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六年,初春。


    京都,早市。


    “誒你說,她在這兒擺了少說都有三兩個月了,還帶著個六七歲的小孩,也不像是家中變故,她一姑娘家出來給人卜什麽卦!”


    一婦人挽著個竹織籃筐,朝身邊的另一四十有餘的婦人說道,看兩人行頭當是剛下早市。


    “哎,誰知道呢,現在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我女兒像她那個年紀時候,都開始找人給說親事了,哪像她,這麽大的姑娘,當什麽算命先生!”


    “她哪是什麽算命先生,看她那副樣子,明明就是個女神棍,出來瞎說一氣圖個日子,如今,京城的女孩子家家都出來騙人了!”挽著竹筐的婦人瞥了眼在街邊的算命小攤。


    攤子邊上立著根三十來寸的竹竿,竹竿上穿進了塊麻衣粗糙的破布,上頭不知是用石墨還是什麽的寫了四個字——“算命”“看相”,字是像個倒寫的爬蟲。


    歪歪扭扭。


    賀箴手執一把折扇坐在攤位後頭的破矮凳上,矮凳是簡易木質的,四角已經被磨得不成樣子。


    她盯著前方兩個細聲談論的婦人,微眯了眼睛。


    明知道是在說她,卻不為所動。


    三個月下來,麵對這些個談論,她早就見怪不怪了。自然也不會像初來乍到那會兒去和她們辯駁,倒頭來弄得自己一身不痛快。


    如今,就隨她們說罷了,她已是無暇應對。反正就算她們幾個婆娘說去,自己也不差她們的生意。


    待那兩位婦人走遠,賀箴輕輕合上折扇。突然想到什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卜士服。


    這套衣服還是她剛到京都時花三百文找人裁的,在街邊馬車來往,身上早就蒙上一層灰沙,袖口的深紅都被蒙成了暗紅色。


    一想來,三月同穿一件外衫,自己竟然忘了洗衣這一茬。


    罷了,待晚上回遲姐的客棧再說。


    “因姐姐,為什麽她們總說我們是神棍?再說,我們也不是京都人。”賀箴身旁的七歲孩童開口問道,聲音是稚氣未脫,眼底倒是有幾分氣憤與不平。


    “嚴鉎乖,別和她們一般見識,讓她們愛說就說去。”賀箴毫不顧忌地把右腿往左膝上一翹,將折扇拍在了案桌上。


    這扇骨觸手生涼,卻是溫潤的很。


    月前在雕坊那兒見是便宜得很,顛顛兒便買了回來。本想是這算命不配把扇豈不是看來就誆人錢財,買來掂量一番,卻鑿還是不錯的。


    雕坊是京都最盛名的市店,裏頭買各種雕刻做的小玩意兒。東西價格是賤貴不一,說是這最便宜的竹木雕扇連每日隻吃豆包之人都買得起,而那貴比天價的,當朝太子綏默上書房不離身的烏沽蘸正是其中之一。


    說得這烏沽蘸是用的沽鳥的骨頭炮製而成,在日頭底下暴曬滿百日,扒了皮再剔除其骨。


    沽鳥萬年難遇,非是這錢財可以估量。


    傳聞說,這太子花下去的銀子怕是花盡了太子府金庫裏頭的十分之一。而這不過是他一月餘的俸祿,可見當朝太子身後頭究竟有多大一座金山。


    自是這流出去的白銀究竟是去了幕後何人手中,究竟還是不知的。


    賀嬬因不想著要去肖想個這些那些,這二十文錢給買下的雕扇確實值當。本來那翁老頭子說是賣八十文的,卻被她三言兩語給打壓了下來,硬生生到了二十文成交。


    幸得了她這一副三寸不爛之舌。


    之所以嚴鉎喚她“因姐姐”,饒是有原因。


    賀箴本不叫“賀箴”,她叫賀嬬因。“賀箴”是後來師父起了一卦後給她取的,說是推算出來,她應當叫這個名。


    但實在來說,相較“賀箴”,她更喜“賀嬬因”這個名字。


    師父推算出來她聽著便是,隻是用不用這名字誰都是管不著的。如今還不是見人一句:“小女子賀嬬因,嬬沫之因的意思。”


    像方才嚴鉎說的,賀嬬因的的確確不是京都人,嚴鉎就更不是了。賀嬬因是長守縣人,長守離京都並不算遠,大概京都向西十日腳程。


    長守縣其實在九州算來並不偏僻,但賀嬬因出身的村子就不好說了,那是在山旮旯裏頭的村子。不過,若是硬要問她村子叫什麽,在那兒生活過整整十年的賀嬬因卻是答不上來的。


    話說回來,若不是師父三月前無故一別,她哪裏會來到這裏。


    事兒還是得從頭說起才是。


    賀嬬因出生在明德四年,在她剛滿歲禮時候。她的母親便與世長辭,村裏婆子說是生產時耗盡了陽氣,拖上一年已是足足的了。


    此後,家中事務便通通壓在父親身上。父親一個大男人總有事情顧及不上,隔壁的寡婦程姨便時時來幫襯些,日子也好過幾分。


    程姨是她除父親外最親之人,對她極好。


    可未想到在她十歲時,父親上山砍柴就“一去不返”,被人尋得之時已經是嗚呼不已。還未等這心酸盡過去,自己居然成了村民口中“克父克母”的災星。


    賀嬬因家裏無人照料,程姨知道北山旁的釜山上有位卜士。他年輕時亦是江湖中人,與她的父親還有一些淺交情,隻是六年前就不再收徒了。


    縱然如此,程姨還是決定帶著賀嬬因去一趟釜山,為了孩子的出路,哪怕試試也好。


    用程姨話講:像她這樣無父無母,還是要去謀條出路的。


    賀嬬因記得第一眼見到師父的時候,他身著紅袍卜士服,袖口以銀絲縫邊,五十有餘,卻依舊精神矍鑠,意氣風發。


    她還記得師父袖子的側邊上還縫了一株百巧,百巧是山上藥草一種,易采得卻是一季難遇的藥材。後來她與嚴鉎經常上釜山摘草藥,自是識得許多。


    走到近前,賀嬬因才發覺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清淡的中草藥氣息,倒是好聞得很。


    賀嬬因記得他就隻是瞧了她兩眼,視線最終停留在她的眉心。那時候程姨還在絡絡地絮叨著她身世如何如何,但已經不收徒的師父直接打斷了程姨的話,收下了她。


    因為家境的原因,賀嬬因從未上過學府,小時候隻知道與程姨的女兒杏子傻玩。但她資質極好,用師父對她的話來說,這叫“天資聰穎”,被這名號冠上,賀嬬因倒頗有幾分沾沾自樂。


    在師父的講授下,隻用了短短兩年的時間她便學會了識字和書寫。


    之後,就隨著師父學起了相人術。


    實則師父並非隻教了她相術,單學這一門遠遠不夠,其餘像走陰、驅邪的民間玩意兒賀嬬因也了解許多。


    師父說:這是為她的將來好,畢竟現在世道不同了,單靠這個糊不了飯吃。像是人家府邸上鬧些什麽個風水怪事,你不成給石瓦砌的屋子算命?


    這時候就需“吃”的雜了,且是越雜越好,邪乎事情人家越是信這民間傳著的把戲。


    這回就不得不提起嚴鉎這小子,師父很早的時候就說這是他收養來的孩子。賀嬬因開始還時有納悶:據她所知,師父也不姓嚴,豈非是裏頭有何淵源?


    隻是幾番被師父苛責“不該問的就不問後”,終是撒丫子不再問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佞臣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言小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言小僧並收藏佞臣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