵有個沒了氣兒的九歲左右的姑娘。眾人見了自然說去報官,平白說這城牆根兒下死了人,可不是什麽小事。這時候徐g從旁邊走出來,說讓他看看。原本這庸醫隻是想要出出風頭,他在蘇州的時候協助過仵作辦事,有幾分經驗。


    說來也怪,這被卷在草席裏的女孩生得瘦削,身子早就冷透了,左眼眼角旁邊有一塊疤,破了相,難看得很。眼看著是死了的,可也不知道徐g怎麽做的,那女娃竟然直接從地上坐了起來,可把當時的人給嚇了個半死。


    死而複生之事,忽然就這麽發生在了眾人的麵前,後麵事情怎麽發展,林鈺是不清楚的。


    不過這徐g會忽悠,也不知道怎麽說了個天花亂墜,將自己誇得天上僅有,地上絕無的,便進了那回生堂了。


    後來才有賈敏倒黴,遇見這麽個大夫。


    賈敏病情也不是能拖的,延請鄭旭不至,這才換了人。林府管家多次去宋清府上眾人,卻被以各種借口拒絕,沒個結果。後來才換了一家醫館的大夫……


    旁人都急,隻有賈敏不動聲色,說是命,逃不過。


    從賈敏此事開始,林如海便不可能真與這宋清善了。


    即便鹽商勢大,無鹽不成,可終究林如海是個官,明年又有南巡,林如海現在不動聲色,回頭怎麽做卻是不知。


    冬日裏,賞梅是一件雅事,鹽商們有錢了之後就愛附庸風雅,倒請了不少的士子來。


    林鈺陪著林如海過府,報門的喊一聲“兩淮巡鹽禦史林老爺到”,裏麵便都為之側目了。


    宋清是個滿臉含笑、小眼睛濃眉毛的中年男人,本來在堂上招待賓客,一聽見說林如海來了,立刻迎上來,“林大人肯賞光,當真是要蓬蓽生輝了,這一位是林大人公子吧?快請進,請進。”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林如海帶笑與他一拱手,林鈺也跟著做,說話間便已經進了這精致細巧的大園子裏。


    林鈺是青袍玉帶,腰上配了枚玉i,一看便是文質彬彬,溫雅至極,知是那書香門第出來的。宴席上已經來了不少的人,林如海在一處,卻叫林鈺去外麵坐。


    這種時候,鹽商們要跟官員們聯絡聯絡,自然打發他們小輩走。


    林鈺走時候聽見一人提起“南巡”,便知道這些人聚會到底是要說什麽了。


    他出來到廳裏坐下,同桌還沒別人,林如海來得算是早的。


    沒一會兒,他便瞧見了一個半熟的人。


    穿著黑袍的鄔思道將那帽子取下來,拍幹淨上頭的雪,進來便看到林鈺,於是笑一聲:“來一次揚州便見到鈺哥兒一次,也是緣分。”


    “既是有緣,不如請先生同席了。”


    林鈺知道鄔思道這人乃是宋犖倚重之人,知道不少的消息,盼著他過來坐,也免得一會子宴會開始了兩眼一抓瞎。


    鄔思道是自己來的,這宴會乃是人人都可來,不過看身份排位置罷了。


    原本鄔思道沒資格坐這裏,可林鈺身份貴,既然出言邀請他,主人家不能拂了林鈺的麵子,他坐在這裏必定沒人敢說。


    方坐下,鄔思道便道:“此番宜春園之會,幾乎來了整個揚州的鹽商呢,我進門時候聽見幾個陝西口音的大商,方才過走廊的時候又聽見一人用一口的四川話跟人扯呼,這來的人可多著呢。您可知道幾個月之前今年新任的總商盧家,被滿門抄斬之事?”


    怎麽忽然提到了盧家?


    林鈺警惕幾分,卻點頭,又搖頭:“知道,不過知道得不多。”


    鄔思道看了看來來往往穿梭與眾桌席之間的丫鬟們幾眼,才問林鈺道:“我以為林老爺會跟你透透口風,原來你是個什麽也不知道的。”


    “大人們的事兒,父親怎會跟我提?”林鈺一點也不介意,坦然地認了,而後才道,“不過我看鄔先生是知道不少的,您這話都說了一半,總不能因為我什麽也不知,便不把這話說完吧?”


