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時分,在文城城北這座名為楊柳巷一號的宅院內,軍統山西站情報二組,終於正式落定了新的據點。


    王穗花顯然對這個新據點的位置非常滿意——李彥的能力又一次得到了體現——這裏既不顯眼、又不偏僻,距離北城一條繁華的馬路很近,而那條馬路上,就駐紮著日軍萩原旅團大塚聯隊的聯隊部,可方便情報二組近距離地監控大塚聯隊的動向。


    至於宅院,也相當不錯,兩間朝南的正房,軍統女少校獨享一間,李彥和老劉合住另一間。朝北的除了廚房還有一間偏廈目前空著,日後可以躉一些貿易用的貨物堆放在裏麵,用來掩人耳目。


    最高興的還屬電台台長。原來在南洋旅館的時候,盡管放置軍用電台的房間已經是該旅館內頂層最偏一隅的了,但是老劉仍然每天提心吊膽:畢竟那是旅館,人多眼雜,服務生還經常登門。每逢接發電報之際,他的神經都高度緊張。如今,獨門獨院的楊柳巷一號,則給了電台台長極大的安全感。


    稍加安頓,王穗花就命令給太原侯家巷的軍統山西站發報,一來繼續匯報組員周怡失蹤無下落的消息,二來正式報告情報二組已經返回文城,隻有組員方墨書留守南同蒲路前線;情報二組將重新確立追蹤小榆樹山一帶包括宋家溝火車站和豐店縣城的線索。


    山西站稍後回電,對王穗花先斬後奏的新決定,並未過多指責,隻是讓二組隨機應變,但對南同蒲路前線瀨名師團主力的監控仍不能放鬆;站長更多的是詢問有關周怡的情況,並通報了西北區大同站、華北區察綏站相繼遭到日軍關東軍特務機關破壞的詳細背景。最後叮囑王穗花小心行事,務必盡快查清周怡下落。


    軍統女少校看著老劉譯出的電文,良久沒有說話——太意外了,站長不僅沒有嚴加批評自己先斬後奏的行為,甚至沒有提及一句有關“風計劃”的追蹤時限!而在這之前,山西站每每來電,都是反複強調對“風計劃”要限一個月內追查出真相的。


    回到自己的屋子裏,王穗花又凝神思索了半天,便喊來了李彥。


    王穗花的這個屋子,應該是原來房主的起居室,隻有靠東牆邊的一鋪帶灶台的小炕(李彥、老劉的那間則是南窗下盤著一鋪大炕,顯然是房主夫婦的臥房),房間裏擺了紅木的太師椅和八仙桌;還有一個不大的博古架,隻是上麵已經空空如也。


    軍統女少校用燒熱的水,略微溫了溫一瓶英國的威士忌酒,倒進了兩個雕花玻璃酒杯裏——酒和酒杯,都是從太原帶來的,原來一直放在南洋旅館的房間裏。


    王穗花沒有喊電台台長,一來老劉不能飲酒,二來他孤身一人擔驚受怕了多日,今天身邊終於有了同誌並且有了安全舒適的新落腳點,晚飯後迫切地想要好好睡上一覺。


    進得王穗花房間的李彥,看到了八仙桌上點亮的台燈以及燈旁的酒瓶和酒杯,略微有些意外,但很快也就釋然了:這是女上司想要和他連夜分析眼前形勢和情況的先兆。


    “山西的抗戰形勢不容樂觀,看來,站長的心氣,也沒有年初那麽足了。”王穗花遞給男下屬一杯酒,隨即取了自己的那杯在手,摩挲著酒杯小啜了一口,接著緩緩說到:“今天站長的回電電文裏,甚至沒有提及追查風計劃時限的字樣。你怎麽看?”


