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清上前對蘭君行禮,今日他特意在此等待蘭君是為了山魈族襲擊珈藍一事。山魈自從沒了族長行事便越發乖張暴戾,也不知他們從哪裏得來的製毒手段,幾百年來死在山魈手中的山鬼數量已有一千。


    臨水域結界已出現漏洞,再也關不住他們。雖如此,但臨水域卻依然是山魈的領地,是他們的保護傘,因此山鬼奈何他們不得。京墨君對山魈族恨之入骨,為了山鬼族的未來,京墨君已經打算毀了臨水域絕了山魈的後路。京墨君打算在死前摘除山魈這顆擾亂山鬼族安寧的毒瘤,因此秘密醞釀了一個計劃,這計劃除了京墨君外隻有幾個長老知曉。


    蘭君是山主,他並不處於山魈族的對立麵,他的職責是平衡山中勢力,因此絕對會出麵保住山魈一脈。


    “蘭君日安。”


    “安。”蘭君笑著衝他擺擺手,展開扇子扇了扇,看著木清一臉凝重的模樣不由好奇的問道:“木清長老再此等候蘭,所為何事?”


    蘭君看了看四周,平日裏跟在木清身邊的幾個山鬼都被支開了,看來這木清是有話對他說啊。


    “蘭君,可否邊走邊說。“


    蘭君地點頭,吩咐冬銀在身後跟著,不可靠近。


    冬日,大地一派銀裝,他們沿著河岸行走,身後遠遠跟著捧著爐子的冬銀。


    “神侍一職,蘭君是否心中已有打算?”木清打算先跟蘭君聊些別的再說明此行的目的,最好的切入口還是神侍一事。


    “神侍對珈藍來說並不重要,京墨君也是操之過急了。但雖然及了些,京墨君的眼光卻還是不錯的,木清長老確實是最適合的。隻是不知長老為何推脫?”蘭君也不急,會上木清明顯對神侍一事並不熱衷,現在拿出來問他必定是作個引子。


    木清笑了起來:“神既不是真神,木清又何苦白白搭進去。”木清對蘭君並無坦然之意,他隱瞞自己的傷勢不過就是想看看京墨君是否真的會讓一個不知名的危險存在於山鬼域,還有就是他不清楚蘭君是否也知道珈藍的狀況。


    “珈藍雖不是冊封在卷的神,但好歹也修出了一具神體,她與真神的差別隻是在於天河河水的洗禮,對現在的童山來說她是不是真神又有何差別。童山既然需要她,就必須敬她愛她。”


    “木清明白了。”木清點頭,看來蘭君與京墨君並不是一路的。


    “蘭君如何看待山魈族?“木清突然停下腳步問。


    蘭君轉頭看向木清,不解他為何會這樣問。但看著木清目光堅定,並不像其他山鬼那般一談到山魈便露出厭惡害怕的表情,心中便有了模糊的答案。


    “蘭自化形之日起便見多了山魈惹人厭的模樣,他們對山鬼出手毫不留情,眼裏隻有恨與宣泄,隻尊重自己的族長,不論是山主還是山神,對他們而言都無甚關聯。但他們縱然不討喜,對於我來說也依然是童山山民。與山鬼相比,他們雖可憎,卻也可憐。”蘭君此言為實,山魈的存在是為了平衡,山鬼山魈,缺一不可。不論是山鬼還是山魈,在蘭君眼裏都是一樣,區別隻是一族正常,一族瘋狂。若是一方消失,另一方必定無法獨存,這是從一開始就定下的規則。


    “天罰過後,山魈族長魂歸山林,山魈族本就氣數已盡,再胡鬧也胡鬧不了多久了。”蘭君歎息,族長消失便預示著山魈的滅亡,同樣的,山神消失也是山鬼族消亡的預兆。而京墨君卻硬生生將這死局改為生局,也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


    “蘭君的意思是,山魈滅絕已成定局?”木清皺眉問道。


    “定局?不不。”蘭君搖頭:“世上並無絕對之事,即使從眼下的情形來看山魈正在走向滅亡,但世事難料,誰也無法說清下一刻已成的局麵是否就會顛覆扭轉。”


    木清沉默。蘭君說這番話更像是在安慰他。他還什麽都沒說,蘭君便把答案都告訴了他。蘭君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麽,想問什麽。


    蘭君的意思很明了,他不會插手兩族之間的鬥爭。就如同這幾百年來他作為一個旁觀者觀看的情形一樣,山魈使毒,山鬼耍計,對於蘭君而言更像是兩個孩子之間的打鬧,不論誰生誰死他都不會插手。


    看來想要讓山主阻止京墨君的計劃一事怕是不會實現了。木清的表情漸漸落寞,木清雖身為山鬼一員,但骨子裏他卻認為自己是山魈,多年前那句憤恨的“我是山魈!”的話語像是暗示般紮根在他的腦海,漸漸的他便認為自己也是山魈的一份子。


