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的天色正在逐漸地暗下來;軍統女諜周怡的心,則隨著天色的轉暗而變得踏實——就跟蹤而言,昏暗的光線無疑有助於角色隱蔽。


    穿著中式棉袍的日本男人,仍在前麵幾丈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走著。周怡注意到,日本男人的身前身後,似乎已經沒有了保護者。而他本人此刻的視線,更多地集中在這條街路左右的飯莊餐館上,似乎在選擇吃晚飯的地點。


    果然,在一家熱氣騰騰的羊湯館門前,日本男人注目了片刻,就下決心走了進去。羊湯館的麵積不是很大,周怡佯裝從其門前路過,仔細地向裏麵剜了幾眼——日本男人正在一個小夥計的招呼下就坐,這臨街的鋪子應該沒有後門。


    羊湯的味道很誘人,還裹挾著剛剛出鍋的顯然也是羊肉餡的包子的氣息,這讓還沒有吃晚飯的軍統女諜感到了饑餓。但是考慮到小飯館內為數不多的幾張桌子,周怡如果也進去叫東西吃,就要冒著被日本男人認出的風險。


    她選擇了在外麵等。


    羊湯館的馬路斜對麵,有根電線杆子,距離電線杆子一步之遙擺著一個掌鞋的破攤子,年老的鞋匠正在遲鈍地收拾著東西,似乎準備收攤回家。周怡就來到掌鞋攤子的後麵佇足等待。她想,喝碗羊湯吃幾個包子,不會費太久的時間。


    幾乎就在年老的鞋匠終於把所有攤開的零零碎碎都裝到一輛破舊的手推車上、準備離開的時候,對麵的羊湯館門口,出現了那個日本男人的身影。此時的天色更暗了,而羊湯館門框上方的屋簷下,則掛著一盞電燈,這使得軍統女諜幾乎是站在黑影裏、清晰地打量她的跟蹤對象。


    這家夥似乎吃得不賴,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餓著肚子的周怡不由得感到了鬱悶。不料,就在此時,“唰”地一下,街路兩側稀疏的電線杆子上的路燈,一下子都亮了起來——顯然,這座城市路燈通電的時間到了。


    就站在其中一根電線杆子旁邊的周怡,禁不住被嚇了一跳,此刻的她,從剛剛還很隱蔽的暮色中,瞬間被曝光在了燈光下,路燈雖很昏黃,但卻足以照見路上所有的人。周怡下意識地向那個正推著車離開的老鞋匠身邊靠去,試圖利用半人多高的手推車,遮蔽自己的身影。


    這時,軍統女諜猛地感到頭皮一陣發麻——她注意到了,羊湯館門口的日本男人,向路燈下的她投來了一束目光,旋即又移開望向了別處。


    暴露了嗎?!難道跟蹤行為被發現了?!


    周怡有些慌亂;但她強迫自己迅速地鎮定。在軍統的訓練班裏學到的東西,此刻自然而然地運用了出來,她蹲下身體,麻利地解開了自己一隻棉鞋的鞋帶,又重新開始係起來。然後,借著起立的姿勢,她不易覺察地側目向羊湯館的方向疾速地一瞥。


    日本男人竟然已經重新開始行走了,而且是朝他來時的相反方向。


    周怡暗暗籲了一口氣,看樣子,自己的追蹤行為沒有暴露。她又裝作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四周,仍然沒有發現其它可疑的人等。於是,軍統女諜穿過了這條不是很寬的馬路,重新來到了日本男人的後方,相距著五六丈的距離,繼續跟蹤。


    日本男人行走的步伐比來時要快了一些,眼睛也不再對旁邊的店鋪招牌東張西望。盯著他的背影亦步亦趨,周怡的心頭,卻慢慢地湧起了一股不祥之兆。


    是那日本男人的目光!


    剛才,軍統女諜在瞬間感受到了、那家夥的眼神似乎是有目的地朝著她射來。然而,隔著一條馬路,這種感覺又不是很確定。


    直覺。


    特工的直覺、女性的直覺,現在都在告訴她,日本男人的那道目光,就是在尋找她!應該放棄,應該即刻停止跟蹤、轉身離去!


    可是,這家夥接連出現在火車站,暗中又有日軍的便衣特務保護,顯然是條有價值的“大魚”,就這麽放過了他,周怡當真心有不甘。


    她再次開始裝做不經意地觀察著四周,再次確信沒有其它人像白天那樣暗中保護著前麵的那個日本男人。


    也許是自己過於疑神疑鬼了——剛才那一刻路燈突然亮起,自己猝不及防、有些慌亂,所以可能看差了。再說,那家夥根本就是個外行,不可能察覺到自己實施的如此縝密的跟蹤的。


    軍統女諜咬咬牙,決定繼續跟下去。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有路燈的地段都亮起來了。日本男人就這麽頭也不回地朝前走著,周怡保持著原來的距離尾隨在他的後麵。


    他們一前一後,來到了市中心一帶。


    遠遠地,周怡望見了市政廳大樓的圓頂,那是法國人留下來的宏偉建築。她想,如果這個家夥是日軍要員,那麽入住在市政廳的可能性倒是很大:那裏現在有本城的維持會在裏麵辦公,有消息說很快就會有一個偽市政府出籠了;此外,李彥曾經說過,日軍控製的滿鐵機構從滿洲派來了一批人,協助管理山西境內的正太鐵路和同蒲鐵路,他們如今也暫時駐在市政廳裏。


