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皇宮的禦花園中,微生昭宴請墨君,隨後二人聊到了太子一事。


    墨君一針見血地指出,微生昭所患之事,不過是擔心此刻無論是大皇子還是三皇子,兩者背後的黨派皆是一人獨大,一旦掌權後便是隻手遮天無人可以對其製衡。微生昭欣慰地點了點頭,接著便誠懇地詢問墨君可有解決方法,而後者鄭重地向其跪了下來,磕了一個響頭,做出了一個承諾。


    “墨君,願為大周開路。”


    那晚,月上樹梢,花園中燭影搖曳,銀霜滿地。


    微生昭一愣,但他卻清晰地看見了墨君眼神之中的那份忠心與決意,那雙清澈的眸子中似乎閃耀著光芒。


    於是微生昭笑了,他上前攙扶墨君,輕聲問道:“愛卿可曾聽聞最近京中的流言?”


    墨君身子一顫,沒有起來,苦澀道:“陛下可是因此而不信任臣?”


    微生昭眯眼笑道:“我從未懷疑過愛卿的忠誠。”


    墨君抬起頭,迎上了微生昭的目光:“即便是現在?”


    “即便是現在。”


    “可是……”墨君見微生昭的語氣不似有假,好像是真的無比信任自己,不知怎的感到一陣無所適從,突然變得不自信了:“陛下也應該聽聞過京中的流言吧?”


    微生昭笑意不減,這般答道:“流言四起,如同風一般無孔不入,莫說是京城,就連這皇宮之中,私下悄悄談論這事的人也不在少數,在我看來,這不過是天心宗逆賊亂潑髒水罷了,愛卿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墨君吞了吞口水,忐忑道:“那貪狼呢?”


    微生昭大笑一聲:“如果愛卿是貪狼,那我大周可就再也沒有人可以值得信任了!”


    “可是……方才聽得宮裏的侍女們閑聊,道是陛下最近心神不寧,似乎一直在被什麽困擾一般。”


    微生昭眼神玩味,故作深沉道:“那不過是裝裝樣子,給一個人看的。”


    墨君啞然,他想不通宮中還有誰值得一個皇帝親自來給他演戲,滿臉難以置信的神色:“陛下……還要裝給誰看?”


    “黃皓。”


    墨君一愣,這人他知道,乃是朝中的大內官,後宮總管,平日裏也算是微生昭身邊最親近的人,很多事皆是交由他去做,在朝中的人脈也是極廣,很多大臣爭相結交。隻不過墨君素來不怎麽愛搭理宦官,更何況黃皓風評不佳,更是對其嗤之以鼻了。而墨君心底也曾感到疑惑,為何微生昭如此英明的一位皇帝,會對一個小人如此寵信。


    微生昭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促狹道:“愛卿也不必小看這人,他能在後宮之中混的風生水起,倒也算有些手腕,論與人結交這方麵的能力啊,大將軍可謂是拍馬也不能及。”


    墨君苦笑,他自然也知道自己身為朝中的大將軍,仗著皇帝恩寵如此作態也有些說不過去,但每每一想到要麵對朝中那幫老屁股之時,就提不起結交的心思,這點真是想改都改不了。


    “而後宮之中確實也需要一名有點本事的家夥來管理,黃皓這人別的不談,這一點還是做得不錯的,倒也能讓我省心,也找不出什麽毛病。”微生昭慢悠悠地解釋道,隨後最近揚起一絲冷笑:“但這人有點自作聰明,以為什麽事都能瞞著我。自從我宣布欲立太子之後,黃皓便與宇文烈勾結在了一起,我哪會不知道他們的心思?想要監視我?可笑!”


    說罷,微生昭見墨君釋然地點點頭,笑道:“怎麽樣,我已經這般坦誠相見了,愛卿總得相信我了吧!”


    墨君汗顏,道了一聲“慚愧”。


    “既然如此,愛卿應該可以談談如何要為我大周開路了吧。”


    “這事……”墨君略顯猶豫道:“說起來,還是臣與齊王殿下共同商議的。”


    “哦?”微生昭眼神一凜。


    “陛下認為,齊王殿下足以信任嗎?”


