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君對珈藍愧疚居多,珈藍的未來因他們的舉動必定坎坷,而他如今能做的就是盡力彌補。


    但,他的彌補,遠填補不了她以後的痛苦。


    前路太長,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天空飄起了小雪,灰藍的天光下,青山顯得灰暗迷蒙。受到靈脈的影響,山鬼域的氣候變化無常,這月是冬雪下月或許就會有夏雨,這樣的異樣已經持續了多年,除非靈脈被修複,否則這樣異常的氣候將會一直持續下去。


    有鳥飛來,撲閃著翅膀圍繞在木清身邊,顯然是認出了他。木清忍不住抬起手,眼中含著笑意,修長的食指動了動,那靈鳥會意,慢慢落下用爪子抓緊他的手指然後收起翅膀歪著腦袋眨眼看他。木清瞧著鳥兒憨態可掬的模樣,掏出一顆果子喂它。掌中的果子被它叼在嘴裏,仰頭一口吞下。它動了動翅膀,顯然十分喜歡。


    突然,靈鳥的身體猛地僵住,冰晶順著鳥的爪子以極快的速度向上蔓延,不過一息之間,那鳥維持著歪頭看他的姿態被包裹在冰中死去。


    木清的手在發抖,眸中的光沉了下去。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無法想象僅僅是一道傷口就會造成這樣的危害,那靈鳥是被吸光了靈氣後凍死的,在這之前木清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他手中的傷是珈藍留下的,如此想來一定與珈藍的靈力有關。而這樣的現象則說明一點,她的靈力或許對他們來說並不是有益的,相反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天河是人界與神界的交界,上古有天河卷記載天河鎮河神石寒玉,性極寒,少靈。木清本以為“少靈”之意是鮮少有靈力,但照珈藍的情況來看,寒玉成長所需的靈力明顯是依靠掠奪他者的靈力而來,她的靈力並不弱。所以“少靈”便是指極少有寒玉成靈之意。


    那珈藍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雖說珈藍的本體是神石,但……木清看著手上的傷口,神色複雜。偏偏京墨君為了救靈脈病急亂投醫讓珈藍成為了童山之神,若此時他再說什麽便是瀆神之罪了。


    木清並不知道京墨君為了改變珈藍的體質讓她泡了佛焰花,佛焰花生長在極東的五荒邊緣,屬炎性,長久的浸泡會改變珈藍的靈力,甚至對她的神體造成損傷。


    身後腳步聲響起,木清忙將靈鳥藏入袖中,待翻湧的心緒平靜下來才整理衣襟轉身看去。


    出了京墨君的院門,蘭君遠遠就看見木清在路邊等著他。他對山鬼族的長老了解的並不多,卻對這位年輕的長老印象較深。


    原因無他,幾百年前山神桁皎(hengjiao)神力衰弱,山魈趁機攻打山鬼域,山鬼域的西部臨水域內,山鬼皆被山魈放毒而亡。桁皎帶著山主鶴望蘭君和五百山鬼前往西部救援,卻發現西部全域皆籠罩在一片毒霧中,外麵的人根本看不清裏麵的情況,連天上的飛鳥路過臨水域時也會繞開此道,往安全的地方飛去,在他們看來臨水域已然成了一座死地。


    待桁皎驅散周邊的毒霧帶著山鬼進入西部山門時,卻發現一個小小的山鬼坐在高高的入門碑上,一雙清綠的眸子平靜地看著他們。小山鬼明顯年幼,離成年還差個兩百年,穿著白色金邊短袍鵲衣,雙腳未穿鞋襪,腳上明顯有多處的劃傷,髒兮兮的長褲也破了幾處,與幹淨尊貴的上衣明顯差之千裏,看見他們帶著一大群山鬼來也不害怕。


    桁皎上前幾步,剛想說話便被小山鬼搶了話頭,隻見他未看桁皎一眼,卻十分真誠地指了指身後說道:“此地已封,君請往他處走。”稚嫩的嗓音清亮。


    小山鬼守在山口就是為了防止山中靈物誤闖,而他的身後藍霧繚繞,煙藍的毒霧迫於結界隻能在入山碑後方徘徊。毒霧重重,桁皎卻在裏麵感受到了異樣的氣息。


    桁皎見小山鬼身上穿著鵲衣便以為他是臨水域桑知君之子,想來守在這裏也是桑知之意。


    桁皎表情柔和下來,問他:“桑知君在何處?”後瞧見他疑惑的眼神又問:“你可知道我們的來意?”


