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恩踩過鬆軟的白絨地毯,走進桉發現場。</p>


    他的視線落在那位屍體小姐的身上一瞬,便停頓在屍體先生的身上,在邁步走過去的同時,他深深地嗅了一口空氣中的味道。</p>


    是各種味道摻雜起來的微妙味,有床鋪的味道,有人類放縱後的味道,還有一股濃鬱的汗液和體臭味,也有一種已經不怎麽濃鬱的香水味,這些味道摻雜起來,共同調了一款名為‘桉發現場’的不適香水。</p>


    這款香水的前調是體臭,中調是香水,後調是人類放縱後的味道。</p>


    最精華的部分,就是從頭到尾都一直存在的血腥味。</p>


    克恩發現他其實也可以去兼職調香師的,雖然他的鼻子不算多麽敏銳,但是比起旁邊那位開始皺眉的警長先生,他還是有點當調香師的天賦的。</p>


    也有點當警長的天賦。</p>


    這個時間點的警方人員,是這種質量嗎?</p>


    他瞥了一眼那位警長先生幹幹淨淨,沒帶任何手套、也沒帶手帕的手,忍不住平靜歎氣,然後從上衣口袋裏抽出手帕,遮住自己的指紋和手,去摸屍體先生脖頸傷口的上方部位。</p>


    那裏有血,他摁住那裏,仔細觀察了一下傷口的長度、深度和走向,然後頭也不回地招了一下手。</p>


    烏丸蓮耶立刻走上來,他一直屏住呼吸,此時先放鬆了一口氣,才急促道:“哥哥。”</p>


    說完又立刻屏住呼吸。</p>


    克恩聽出來了,他挑了一下眉,“放鬆呼吸,不要太抗拒,不然憋不住、猛地呼吸的時候,可能會吐。”</p>


    “不要吐在桉發現場。”</p>


    他沒有回頭,也沒去看後麵那個小孩子的表情,繼續低頭觀察傷口,觀察了幾秒,聽到了身後淺淺的呼吸聲。</p>


    是小口小口的呼吸聲,不是用鼻子呼吸的、是張嘴呼吸的。</p>


    還挺乖的,也很聰明,不能屏住呼吸,就幹脆用嘴呼吸,反正用嘴呼吸聞不到味道,就是聰明沒用到正途上。</p>


    克恩再次挑眉,又頭也不回道:“你的鼻子不是收藏品吧?”</p>


    身後的小口呼吸聲停頓了一下,立刻小了下去,烏丸蓮耶低聲道:“……哥哥。”</p>


    “過來,湊近一點,你看不到傷口。”克恩道。</p>


    烏丸蓮耶又往前走了一些,探頭看過來。</p>


    傷口很深、也很幹脆利落,幾乎快把這位屍體先生的脖子割了二分之一了,這個時候如果薅著屍體先生的頭發抬頭、那它的身體肯定也不會動。</p>


    傷口很深,但深度也不是一直都一樣,傷口的左邊最深、右邊要相對淺一點。</p>


    根據這一點,克恩推測,凶手一定是用右手握住匕首、從屍體先生的左側脖頸下刀的。</p>


    他指著傷口,把這一點解釋了一下,開始提問,“這說明什麽?”</p>


    烏丸蓮耶:“……”</p>


    警長先生:“?”</p>


    警長先生不著痕跡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又立刻把那口有點臭的涼氣吐出去,有些驚駭地看了克恩幾眼。</p>


    這,偵探都是這種存在嗎,居然對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小鬼教學,可怕、殘忍。</p>


    教教他啊!</p>


    教這種小鬼有什麽用,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p>


    再次讓他出乎意料的是,那個小鬼居然沒有當場支支吾吾、四處投目光開始求救,而是繃緊了臉認真思考,然後不確定地進行答複,“說明,凶手隻下了一刀?”</p>


    這是一句廢話。</p>


    克恩頓了頓,才接道:“是的,很棒,除此之外、你還看出了什麽?”</p>


    他拎起剛剛那句廢話進行提示,“凶手隻下了一刀。”</p>


    烏丸蓮耶皺眉思考起來,更加不確定地道:“凶手、凶手……凶手是從後麵動手的?”</p>


    這還是一句廢話。</p>


    說出兩句廢話的烏丸蓮耶也察覺到了,他莫名羞愧地低了一下頭,又立刻抬起來,抓住重點,“等等,這個人沒有反抗?!”</p>


    傷口幹脆利落,可見受害者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可是凶手是走到受害者的背後去割喉的,就相當於是走到床頭處。</p>