    自從臨水域結界損壞後,山魈的行動比以往越加瘋狂了。這樣的舉動更像在自尋滅亡,他們這樣豈不是辜負了言笑當年的下跪請死。木清捏了捏指骨,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想道。


    “木清長老你呢?你怎樣看待山魈族?”蘭君笑著看著木清,期待他的答案。


    “山魈……”木清一愣,看著遠方煙色的山巒,像是在回憶。幾百年前的一個個雨夜,那個高大魁梧的身體擋在他身前,在黑暗中從懷中摸出一顆散發著微弱螢光的丹珠,他說這顆珠子是他的族民爬到懸崖上偷了落落鳥的藍珠草煉的,雖然他當時因為族內遭受落落鳥群的攻擊而發了好大一通火,但他心裏卻很高興。說著這些話時,那個男人剛毅冰冷的嘴角泛起了極淡的一抹笑。


    “不可滅亡。”


    蘭君愣了愣,哈哈大笑起來。果然如他所想,木清因為幼時的遭遇而對山魈族有著很深的執念,這種執念的產生並不是因為山魈,而是因為言笑。言笑之死讓木清產生了山魈族不可滅絕的念頭,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條線在牽扯連接著一切,維護了童山的平衡。而這條線,絕對不是天道的手筆。


    木清無數次見過山魈瘋狂乖戾的模樣,他們並不畏懼死亡,一係列的行動似乎更像是在發泄。山魈不論是外貌還是行為都令人厭惡,恨不得他們就此消失。木清也一樣,看著他們粗鄙的相互拋著動物糞便玩耍,掛在樹上恐嚇地對山鬼們露出尖利的牙齒,醜陋的臉就如那毒霧一般令人不堪忍受。


    雖然厭煩,但他卻對他們生不出恨意。隻因為曾經有那麽一次,他被一位山魈從泥濘中扶起,那山魈為他披上精美溫暖的鵲衣,告訴他他是一隻山鬼。


    那時的他對自己的身份沒有一絲的認知,他也並不知道什麽是山鬼,但那時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他是什麽,他該去往何處。那位山魈說他是山鬼,他便問:那你呢?山魈俊朗的臉上嚴肅的表情不變,他垂下眼簾,說:我是山魈。那一刻木清的心裏便固執地產生了一個念頭:你是山魈,那麽我也是。木清想要和他待在一起,想要成為和他一樣的山魈。


    年幼的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從哪座山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他隻知道哪座山的靈氣充沛他便去哪,這是本能。那時的每座山上都會居住著一些山鬼,但唯有最接近天河的童山山鬼域內最多,靈氣也更充裕。各山的山鬼域從不對外來的山鬼開放,因此木清幼時從未見過任何山鬼,當然也從沒見過山魈。


    他獨自行走在深山河流,身上的衣裳是偷了山下農戶的,他那時不懂得控製靈力,靈力不穩時耳朵便會變成葉子的模樣,皮膚也會隨之變成青色。這樣的他偶然間被進山的人族碰見,被當做山中的怪追打了十裏。小山鬼肉嫩,被那鐵具打了十幾下疼得他再也不敢去偷人族的衣裳,故而幾十年來他身上多處麵料已然風化,破破爛爛的掛在身上,不能擋風,隻可遮醜。


    他遇見言笑君那日,恰巧是山鬼幼年期靈力增長的一個階段,這個階段極為重要,若是挺不過去便會夭折。他蜷縮在臨水域的一處小山洞中,洞中時不時會有滴答聲響起,上方一滴滴水落下,在他手邊凹陷的地上匯成一小塊水池。他身上燒得厲害,迷迷糊糊就聽見尖叫聲和一種奇怪的“嘎嘎”聲,那奇怪的叫聲像是一種動物發出,然而他腦中搜索了片刻也想不出是什麽,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他所處的山洞十分狹小,入口處長滿雜草,幾乎遮蔽了光亮。洞外淅淅瀝瀝的下著雨,砸在草葉上奏出規律的“噠噠”聲,細小的風從入口處灌進來,他打了個寒噤,硬生生被凍醒了。


    他聽見外麵有腳步聲,本著對陌生事物的恐懼心理,他往裏麵縮了縮,小心的屏著氣息,等到腳步聲消失才敢撥開草叢探出頭去。他四處看了看,青山籠罩在一片雨霧中,整個山林在雨水的衝刷下顯得濕漉漉的,令他難受。遠處有山鬼乘著赤豹在林間飛快地奔跑,青色的長發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她的速度十分快,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他好奇的看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麽奇怪之處便又縮了回去。


    而在離他較遠的一處山林中,許多山魈在樹枝上攀爬跳躍,手中舉著石塊正在驅趕奔逃的山鬼。山鬼逃得狼狽,山魈則高興地手舞足蹈,一塊又一塊石頭往下砸去。一會兒後,族內一位長老趕到,他將山鬼們聚集在一起,結出結界抵擋山魈的攻擊。此刻在他們眼裏,山魈就如同跳梁小醜一樣上躥下跳。山魈見石塊傷不到他們便急的“嘎嘎”大叫捶胸頓足。


