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穿著貨場馬甲的女人,對你都說了什麽?”


    在文城特務機關長的辦公室裏,小島正雄開門見山地質問顯然還懵懵懂懂的平井寺一。


    “我不知道,”平井寺一老老實實地回答:“那是個中國女人,我聽不懂她說的話。但肯定不是謝謝、你好之類的寒暄語,因為那些簡單的常用漢語我還是能夠聽明白的。”


    “那麽,問的是一個很長的句子嗎?”小島正雄的興趣越發濃厚了,盯著對方的眼睛開始露出了幾縷精光。


    宋家溝的憲兵隊長猶豫了一下,然後確定地點點頭。


    特務機關長剛才還朝著平井寺一前傾著的身體,猛地向後一仰,倒進了書桌後麵寬大的紅木椅子裏:對上了!那個女人,肯定有問題!


    “小島長,恕我無禮,你是在暗中跟蹤我嗎?”平井寺一謹慎但卻不無執拗地問到。


    小島正雄微微一笑:“隊長先生,我們是在保護你——你是帝國陸軍重要的人物,我怎麽可以讓你置身於險境當中呢?”


    說到“重要的人物”這個詞匯的時候,特務機關長臉上掠過了不易察覺的一絲譏笑。


    時近中午飯口,小島正雄安排平井憲兵隊長去就餐——剛才他將對方直接用車“請”了回來,現在,他需要先穩住對方,容他等待手下送來關於那個貨場女人的情況之後,再決定是否利用平井寺一完成一個計策。


    很明顯,那個女人是在有意接近陌生的平井寺一。


    她混跡於火車站,對一副生麵孔卻在車站轉悠個不停的平井寺一,起了疑心。可她一個底層的貨場夥計,為什麽要對陌生人操這份閑心呢?因為她看出了對方有可能是日本人,並且為了證實這一點,還特意找個機會請平井寺一幫忙,同時就拿漢語來試探他。


    按照冒牌中佐的話來說,當他聽不懂那個貨場女人說的話的時候,就迅速轉身離開了——真是個十足的蠢貨!冒牌中佐當然不會明白,他的轉身迅速離去,隻能進一步坐實了自己不是支那人的底細。那女人的話,讓他暴露了身份。


    可那個支那女人的底細又是什麽呢?


    文城火車站的南貨場,是本城的工商會長兼現在的維持會長楊耀康、和他的幾個生意夥伴共同經營的,小島正雄剛剛已經派人去向楊耀康查詢。同時讓車站的手下暗中監視那個支那女人,既然她在貨場裏做工,就必然有名有姓有住址,不怕飛上天去。


    果然,兩個小時後,一份關於該女人的簡單檔案,就送到了特務機關長的辦公室。


    周怡,三十七歲,山西君陵人,在太原讀過中學,識文斷字,會用算盤算賬;以前曾經在太原做工,具體不詳。經原來山西同蒲鐵路築路局的關係介紹,剛剛來到文城火車站貨場,做雜役。現就居住在貨場內提供的宿舍,據稱在本城沒有熟人和親屬。


    小島正雄盯著這張字紙,凝神許久:這些自然情況,應該都是支那女人自己向貨場老板提交的,從表麵上,看不出有什麽異常來。但特務機關長已經非常肯定,這個外表樸實無華的支那女人,絕非善類。


    會是傳說中的藍衣社人員嗎?


    太原和大同的特務機關,剛剛聯手破獲了活躍在北同蒲鐵路沿線城市的藍衣社組織,雖沒能抓獲頭麵人物,但也小有斬獲,據這些外圍的小人物供述,在太原城內有藍衣社的分支機構:山西站。而該站目前設有專門刺探皇軍瀨名師團南下作戰情報的小組,這讓小島正雄格外警覺。他從前在滿洲的城市服役,因此幾乎沒有與關內的藍衣社打過交道;不過,到太原任職後,從關內特別是從南支那的陸軍特務機關那裏,小島正雄沒少聽到有關藍衣社的反日事跡。


    號稱無孔不入的藍衣社,未來一定會是自己的勁敵的。但是,貌似對方來得好快,北同蒲路(作者注:即大同到太原段的鐵路)已經發現、破獲了藍衣社;如果南同蒲路(作者注:即太原到運城段的鐵路)有藍衣社情報小組活動的消息屬實,文城就極有可能是他們的據點——就像太原是他們在北同蒲路的據點一樣。


    稍早時候,小島正雄已經向萩原晃旅團長委婉地表達了支那人的藍衣社對文城乃至對慰安婦密營潛在構成的威脅。不過,自己也沒有更進一步的依據,所以,隻能算是一種未雨綢繆的防範。


    火車站貨場那個可疑女人的出現,使得追查南同蒲路上的藍衣社成為一種現實。那個女人至少符合三個疑點:其一,她突然從太原來文城的時間,與瀨名師團主力南下的時間基本吻合;其二,她主動托人找關係介紹、謀職於火車站;其三,她對明顯是喬裝的日本人的平井寺一,很感興趣並主動接近。