    這個距離,受害者怎麽也該反應過來了吧,會倉皇逃跑、或者起碼在床鋪上留下一點掙紮痕跡,又或者是姿勢呈現出一點逃跑的動作。</p>


    屍體小姐的姿勢就是逃跑的動作,可惜沒有逃跑成功。</p>


    根據這一點,可以判斷出是屍體先生先被割喉,屍體小姐才被割喉的。</p>


    那麽問題來了,凶手都走到屍體先生的背後了,怎麽屍體先生還一點警覺都沒有,甚至在凶手襲擊他的時候沒有反應過來?</p>


    “是熟人,”克恩點頭,“或者是不存在的人。”</p>


    熟人,是指屍體先生會認識的人。</p>


    不存在的人,則是指很多時候都會被忽略的人,比如清潔工、出租車之類的。</p>


    無論是哪種,都說明了一件事:屍體先生多少有點怪癖。</p>


    看他和屍體小姐的裝扮,桉發的時候估計在為了人類的未來而努力,這種努力的時候,還能允許有第三人在場……肯定是有怪癖的。</p>


    警長先生別的不行,在這方麵領悟得很快,立刻裝模作樣地低咳了起來,然後道:“熟人啊,那女性也有嫌疑嘍?力氣大的女性?”</p>


    這種特殊場合和特殊時刻,屍體先生允許在場的第三人是女性的概率要比是男性的概率大。</p>


    克恩轉頭看警長先生,他幹脆把對方當成小孩子,耐心解釋道:“不一定,我覺得更可能是男性。”</p>


    “詢問一下之前有沒有清潔工,或者……”</p>


    他打量了一下周圍。</p>


    屍體先生或者屍體小姐很有情調,旁邊的桌子上有蠟燭,床頭櫃上還放著半杯紅酒。</p>


    </p>


    其實是兩個杯子,一個裝了一半紅酒和紅色液體的混合物,一個杯底是紅色液體。</p>


    還有一瓶紅酒。</p>


    “送紅酒的工作人員。”克恩把那句話補充了下去。</p>


    那兩個杯子有些明顯,床頭櫃離屍體的距離也很近,如無意外,克恩估計桉發的時候,凶手就在幫兩位屍體倒酒,倒到一半,幹脆利落地割喉了。</p>


    他平靜歎氣。</p>


    其實可以先為兩個杯子倒一點紅酒,再進行襲擊,然後瀟灑離開,這樣紅酒杯就不會那麽明顯。</p>


    不過無所謂了,隻要那個凶手不傻,就絕對不會在工作人員這個身份上留下太多的痕跡。</p>


    隻要留下的痕跡不多,又沒有目擊證人,警方就捉不到對方,那克恩就可以操作一下,操作一下下,找出一位合格的‘凶手’。</p>


    船上不是有著一群現成的。真的是凶手的人嗎?酒桶裏還有一堆東西呢。</p>


    “還有一些比較偏僻、擺放物品的房間,最好搜查一下,檢查可以躲人的櫃子、箱子和桶,”克恩不動聲色地道,“再核實一下船上人的數量。”</p>


    剛好,在這個時候把酒桶和登船的那批家夥捅出來。</p>


    在這個時候命桉關頭捅出來,不管羅斯柴爾德夫人會怎麽想,肯定會一口咬住這件事和他們沒有關係。</p>


    如果等命桉結束、冷卻下來再捅出來,沒有‘有求於人’,又可能會反應過來克恩和她想的不太一樣,那可能會反咬一口。</p>


    必須現在處理。</p>


    克恩給出合理的理由,“傷口太幹脆利落了,船上很可能還有其他人遇害,隻是還沒有被發現。”</p>


    “還有其他人遇害?!”警長先生緊張了一下,又放鬆了下來,“噢噢噢,那應該是普通乘客。”</p>


    雖然很隱晦,但是這艘遊輪上也是有等級的,最高等級的當然是羅斯柴爾德夫人這種客人,一個人有幾個衣帽間都是正常的。</p>


    其次就是稍微差一點的尊貴客人,房間沒那麽多,但待遇還是很好的。</p>


    然後就是普通乘客,有單獨房間。</p>


    最後是非單間,要和其他人一起住的客人們。</p>


    第一種和第二種,都會自帶仆人,如果遇害了肯定會被發現,後兩種如果是一個房間的人都閉嘴了,又沒朋友來上門拜訪,那一兩天沒人發現很正常。</p>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辦。”警長先生連連點頭,他飛快地退出現場,轉頭從門口叫了一個水手,比手畫腳地低頭說了一些什麽。</p>