    還有——周怡驀地一驚——日軍在文城的特務機關,就在市政廳的後麵!一棟比市政廳小了很多的小樓;它與市政廳共同圍在一個大院子裏,但院子中間卻用柵欄隔斷,並且自家開有後門。


    想到日軍的特務機關,周怡自然聯想到了整日遊蕩於火車站的那些便衣。此刻在前麵走著的那個日本男人,在火車站受到的就是那些便衣的保護。但是,從他的行為舉止來看,此人絕對不是從日軍特務機構出來的人。


    或許仍是直覺起到了作用,“特務”這個字眼剛剛跳入軍統女諜的腦海,她就突然覺察到了異常情況:那個行走著的日本男人,剛剛朝著他右邊的方向偏轉頭顱、瞥去了一眼,這個動作被周怡從後麵觀察得極為清楚,而當周怡順著日本男人一瞥的方向看過去的時候,卻與另一個男人的目光迎麵相對。


    隻是一瞬!那個男人馬上若無其事地避開了目光,倚靠著臨街一處店麵牆壁的他,打了一個哈欠,眼睛空洞地看向了別處。


    但是,周怡的心髒卻仿佛受到了重重一擊——軍統女諜毫無疑義地確信,這一次她捕捉到的目光,確定是在有意地盯著她!


    大意了,太大意了!


    周怡此番的慌亂,比剛才在羊湯館對麵的慌亂要強烈了幾倍,她能感到體內的腎上腺素在疾速地流轉,行走的腳步也微微顫抖起來。


    什麽時候呢?自己是什麽時候暴露的呢?至少在到達羊湯館之前,一路上還沒有任何異常的動向。那麽,是車站!


    軍統女諜猶如墜入冰窟一般,感到了難以抑製的陣陣心涼。自己竟然還自以為是地跟蹤前麵那個日本男人,豈不知,這完全就應該是一個針對自己而設的陷阱,那家夥傍晚時分出現在車站月台上,應該就是在向她撒出誘餌!


    可是,自己又是什麽時候暴露的呢?!


    絕望中的周怡,已經沒有心思反省破綻的露出原因了,她必須爭取先跳出敵人為她挖好的這個陷阱;如能脫困當然最好,如已無逃掉的可能,那就準備殉國。


    軍統女諜迅速算好了周邊的地勢:這條路的正前方,就是即將橫向出現的市政廳門前的大街,從那條大街向西去,是火車站以及南洋旅館——電台台長老劉還在旅館裏、等著自己今晚去傳遞這兩天鐵道線上的動態;想到親密的同誌,周怡心口一酸——不能再去旅館了,那會連累老劉並危及電台。向東!將敵特引開,越遠越好。


    拿定了主意,周怡的心底反倒坦蕩了。她依舊保持著與前麵那個日本男人相同的行走速度,以防附近已經在監視她的特務們引發警覺。周怡的身上沒有武器,山西站為她配備了一支勃朗寧大威力手槍,但是因為目前居住在火車站貨場的宿舍,她不能將手槍拿到宿舍裏去,就一直放在了南洋旅館由老劉代為保管藏好。那支勃朗寧大威力,和自己組長使用的勃朗寧,樣式很相近。


    想到組長,就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想到了李彥。周怡的情緒又開始變得悲愴——可能,今晚就此就和這些同誌、戰友、親人永別了。淚水一下子湧上了軍統女諜的眼眶,前方那日本男人的背影,頓時模糊起來。


    周怡低下頭,用掩飾的動作悄悄地抹去了淚水。她的棉衣內口袋裏,此刻有一把修長鋒利的剪刀,剪刀把柄纏著膠布,寫著“北貨場”的字樣。這是王穗花為她出的主意——既然不能帶槍,總得有個隨身應變的武器,剪刀上標明了火車站貨場,這樣帶在身上即便被搜查出來,也能憑借在貨場做雜役的身份遮掩過去。


    市政廳所在的橫街近在眼前了,周怡不無驚訝地看到,那個日本男人竟然直接穿過大街,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街對麵的市政廳大院的院門,消失掉了;在院門口值哨的日本兵,甚至理都沒有理他一下。


    周怡不知所措地站在了街的這邊,她想:這又是為什麽?!


    如果這個家夥是誘餌,那麽他必然要到一個能夠引得自己跟進的地方才對,可是戒備森嚴的市政廳大院,又豈是自己這樣的車站雜役進得去的?難道真的是自己的錯覺?!


    這樣想著,軍統女諜不由得暗喜了一下。但很快,剛才那個倚靠在街邊店鋪旁的男人的目光,又凸顯了出來——絕對不是錯覺,那個男人最初盯向自己的眼神、其後又刻意躲閃的眼神,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軍統受訓的背景,使得周怡不會心存任何僥幸。但是此時,無疑多了一個求生機會:跟蹤對象主動消失了,自己正好可以掉頭離開,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周怡向右拐上了這條文城最繁華的大街,朝著城東方向走去。她想,或許對自己實施反跟蹤的敵特,今晚不一定就要抓捕自己,而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找出自己與同誌聯絡的據點。


    好吧。不管是怎樣,成敗生死,在此一舉。自己先沿著大街走,前方有一家很大的三晉旅社,旅社旁邊是一條小巷,穿過小巷的盡頭便是一大片棚戶區,繁雜而淩亂,如果能夠平安到達那裏,脫身就有了把握!


    軍統女諜伸手入懷,摸了摸那把鋒利的剪刀。


    她的腳步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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