    小山鬼看著桁皎,手中把玩著一支竹笛,玩了一會兒才道:“知道,阿爺說過山神會來臨水解救受苦的山鬼。”


    桁皎忽略了他口中的“阿爺”,不解地問道:“那小郎君為何不讓我們進?”


    小山鬼笑了,將竹笛插在腰間,晃著小腿說道:“我不是什麽小郎君,我隻是路過此地的孤子,阿爺可憐我便將我留在了身邊。阿爺說過,若是有山鬼來了便讓我趕走,君快些帶著後頭的山鬼走吧,我還需守著這山門。”


    桁皎還想再問,蘭君卻察覺出了不對勁。蘭君站在桁皎右側,說道:“吾神,此子若是山鬼,初見吾神必會有所感覺,而他卻十分平靜,什麽感覺也無。”


    桁皎轉向小山鬼,那確實是山鬼,他不會看錯。但那小山鬼麵對他時卻無絲毫怯意,也沒有信仰之力……


    桁皎明白了,那坐在入山碑上的雖是山鬼卻與山鬼域的山鬼不同,他是孤子,可能在山中四處流浪,不曾接受過山神的靈力,也不曾信仰過山神,因此對山神毫無崇拜之意。山鬼域中的山鬼從小接受父輩與山神洗禮,因此十分信仰山神,麵對山神時既敬又怯。小山鬼不是山魈,山魈早在幾百年前就已不是如山鬼般的麵貌。


    “你叫什麽名字?”桁皎問。


    小山鬼沒有回答他,目光來回掃視桁皎身後的山鬼,像是在估算山鬼的數量。


    “君不願走?”小山鬼晃蕩著細細的小腿,兩手撐在石碑上歪著頭看他。“為何不願?”


    有雨落下,小山鬼抬頭望了望天,微皺了一下眉頭,很快卻又恢複了平靜。


    “我身後已然是座死地,進去了也隻能等死。”


    桁皎也不硬闖,隻要他想,大可直接進入,童山之內有誰能攔得了他。他徐徐圖之,不過是因為他知道臨水域已經沒有活著的山鬼了。


    桁皎指著他身上的鵲衣,問:“你身上的短袍是誰給你的?”


    小山鬼吸了吸鼻子,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沒有回答。


    “你可知道在這臨水域隻有桑知君與其子嗣能穿這衣裳?你口中的“阿爺”是誰?”


    小山鬼依然沉默,一雙眸子平靜地看著桁皎,似乎將桁皎的一切神壓都隔絕在外,他自清淨。


    雨漸漸下大,他們不能一直僵持下去。但隻要他們稍有動作,小山鬼便會運轉靈力一副拚命的架勢。他們一群成年山鬼也不好欺負一個幼年山鬼,勸又勸不了,雙方便隻能那麽淋著。


    雨對於成年山鬼來說是福澤,但對幼年山鬼來說卻過於陰寒了。


    蘭君見小山鬼嘴唇都紫了,便將自己隨身帶的扇子扔上石碑,給他遮雨用,卻未想那小山鬼毫不領情,看都未看那扇子一眼。


    蘭君靠近負手而立的桁皎,猶豫道:“吾神……”


    桁皎卻忽而笑了:“有故來兮,尊兮重兮。言君,現身罷。”


    入山碑後,一個穿著金邊黑袍的男子緩緩走出。他恭敬向桁皎行禮:“吾神。”隨即又轉向蘭君,道:“鶴望蘭君,別來無恙。”


    蘭君笑:“喚我蘭君便好。”說話的同時回了個禮。


    言笑,山魈族族長。山魈全族上下隻有族長逃過了萬年前先代山神的詛咒,能夠維持本來的麵貌。


    不管是山魈還是山鬼,他們在山神眼裏都一樣。桁皎不會偏向誰,但奈何先神對山魈的詛咒令他們變成那副恐怖的樣子。山魈域也因為他們的放縱而靈澤不再,於是他們便來搶奪山鬼域。


    他們總是對山鬼出手,那桁皎便隻有一直護著山鬼一族。山鬼族信仰山神,山魈族不信山神,如此山魈族與山神便越走越遠。直到山魈認為山神站在山鬼族一邊,甚至對山神也會毫不留情的出手。


    “阿言?你不是走了?”小山鬼問道,然後又堅定的說道:“你讓我趕走山鬼,我會說到做到的。”


    原來小山鬼口中喚的是“言”而不是“爺”。


    言笑君麵上十分冷漠,他將小山鬼從高處抱下,對小山鬼說道:“期限已到,你不必在這兒守著了。他們是你的族人,你該隨他們走。”


    言笑君那日說的是“若山鬼來了便趕緊走”不曾想小山鬼卻聽成了“趕走。”


    “你不想留我?”


