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栓柱在孟龍生進門之前,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跟隨著足智多謀的肖俊平在敵工隊日久天長,他的脾氣秉性也圓和了許多,何況現在是身處日偽勢力中心,由不得他隨性。


    “孟隊長大駕光臨,弊號真是蓬蓽生輝啊!”陳栓柱臉上擠出了一絲難看的笑容,同樣朝著孟龍生行起了拱手禮,甚至文縐縐地轉起了詞兒。但是此刻相互拱手的兩個不同陣營的隊長,心裏卻都充滿了對對方的不屑與敵意:日本人的偵緝隊長壓根沒有把一個開綢緞莊的掌櫃放在眼裏,若非有大洋孝敬在後麵跟著,他才不會屈尊拱手;而八路軍的敵工隊副隊長,則恨不能一槍崩了眼前的這個狗漢奸。


    各懷心腹事的兩個人在店裏的一張八仙桌前落了座,店內唯一的一名女夥計孫妮兒適時地端上了茶水。看到孫妮兒的容貌,孟龍生眼前不禁一亮,內心嘀咕著賣布的店麵裏竟然有如此周正水靈的女子,隻怕是整座倚紅樓都找不出幾個有這等姿色的。


    孫妮兒當然不可能了解麵前的這個長相猥瑣的家夥、正在拿她與本城青樓的妓女們相比較。來綢緞莊隻有幾天,敵工隊的兩個正副隊長還沒有來得及傳授她太多的地下工作經驗,隻是要她熟悉環境並利用所掌握的布匹生意經幫著打理店麵。卻不料,日本人的偵緝隊長這麽快就打上門來了。


    陳栓柱注意到了孟龍生打量孫妮兒時的不懷好意的眼神,這越發加重了他的厭惡心理,於是強壓著心頭的火氣,幹巴巴地問了一句:“孟隊長今天來弊號有何貴幹啊?”


    正滿腦子猥瑣念頭的孟龍生,沒有聽清掌櫃的問話,望著孫妮兒離去的背影,竟然脫口說道:這個大姑娘模樣很俊啊,掌櫃的從哪裏把她淘換來的?


    敵工隊副隊長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孟龍生的無恥令他深感震驚,一時間他的右手已經習慣性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間,這一標準的職業軍人拔槍的動作,幸好沒有被店裏的大小漢奸們看到。


    咂吧了一下嘴巴,孟龍生不無遺憾地把貪婪的目光從消失在後屋的孫妮兒那裏收了回來,重新轉向了掌櫃的,終於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了有些不對頭的神色。不過,偵緝隊長並沒有心情去仔細琢磨掌櫃的表情,他頗不耐煩地端起了八仙桌上的茶杯,這是新近學來的大戶人家的送客暗示,盡管此時他是以客的身份坐在別人的店麵裏。


    那兩個曾經騷擾過綢緞莊的偵緝隊隊員,立即心領神會,明白這是隊長大人急於拿錢走人的意思,於是嘻嘻哈哈、拐彎抹角地開始張嘴要錢。


    陳栓柱此刻的忍耐力近乎達到了極限,好不容易聽完了兩個特務漢奸的聒噪,想也未想就回應了一句:抱歉幾位,弊號最近周轉不靈,手頭沒有什麽閑錢,隻好等過些日子再說。


    這一來,臉上變色的換成了偵緝隊長,麵前的這個賣布的掌櫃竟然如此不識抬舉,也讓孟龍生感到了震驚。那兩個小嘍羅顯然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局麵,他們倆之前曾經輕而易舉地從這裏撈走了一塊大洋,今天隊長大人親自出馬,對方卻突然變得如此不識時務!


    肚子已經餓得咕咕亂叫的孟龍生,將手裏的茶杯猛地往八仙桌上一丟,旋即起身,用目光冷冷地攝住膽大妄為的掌櫃的,準備撂下幾句狠話。直到這時,陳栓柱才恍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本能地也跟隨著孟龍生站了起來,尷尬地想掩飾補救。但他迅速的起身動作,讓孟龍生瞬間產生了誤會,後者在市井街頭廝混打拚多年,很早就養成了極高的警覺性,眼見體格壯碩的掌櫃的做出了疑似不友好的動作,立刻後退一步,同時敏捷地伸手從斜挎在腰間的槍匣裏抽出了毛瑟*,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對方的胸膛。


    事態發展到這一地步,完全超乎了主客雙方所有的想象,綢緞莊內的空氣仿佛一下子凝固起來。


    “孟隊長,誤會誤會!”


    一旦恢複了理智,八路軍的敵工隊副隊長立刻開始隨機應變,臉上再次擠出了難看的笑容,舉得不高的雙手頻頻地擺動。內心裏麵,他倒是對孟龍生快速出槍的舉動暗暗吃了一驚。


    握槍在手的孟龍生,看到綢緞莊掌櫃如是示弱的姿態,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未免顯得小題大做,於是悻悻地把槍插了回去,嘴頭上卻仍然不肯罷休:


    “你當大爺我是來你這要小錢兒的嗎?別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見到隊長開始發威,旁邊的幾個偵緝隊隊員也都狐假虎威紛紛叫罵訓斥個不停。陳栓柱唯有苦笑,壓住一腔怒火,點頭哈腰地陪著小心。


    就在這個時候,綢緞莊的大門口突然閃進了一個身影,旋即響起了一陣爽快的笑聲:


    “掌櫃的,這是在鬧啥嘛?”