    “哼,如此醜陋之物也敢在我臨水域放肆!”嬌俏的女聲響起,一道殘鞭落下,將立在樹間的幾隻山魈打了下來,其餘山魈立刻四散開來躲在樹後暗中觀察著。


    菇羅女從赤豹背上一躍而下,赤、裸白皙的雙腳踏在地上,腳踝上套著白色的花環,行走間步履生香。她手中握著一條綠色的藤編,“啪”的一聲抽在一隻山魈的背上,山魈駝著的背瞬間皮開肉綻,菇羅女見那山魈還敢齜牙瞪她,又是一鞭抽下。


    “怎麽,你們敢做這仍糞砸石頭的勾當還不願給本小姐抽了!?”菇羅女一腳踩在山魈背上,俯下身子用藤鞭拍打著山魈的傷口。“今日不給你們一點顏色看看你們還真當我山鬼好欺負?醜八怪!”


    被壓在地上的山魈鼻子裏噴出粗重的氣息,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威脅聲。他嘴唇上下翻動露出尖利的牙齒,雙目赤紅用力瞪著菇羅女。


    周圍受了傷的山鬼小心翼翼的在一旁張望,見山魈被鞭打便露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他們已經忍了山魈的行為夠久了,他們不能殺山魈,卻可以傷他們,就如同山魈對他們一樣。


    菇羅女也看出來山鬼們此番想要泄憤的心理,也是,任誰被輪番追打整整三天都不會好受。


    菇羅女伸出染了綠汁指甲的手指,對縮在結界內的山鬼勾了勾。語氣漫不經心道:“來,將這幾隻醜八怪關進籠子裏掛到樹上去,他們不是願意在樹上待著麽,本小姐這就讓它們上樹。”


    菇羅女為桑知君第三女,此次救援來的本應是其四弟振鷺,菇羅女憎恨山魈已久,便偷了振鷺的鵲衣來此救援。


    山魈被吊在籠子裏關了五日,也被折磨了五日,周邊的山魈輪番上前欲解救同伴皆被菇羅女打了下去,越來越多的山魈被抓,樹上的籠子也越來越多。到了第八日,已有三分之一的山魈被關在藤木籠中,他們的皮被火烤得焦黑翻開,身上淌出的血水在地上繪出一道一道扭曲的紋路,山魈倒是硬氣,愣是一聲也沒叫。


    見此情形已有許多山鬼害怕了,他們請求菇羅女停手,但菇羅女弄了這麽一出戲不就是想聽山魈求饒害怕的聲音,她早就聽父親說過山魈在未遭到詛咒前英勇擅武,山鬼比之不得。她就是想看看那些個怪物在她麵前求饒的樣子。山鬼力弱?哼,她倒要看看究竟誰才是真正弱的一方!


    後方的山鬼跪了一地,菇羅女皺緊眉頭看著伏在地上求她放過山魈的族民。為什麽最後下跪求饒的依然是山鬼!!她的心中怒火燃燒,大吼道:“給我起來!”無一山鬼抬頭,亦無山鬼起身。


    菇羅女咬牙:“你們是山鬼!你們是山鬼!”為什麽都要這樣,父親如此,哥哥們也是如此,為何要怕這些醜陋的東西?為何不直接將他們趕出童山!?


    菇羅女美目一淩,捏緊了拳頭。弱者才需下跪,弱者才會求饒,我山鬼一脈絕不輸於山魈!


    菇羅女抽出腰間的玉骨刀,曼步朝籠中的山魈走去。


    山魈雖被詛咒,卻依然是近神一脈。山魈一死,染血的身體便冒出大量的毒氣。菇羅女前一秒還陷在殺死山魈的驚懼中,下一秒便被毒氣扼住了喉嚨。


    高大的樹下懸掛著近五十隻藤木囚籠,籠內皆冒著煙藍的毒氣,毒氣緩緩升起又隨風散開,不久後便會蔓延至整片山林。


    言笑君趕到臨水域時,死去的山魈已死去多時。其它山魈早已經撤離,他們知道同伴體內散發的氣體會殺死山鬼,留下同伴的屍首是為了懲罰山鬼族。毒霧即將覆蓋整片區域,言笑君為了不讓毒霧蔓延至臨水域外便在區域內布了結界。他在域內尋找多時,所有山鬼都已死去,無一幸存。


    若真無幸存者,即使山魈是先受虐而死的一方,但就憑其它山魈沒有將散發毒氣的同伴屍體帶走致使全域山鬼死亡這一條,山魈一族也必會受到滅絕的天罰。


    雨聲漸大,一個小小的身子摔出石洞,言笑君伸出手將他從泥水中抱起,擦拭他臉上沾染的汙泥。小山鬼虛弱地緩緩睜開眼,迷蒙的目光落在他臉上。言笑君神色一柔,看著小山鬼的雙眼,心中慶幸道:幸好,找到了。


    山魈之死救了木清,同樣,木清活著救了山魈一族。自此以後山魈殺山鬼,山鬼滅山魈,再無規則約束。而今一切機緣巧合,皆是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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