    “你為我守山百日,已還了我的恩,此後你便自由了。”言笑將小山鬼往前推了幾步,對桁皎說道:“早年此子父母皆為我族所殺,成了孤子,望吾神善待。”


    小山鬼毫無所動,被言笑推搡著仍要回頭去看他,小山鬼十分鎮定,問出的話也顯得十分冷靜:“你真不留我?我可以將這些山鬼趕走。”


    蘭君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子天真,果真無知無畏。


    蘭君上前,在小山鬼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將他打暈,拎著後領遞給了身後的山鬼照顧。


    言笑君暗沉的眼眸微挑,看著蘭君的動作並未作聲,隻是在蘭君回過身看向他時道了聲謝。


    說到底,言笑君這一族之長在那群瘋狂的族民中間雖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起碼的約束還是有的。


    近日山魈域山體塌了一塊,砸死了一些來不及逃的山魈。他們沒想到山體內竟會藏有大量純粹的靈氣,外泄的靈氣並不適合山魈用於吸食,因此山魈族內死了很多族民。自此以後族民便越來越不受控製,他們總有辦法逃脫言笑君的追蹤,暗自醞釀著計劃奪取靈氣較少臨水域。


    山魈族雖說也是近神族,但自那詛咒後山魈族民就變得行為癲狂,不受控製,有時發起狂來連族長都招架不住。


    山魈依舊敬愛他們的族長,但大多時候他們不受族長管束倒也自由。對山鬼放毒扔糞的事也沒少幹。小打小鬧時常有,但發動如此大的屠殺,這是第一次。


    自山魈變成這幅樣子後,族長不願放棄自己的族民,他們瘋,他便一直陪著他們瘋,若是連族長也放棄他們了,他們該有多痛苦。


    山魈族長陪著瘋了的族民近萬年,即使再難也守著他們,因為不瘋時的山魈如往昔般可愛,他們與以前一樣,不曾改變。守護族民,那是曆代山魈族長的信仰。


    山魈族民闖下了禍事,言笑君一力承擔了所有罪責,隻求桁皎軍能留山魈族民一條活路。


    言笑君跪在入山碑前,跪在山神前,雙手舉著劍,請死。


    桁皎沒有接劍,他問言笑君:“言君若死,言君的族民該如何?山魈一族族長本就世襲,而言君並無子嗣,沒有下一任族長的約束他們會如何瘋狂言君是知道的。”


    “但屠殺臨水域一罪,足以令山魈一族受到天罰隻餘百子,山魈難活,若真如此怕是要滅絕。”


    “這一次言君幫他們擋了,下一次呢?”


    言笑君握緊手中的劍,嘴唇緊抿堅定地說道:“言,請死。”


    山神思考了片刻,閉上眼終是點了點頭。


    衣帶擦過那把閃著寒光的劍,冰涼的雨水砸在劍刃上,奏出清脆的音色。桁皎錯身走過,漸漸消失在結界後的一片藍色毒霧中。


    蘭君上前,接過言笑君手中的劍。他看著麵前跪著的一族之長,神色複雜道:“一族之罪由你一人擔下,你該知道你最後的下場應是連腳下的泥都不如。”


    言笑君抬頭看著蘭君,平靜的表情已然告訴他答案。


    山魈對山鬼犯的罪需得山鬼親手來消,臨水域少說有山鬼兩千,一命一罪。五百山鬼輪番上前,一劍抵一命,一命消一罪,劍劍入骨。


    那一日,雨混著血水染了一地的紅色。雨絲漸細,山中螢火自深林飛出圍繞在尚且喘息的言笑君身旁久久不散,送他最後一程。


    言笑君最後屍骨無存,靈散山林,再也重生不得。


    臨水域的毒霧被桁皎散去,他將臨水域給了山魈族,並設下結界禁止山魈出臨水域也防止山鬼進去複仇。


    天罰並非隻一個言笑君就可以相抵,幾百年的囚禁之苦,也是一種懲罰。


    木清,便是那日言笑從山魈手中唯一救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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