    店內的人循著聲音望去,看到說話者是一位相貌俊朗的年輕人,陳栓柱不禁喜出望外,幾步搶上前去拉住對方的手臂:“表弟,你可回來了!快幫我和孟隊長他們說合說合!”


    被稱之為表弟的不是別人,正是陳栓柱的頂頭上司、八路軍敵工隊隊長肖俊平。


    剛才,潛至店門外悄悄偷聽店內對話的肖俊平,已經弄明白了門口這輛摩托車的主人是何方神聖,原本他還在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與日本人的漢奸偵緝隊隊長打個照麵——考慮到孟龍生常年出沒文城市井,而自己畢竟曾經服役晉軍獨12旅的時候在文城駐紮過兩個月——然而當店內情況突變、陳栓柱極有可能摟不住火氣壞了大事之際,肖俊平再也顧不上許多,推門闖了進去。


    “孟隊長,這位是我遠房表弟,也是本店的二掌櫃,”陳栓柱將肖俊平拉到一眾大小特務麵前:“他可是在北平大學堂喝過墨水的,比我明白事理!”


    孟龍生正了正自己的槍匣,一雙眼睛帶著幾分挑釁意味、盯住了不期而至的這位二掌櫃的;而與他近在咫尺的肖俊平,則用笑晏盈盈的目光迎住了對方的視線。隨即,八路軍的敵工隊長,朝著日本人的偵緝隊長拱手致意:


    “孟隊長,久仰久仰——家兄剛才不知何事多有冒犯,快請上座!”


    打量著這個嘴上沒毛的年輕二掌櫃,從來不把喝過學堂墨水當回事的孟龍生,大刺刺地並沒有給對方麵子,冷冷地答道:上座就免了,老子一天多少正事忙不過來,哪有閑工夫跟你們這上座!


    肖俊平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全靠了孟隊長幫著皇軍維持本城治安,方有我們這些小商小販的一口安生飯吃啊——表哥,從櫃上準備進貨用的錢裏麵支五塊大洋!”


    敵工隊隊長最後一句話,不僅讓一旁的副隊長兼表哥兼掌櫃的倒吸了一口涼氣,就連站在對麵的偵緝隊隊長,也頗感意外地驚住了:五塊大洋,好家夥!七八個人到本城最貴的寶元酒樓包廂去大吃大喝一頓,好酒好菜連吃帶拿,結賬也超不過兩塊大洋的光景!孟龍生對嘴上沒毛的二掌櫃的看法,瞬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嚇,到底是在大學堂喝過墨水的啊,就是比他這個黑漢子懂事兒!”笑得合不攏嘴的昔日地痞頭子,一邊目送陳栓柱鬱悶地到後櫃去支錢,一邊讚賞地拍打著肖俊平的肩膀:“這家店要是你來替你表哥當掌櫃的,生意肯定比現在紅火!”


    此刻的肖俊平已經將有可能被對方認出的擔憂放到了一邊:很顯然,日本人的漢奸隊長更在意的是大洋。他順勢將孟龍生拉到八仙桌前重新坐下,一邊吩咐重新沏茶,一邊就開始拐彎抹角地打聽偵緝隊長每天公務繁忙的具體內容。


    孟龍生的警惕性,在銀元攻勢以及這個年輕人含蓄的恭維之下,早就丟到了爪哇國,十分受用地與在北平喝過墨水的青年二掌櫃攀談起來,甚至開始了稱兄道弟,直到孫妮兒再度捧著茶盤送上了新茶。


    “這姑娘長得不賴啊,什麽來頭?也和老弟你一樣在大城市喝過墨水?”孟龍生毫不掩飾自己色迷迷的姿態,若非看在即將獲贈店主的五塊大洋的麵子上,他幾乎就要伸手去摸孫妮兒俊俏的臉蛋了。


    “她是弊號在平泉縣總號老掌櫃的家眷,常年跟著老掌櫃做生意;我們這家分號剛剛開業,老掌櫃的特意調她過來幫著打點。”肖俊平一邊說,一邊朝著孫妮兒使了個不易覺察的眼色,示意對方離去。精靈的夏家女仆,也已經從孟龍生透著淫邪的目光裏感到了不妙,於是放下茶盤就快步返回了後屋。


    但坐在原地沒動的偵緝隊隊長,卻已經牢牢地記住了她。


    “孟隊長,這是弊號孝敬的五塊大洋。”店裏的賬房先生捧著用紅紙裹著的紅封,來到了八仙桌前。肖俊平注意到自己的副隊長並沒有費心跟出來,心下明白他正躲在後麵出離憤怒。孟龍生見了大洋紅封,眼睛放射出狼一樣灼灼的光芒,根本沒有在意掌櫃的是否親自出來的細節。


    “好說,好說,老弟,你既然這麽仗義,哥哥我也絕不會含糊,以後在文城做生意,盡管報我的字號,憑他是誰、都得給你這個麵子!”


    “承蒙隊長大哥關照,那小弟我就先謝了!”肖俊平心花怒放,喜笑顏開地頻頻拱手:“大哥,以後你的弟兄們執行公務的空閑,盡管來我這店裏歇歇腳,別的沒有,好煙好茶一定管夠;等有機會,小弟再請大哥上酒樓喝上幾壺!”


    偵緝隊長越發開心了,覺得今晚當真不虛此行,結識了這麽一個出手闊綽的金主,還發現了一個身材狐媚、長相標致的小娘子——看來,這家成瑞祥綢緞莊,今後少不得來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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