    鄔思道苦笑,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話不能說深了,隻淺淺一句:“盧家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家是抄了,生意卻還沒人接呢。留下來的肥肉,總不能看著爛掉,伸手的人多,也不知是怎麽個分法了。”


    揚州這裏,倒下了一個盧家,立刻就會有新的人頂上來。


    沒了盧家扛鼎,宋清就隱隱約約有執牛耳的態勢了。


    原本已經不說了,可在那穿著一身黑緞團金八寶紋的富商模樣人打外麵進來的時候,鄔思道怒了努嘴,示意林鈺去瞧:“蜀地來的,自流井李家的當家人。我倒是忽然覺得……這事兒怕沒那麽簡單了……”


    當然沒那麽簡單了,自流井那邊新開出一片來,若是出鹵情況好,又是一番爭奪了。


    鹵水製鹽——古早時候開采的鹵水一般是天然鹵水,有在地表,有在地下的。


    先民先開采地表鹵水,淤泥、山間、岩石孔縫之中,另有的地下鹵水卻埋藏較深,需要鑽井方能開采出來,開出來的井叫“鹽井”,鹽便叫“井鹽”。


    出來的鹵水也有差別,黑鹵、白鹵、黃鹵,名目繁多,品質亦有區別。


    四川身居內陸,盛產井鹽,川鹽在全國鹽業之中所占比例甚大。


    蜀地鹽商也是豪強居多,從山間地裏開鑿鹽井,製作井鹽,鹽產日豐,自流井之名氣自不必說。有一句詩說“一泉流白玉”,以白玉來比喻鹹泉,說的便是井和鹽。


    半年之前,有消息說四川釜溪河自流井附近發現了新的一片鹽井,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消息,說在那一片打井定然能出白玉泉——可有幾名鹽商找人去試過之後,打出來井裏是冒了鹹泉,可那鹵是黑的,入口苦澀,並非上等的鹽井。


    四川井鹽銷往大江南北,自有其名氣,現在四川鹽商來揚州,怕還是為了那新開的一片鹽場的事兒。


    鄔思道不知道這消息,隻是林鈺心中有數。


    林鈺隻能看著自流井這一塊肥肉,也沒辦法吃下。盧家種種產業,還要在在這裏被人商量著瓜分,他真難受。


    正沉吟著,不想忽聽鄔思道駭然壓低了聲音:“這位怎麽也來了!”


    林鈺認識鄔思道以後,隻覺這人沉著冷靜,並不輕易有色變之態,而今聽這聲音駭然之中透著古怪,便看了鄔思道一眼,順著他目光望出去。


    廳門口進來兩名青年,一前一後。


    走在前麵那人時不時地往後麵瞧一眼,說兩句話,這情形看著著實詭異。


    林鈺納罕,再看一眼鄔思道,卻見他已經站了起來,目光從那青年之中站得靠後的人身上收了回來。原來後麵那個才是正主兒?


    站在靠後位置的青年掃視了一圈,石青色的袍子上還沾著外麵方落的雪花,一下就看到了鄔思道,於是與前麵那人一指,兩人一道過來了。


    鄔思道忙垂首要行禮,卻被前麵人按住。


    後麵那人道:“鄔先生不必多禮,這裏沒您認識的人。”


    近了,林鈺才瞧見這人模樣,一張冷峻刀削的麵孔,薄唇抿著,線條略有幾分僵硬,微搭著眼,頗有一種無情無感的感覺。


    一身都是冷意。


    鄔思道很是戰戰兢兢,看眼前這兩人隨意坐在了這一桌,想了想還是介紹道:“這一位是——”


    那之前站在前麵的青年笑了一聲,自己道:“在下年羹堯,字亮工,這一位?”


    “林鈺。”林鈺拱了拱手,又補了一句,“尚無字。”


    鄔思道也補了一句,不過是對著那始終沒說話的人說的。“鈺哥兒乃是兩淮巡鹽禦史林大人獨子。”


    那沒說話的青年,終於抬了眼,看了林鈺一眼,一下便皺了眉,不過轉瞬又舒展開了。


    他回頭一望,原來是聽見有個高聲笑著的人進來了。


    年羹堯也回頭看了一眼,“四爺,我去看看?”


    被稱為“四爺”的人點點頭,隻道:“方才那宵小混到他身邊去了,且找找。”


    年羹堯領命便去了,鄔思道小心翼翼問道:“四爺丟了東西?”


    那人抬眼,也不說話,鄔思道自知失言,連忙告罪:“草民失言,失言——”


    林鈺卻忽然勾唇一笑,鄔思道這失言得厲害了。


    對什麽人能自稱草民?這一位怕是身份不簡單……


    在宋犖身邊,鄔思道也是應付自如,現在卻似乎有些怕。


    那人見林鈺笑,隻問他道:“林公子可見著什麽好笑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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