    李彥的腦子裏還充斥著周怡的下落不明,他以為王穗花肯定會和自己探討這個難題,不料女上司的思路一下子竟然直奔了山西站。


    “呃,我覺得,或許與北邊的幾個站相繼出了事有一定關係吧,站長擔心我們用力過猛、也像北邊一樣有什麽閃失。”李彥沉穩地答道。他所說的北邊的幾個站,指的就是剛剛遭日軍特務機關破壞的大同站、察綏站。


    王穗花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我還是認為,臨汾城新近淪陷之後,國軍的第二戰區已經名存實亡,閻錫山的晉綏軍跑去了陝西,衛立煌的中央軍退入了中條山一帶,搞不好會繼續退入河南。如此一來,整個山西,實質上等於完全落入了日本人的掌控。”


    李彥品味著威士忌酒和女上司的話,不易覺察地搖搖頭:“那又怎樣,軍統局不是作戰部隊,山西淪陷了,不等於山西站也淪陷了。二戰區的長官們跑了,總不成山西站的站長也帶著我們跑回西安去?”


    軍統女少校咯咯笑了起來。她就是欣賞李彥的這份幽默和睿智。但隨即,她還是歎了一口氣,說到:“理是這個道理,可說到底,二戰區的長官部不在山西了,站長好像也一下子失去了些什麽。比方說,風計劃,還要不要我們追?”


    這一來,李彥豎起了耳朵,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王穗花:“你說什麽?你從站長的電文裏,看出了他不要我們繼續追蹤風計劃的意思?”


    “那倒沒有。可是你想過嗎?站長一直力主所謂的風計劃執行者應該就在瀨名師團部內,風計劃的內容在他看來也與瀨名師團主力南下攻打同蒲路沿線城鎮的作戰有關;所以他才要我們二組緊盯瀨名師團南下的大軍。但是,眼下瀨名師團一路高歌猛進,閻長官和衛長官潰不成軍。說句難聽的話,山西的這個仗,隻怕快要打完了。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再追查風計劃、追查這個計劃究竟是怎樣實施的,還有多少意義?”


    軍統男中尉本來已經舉到唇邊要啜飲的酒杯,連同動作一起凝固了。王穗花的這番話,令他如夢方醒——是啊,如果山西的戰事結束了,那個在瀨名師團司令部的什麽地方藏著的鳥計劃,我們還追它作甚!?但也就在這一瞬間,李彥的腦子突然電光火石地閃過一個念頭:女上司始終固執地認為“風計劃”包藏著日軍使用化學武器的禍心;可是,晉南的仗打到尾聲,卻從未聽到二戰區通報有關日軍使用諸如毒氣彈之類的消息。這豈不是宣布了這條推理的無效?


    他將這個看法說了出來。軍統女少校的臉色,在柔和的台燈燈光下,變得有些尷尬:的確,自己一直推論風計劃關乎日軍的化學武器,如今看來,可能性已經甚微。


    “對啊!”王穗花猛地將雕花酒杯往八仙桌上一墩:“風計劃無關化學武器,無關瀨名師團南下主力;那列詭異神秘的日軍軍列,也從來沒有在我們路經的南同蒲鐵路上出現過蹤影!這恰恰說明了什麽?”


    李彥剛剛吞下了一口酒,這時就對著情緒激動的女上司一伸食指:“說明日本人的這個風計劃,另有內容!”


    “對!而且它就藏在詭異軍列裏,藏在小榆樹山的宋家溝!”軍統女少校越發激動起來,她同樣伸出一根食指指點著男下屬:“明天,你就給我回城外北郊的那個破大院,繼續盯緊那條鐵路支線!”


    正說到高興處的李彥,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女上司會在這裏等著他:又是那個該死的破大院!看著眼前這個舒適甚至有些奢華的屋子,嗅著女上司在屋內火炕以及炭火盆的溫度下散發出來的淡淡香水味,李彥簡直無法想象自己重新回到那個寒酸破舊的大院裏的生活。


    “你盡管放心地去,”王穗花目睹李彥變得僵硬的表情,忍俊不禁地急忙安撫:“我給你預備燒雞和醬肉,還從寶元酒樓那裏買。”


    不料,最後一句話剛剛出口,兩個人卻同時呆住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周怡。上一次,正是王穗花與周怡一道,去寶元酒樓買了李彥喜歡吃的燒雞和醬肉,又一起去了李彥蹲守的北郊的破大院慰勞他。


    但此時此刻,同誌和大姐周怡,卻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沉默了一會,王穗花咬著嘴唇,小聲說到:“周怡這麽多天沒有消息,十有八九凶多吉少。火車站那裏你我又都暫時不能露麵;我現在非常後悔將她的丈夫留在了臨汾,此時如果方墨書在,他的麵孔生,至少可以不動聲色地到火車站和貨場去兜一圈看看。”


    “我趁著天黑,今晚摸過去一趟怎麽樣?萬一能找到她的同事打聽一下呢?”