    應該還不至於是宋家溝的慰安婦密營有了什麽暴露——平井寺一從小榆樹山宋家溝進入文城,乃至到火車站逡巡,均係他個人的主動行為,且行程隱秘,藍衣社再神通廣大,也不會憑空算準這個人會去車站、從而提前安排人在那裏試探接觸。


    小島正雄已經下了決心,要利用這個偶然獲得的機會,突破這個女人背後的秘密——那極有可能是一個天大的秘密。


    周怡在上午的那次出手試探,自認為很成功。當她發現那個可能是喬裝了的日本人再度出現在火車站一帶的時候,她就設計好了一次看似偶然的遭遇。幫助她扶穩了手裏包裹的瞬間、那個人與她麵對麵的距離甚至不超過一尺,周怡沒有使用簡單的漢語對話詞匯,而是說到:


    “先生,你的棉袍前襟有一塊油漬。”


    這句話,是周怡費了一番心機想出來的,她的道理是:如果此人是中國人,就一定會馬上明白自己對他了說什麽;否則,這句對於外國人而言、很有理解難度的中國話,就會令對方不知所雲。


    果然,在火車站票房門口接近了那個可疑人,周怡說出的那句話,對方聽了之後並沒有下意識地做出反應去看自己棉袍的前襟,反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掉了。


    他聽不懂!他不是中國人!他是日本人!


    軍統女諜為自己的機智感到一股小得意。旋即,她開始問自己:這個日本人喬裝了來到車站,暗中又有日本特務保護;那麽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麽呢?這兩天他顯然是在考察火車站的地形環境,日本人要在車站搞什麽大動作了嗎?會不會和“風計劃”有關?!


    想到該死的“風計劃”,周怡的身體忽地一下燥熱起來。組長、自己的丈夫還有滑稽的李彥,現在正在為了追查這個“風計劃”、冒死接近瀨名師團的南下主力部隊。這個神神秘秘、時隱時現的“風計劃”,究竟是個什麽鳥計劃?!


    那一刻,已經回到貨場的周怡,開始後悔“放跑”了這個鬼鬼祟祟的日本男人——她當時應該離開火車站去跟蹤他的。


    或許,這個家夥還會回來。


    但願他還會回來!


    帶著這麽一種複雜的心情,周怡一下午在貨場的活計幹得頗為心不在焉,兩次遭到了掌櫃的訓斥。


    但是,她的心不在焉獲得了回應,就在傍晚太陽剛剛落山之際,軍統女諜終於再次發現了那個日本人的身影,他此刻嘴裏叼著一根煙卷,站在距離北貨場不遠的月台上,打量著幾條火車軌道。周怡心中大喜,暗叫了一聲慚愧,跑回到自己的宿舍,一邊跑還一邊回頭觀望。她將自己的那件馬甲脫下丟在了宿舍——那玩意穿在身上,太惹眼了。


    這個日本人是中午走的(去吃飯了?),整個下午都沒有出現,說明他在城裏有自己的落腳點。這就好辦了,今天一定要跟蹤他離開,找到他的落腳點。周怡不無激動地想著。


    不料,等她從貨場深處的宿舍跑回來的時候,不由得心底一沉:日本男人不見了!她急急地拿眼睛搜尋著,甚至爬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運貨物的架子車上,四下張望。謝天謝地,總算在月台的遠端發現了對方不緊不慢地走著的背影。軍統女諜一步跳下了架子車,朝那個方向近乎小跑著追了過去;直到與日本男人隻剩了將近幾丈遠的時候,才放慢步伐,悄悄地跟在了後麵。


    日本男人從月台踱進了車站票房,又從麵朝站前小廣場的票房大門踱了出去。周怡發現,他穿過小廣場後、走上的是一條通往城南的道路。她不敢跟得太近,畢竟在上午,自己已經與這個家夥麵對麵地說過了話,如果再度碰麵,她擔心會被認出來。


    周怡每天的工作基本上在晚飯前全部結束;但由於她就住在貨場的宿舍裏,所以晚間、夜間偶爾來了活計,她也需要出來搭一把手。眼下還在開戰,貨主們的貿易往來不是很密集,因此周怡還算得上輕鬆。比如現在,她就可以脫了馬甲從貨場跑出來。


    平日隔三差五地、在晚飯後周怡會借口溜達溜達,離開貨場進入城區。每次,她都是先漫不經心地閑逛,暗中觀察是否有人跟蹤;在確定安全後,她才會閃進小路,朝著南洋旅館而去。


    今晚,本來是她和在南洋旅館的電台台長老劉約好的日子,將這兩天車站和鐵道線一帶的動向匯報給老劉,再由他向山西站上報。但是那個神秘日本男人的突然出現,使得周怡臨時決定先跟蹤對方,在大致查清底細後,再一並向老劉匯報。


    就是這個臨時決定,讓軍統女諜在今晚,走上了不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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