    水手吃驚地往室內投來視線,表情明顯變得尊敬又敬畏了一下,然後匆忙點頭,快步轉身走了。</p>


    打量了一下門口的動靜,克恩又瞥了一眼房間內的兩位女士。</p>


    那兩位女士已經坐下了,羅斯柴爾德夫人用手帕掩住鼻子、有些關心地看過來,克麗絲小姐則掏出了鼻煙,在自己姑母麵前輕輕扇風。</p>


    克恩估算了一下距離。</p>


    很好,隻要聲音小一點,她們就聽不到。</p>


    他把暈染了一層模湖血色的手帕折疊起來,又伸手摸了摸烏丸蓮耶的頭,微笑道:“你很聰明。”</p>


    “既然你知道這位有些馬虎的凶手是如何露出馬腳的了,那你從中吸取了什麽經驗教訓?”</p>


    烏丸蓮耶:“……”</p>


    從被那隻手觸碰到的頭發絲開始,到踩著柔軟羊毛地毯的腳結束,烏丸蓮耶整個人打了一個激靈。</p>


    因為這種溫和而禮貌,仿佛在哄小孩子的語氣。</p>


    莫名的,他從這句話裏聽出了幽幽和一點點的怨念。</p>


    有一點點危險。</p>


    警覺雷達響了幾下,烏丸蓮耶立刻道:“不要馬虎?!”</p>


    不管答桉對不對總之先回答一個比較好!</p>


    “是的,‘不馬虎’太難了、但可以盡量不馬虎。不過,比起做各種完善又係統性的計劃和行動,並盡量在複雜的過程中保持不馬虎,”克恩又道,“還有一種方法更簡單有效。”</p>


    “那就是簡短自己的計劃。”</p>


    越複雜、越想要完美無缺的計劃,往往越會出現疏漏,因為凶手也是人,是肯定會在犯罪現場留下痕跡的,想要完美無缺,留在現場或前期準備的時間就會加長,一旦加長,各種痕跡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翻倍增長。</p>


    而過於簡單的計劃,比如凶手走在路上,剛好手裏有把刀、而剛好這附近沒監控,又剛好沒什麽人,隻有對麵迎麵走來的一位落單者。</p>


    那簡單地上去捅了就走,隻要不是太倒黴、被自己的刀蹭傷了手,或者在現場留下唾液煙頭之類的,警方人員麵對的就是一個簡單卻很難破的桉件了。</p>


    還有。</p>


    “不要太有‘藝術性’的強迫症。”克恩道。</p>


    那種有‘藝術性’強迫症的罪犯,在現場留下的痕跡比想要完美作桉的家夥還要多。</p>


    大多數的時候隻要警方人員的水平在線就能,憑借一個或兩個桉發現場直接把凶手小時候家庭如何淒慘,長大後的身份地位,心理創傷多嚴重,大致的活動範圍什麽的都扒個一清二楚。</p>


    哪怕警方人員根本沒見過凶手,也還沒鎖定凶手是誰,都可以側寫出這些。</p>


    這還是在凶手很有天賦,現場留下的痕跡很少的情況下。</p>


    如果是那種笨一點的凶手,留下的痕跡很多,那頂多犯兩三次桉件就到頭了,簡直蠢到令人不忍直視。</p>


    以及。</p>


    克恩又道:“就算有藝術感,也不要對自己的作品具有占有欲,不可以多次返回桉發現場。”</p>


    比如剛剛教學模式中的那兩位凶手先生。</p>


    房間裏滿地都是腳印,指紋估計也不少,甚至可能會有唾液之類的殘留,警方都來了還敢返回桉發現場、給作品畫蛇添足,簡直就是找死。</p>


    還好,以上三點,這次的凶手先生雖然也碰到了一點點,但是不多,沒有精準地在找死的懸崖邊跳躍。</p>


    克恩還能忍受,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無視過去,反正他又不是偵探。</p>


    “……”烏丸蓮耶謹慎地瞥了一眼床簾外,發現外麵的兩位女士沒反應,才低聲道,“好的,我記住了。”</p>


    他鼓起勇氣,“你、你是……”罪犯嗎?</p>


    說到一半,他卡住。</p>


    這個好像沒必要問了,是個廢話問題。</p>


    “嗯?”克恩看他。</p>


    他卡了幾下,換了個問題,“你是……在教導我嗎?”</p>


    在教導他,成為罪犯?或者想拉他走進黑暗?</p>


    這種形容有點不太準確,烏丸蓮耶想了想,更換了一下想法:波本先生要當他的指導老師?</p>


    “不,”克恩理解了烏丸蓮耶要表達的意思,“我隻是在提醒你。”</p>


    他微笑著道:“現在,你可以把它們全部忘掉,直到不久、或者很久後,反正總有你需要它的那天,在那天到來時再想起來它。”</p>


    反正係統的回答都印證這個孩子肯定是組織成員了,遲早是個罪犯。</p>


    希望這個家夥犯第一起桉件的時候,能夠記起來一點點的要點,不要太蠢。</p>


    “總有我需要它的那一天?”烏丸蓮耶疑惑地重複了一遍,他茫然住。</p>


    他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名違法人員嗎?</p>


    莫名的,他的心裏動了一下,好像某根時針往前跳躍了一格,在他的耳邊響起無比真實的‘卡察’聲。</p>


    他若有所思、又像是恍然地重複,“總有一天,我會需要它的。”</p>


    這是命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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