    王穗花當即斷然予以否決。軍統女少校認為,如果周怡已經出事,此時在貨場以及火車站一帶守株待兔的日軍特務,會比鐵軌路基上的石頭子還要多!


    “文城這裏你不用管了,明天搞輛自行車,出城去那個大院蹲守,北郊那條鐵道支線,現在是我們最重要的線索了。周怡的下落,我想辦法再打探。”


    李彥從前騎的自行車,都是從火車站貨場借的,現在火車站他不敢去,隻好在城內的一家洋行買了一輛。他在自行車的後貨架上夾了一床棉被:那個破大院屋子裏的被褥,實在令人作嘔。


    告別了女上司和老劉,李彥從楊柳巷一號出來,騎著自行車沒有直接奔赴北城門,而是先去了東城的寶元酒樓。他將自行車騎到了酒樓的後門,吩咐在門口和後廚忙碌的夥計幫著照看,自己就一溜煙地進了酒樓。本來,他想在一樓找個不起眼的座位,埋頭吃喝一頓好的,再打包帶走一些。不料,剛剛從後門穿過後廚進到前堂,就迎頭遇上了酒樓的白掌櫃。


    時近中午飯口,白寶元是從二樓的包廂裏出來、到後廚幫著傳遞食客的菜單的,他看見有個人從後廚出來閃進了前堂,起初沒在意,因為一些熟識本店的食客,經常會出於順路而從後門後廚進出。但是白寶元卻在與那個走近路的食客擦肩而過之後,猛然反應過來——


    這個人正是什麽貿易公司的李姓副經理!酒樓掌櫃的記憶碎片,在這一時刻瞬間得到了串聯:李副經理的老板,就是那個姓王的漂亮女人;他們一起來酒樓吃過飯;而自己在那天晚上看到的被日本人和孟龍生特務隊截殺的女人,則曾經與那個漂亮的王經理、一同來過自己的酒樓!


    怪不得,當時自己覺得被孟龍生打死的那個女人有些麵熟!白寶元一直感到王穗花一行眾人的身份有些蹊蹺,果然,他們的人竟然被日本人追殺!


    白寶元將菜單下給了後廚的管事,自己則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在一樓的店堂裏轉悠起來,不時地與相識的老主顧打著招呼。他早已經瞥到那個李副經理徑自找了牆角的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座頭坐下了,中午忙,暫時還沒有夥計到他的身邊伺候點菜;慢慢地,他躉到對方的麵前,觀察一下左右,迅速地坐到了他的對麵。


    早已落座的李彥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剛才從後門進來時,他在即將與白寶元碰頭的一刹那,斜著身體溜了過去。他不想被掌櫃的認出來,以免節外生枝。不料,這個家夥此時竟然主動地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對麵;從白掌櫃的臉色和眼神中,李彥也看出了不對頭的地方。他暗暗將手伸進了棉袍的腰際,攥住了自己隨身攜帶的毛瑟1920手槍。


    “李經理,大駕好久不曾光臨敝店了!今天怎麽沒上樓?想吃點什麽?”


    白寶元的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順手抄起這張小酒桌上的一個茶壺,往李彥身前的一個粗瓷茶盅裏斟水。


    到了這一地步,李彥也無法再做掩飾,他咧嘴一笑:“白掌櫃好!先來個喇嘛肉,一小壺杏花村,一碗驢肉刀削麵。回頭再點些東西包走。”


    “包點什麽?還是燒雞和醬肉?”


    白寶元含笑問到。


    李彥聞聽此言,不由得心頭一震,攥著駁殼槍的手微微出了汗。他看著似笑非笑的酒樓掌櫃,一時沒有回應。卻想起了那天王穗花與周怡在北郊破大院、對這個白掌櫃做出的評價。


    “我費心打聽一句,貴號的王經理,現在可還安好?有一天她還帶著一個女伴,光臨過敝店。”


    白寶元此言再出,軍統男中尉的目光頓時淩厲起來,他已經確信無疑地斷定:自己的身份,應該是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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