    微生昭欲言又止,隨後閉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半晌過後才仿佛下定了決心般開口吐出了兩個字:“可以。”


    墨君拜首:“既然如此,臣便替齊王殿下向陛下獻計了。”


    微生昭長歎一口氣,點了點頭。


    “陛下所患者,不過朝中兩位權臣,楊開與宇文烈,對否?”


    微生昭又點了點頭。


    “臣意屬大皇子,便是因為齊王殿下。”墨君偷偷瞥了一眼微生昭的神情,接著便硬著頭皮說出了那晚他與微生悠二人的談話,心中卻是忐忑不安。畢竟當著皇帝的麵說出“你兒子是別人的”這種話,饒是墨君知道微生昭涵養極佳,但若是微生昭發怒降罪下來,也不會奇怪。


    不過微生昭的神情卻出人意料般的平靜,深邃的眼神之下,讓人無法猜透他的想法。


    這般表現倒是讓墨君有些無所適從,於是繼續道:“齊王殿下說,他此次入京,是來尋死的。”


    此言一出,微生昭的神情仿佛有所觸動。


    “齊王殿下願以死,替陛下除蟲。”


    “什麽蟲?”


    “權臣、外戚。”


    微生昭一愣,他低下頭默默地念著這兩個詞,他知道權臣是指宇文烈,外戚便是指楊開,一時間心中充滿了感慨,果然他的弟弟微生悠……才是最懂他的人。


    “那我便再加一個蟲,宦官。”


    權臣、外戚、宦官……墨君捏緊了拳頭,這三類人,自古以來便是亂政、取禍的根源,如今的大周也是如此,這三人顯然已成了微生昭的心腹之患。黃皓還好說,但宇文氏與楊氏紮根已久,勢力影響之深,根本難以根除,就如同這大周朝廷的蛀蟲一般。


    微生昭認真地問道:“那麽這幾人究竟該如何除去?”


    “此事不可急圖,須得一步一步來。”墨君頓了頓,又道:“他們欲用太子之事做文章,而臣素來喜歡弄險,因此便與齊王殿下定下此計,以退為進,誘敵深入。”


    “臣與齊王殿下站在大皇子這邊,宇文烈定會著急,兼之最近朝中發生的事,他們定會以此來誣陷臣與齊王殿下。而我們並不需要做任何掙紮與反抗,宇文氏如何陷害臣,臣便順著往下陷,直到臣與齊王皆失勢之時,宇文氏自然便會把屠刀伸向楊開。”


    “因此,陛下不需做任何事,便可借宇文氏之手,除掉楊氏!”


    微生昭沉吟道:“弄險,是要付出代價的!”


    墨君展顏道:“臣素來信奉此道,擅走此路,又有何懼?”


    微生昭沉默半晌,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道:“那宇文氏又該如何除去?還是說愛卿已經算到了他們接下來的每一步?”


    “臣不過是一普通人罷了,若是天機老人在此,說不定還能算的到。”墨君微微一笑,繼續解釋道:“臣算不到宇文氏接下來會如何出手、從何處出手,但臣能算到一點,一切隻需佯裝落入他們的圈套,隻需要等,直到他們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的那一刻,直到朝中再無人可以與之對抗的那一刻,到了那時……”


    “他們定會將手伸向陛下!”


    微生昭釋然,猛地站起身來,眼中精光乍現,盯著墨君道:“到了那時,我就有足夠的理由將宇文氏連根拔起,對嗎?”


    “正是!”


    “那麽悠,又該如何?”微生昭語氣凜然,質問道。


    墨君黯然道:“齊王殿下已有死誌,他說隻要他死了……”


    “隻要他死了,又會怎樣?”微生昭追問道。


    墨君垂下了頭,話到嘴邊,卻出不出口,也不願再說。這件事對他來說極為殘忍,他素來與微生悠交好,微生悠像是他的長輩一般處處關照著他,亦師,亦友,亦父。因此那晚微生悠說他此番入京是來尋死,墨君也紅著眼眶,大聲地質問著為什麽,為什麽要死,死了又能如何?


    微生悠表情淡然,仿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輕鬆自在地說道:“隻要我死了,宇文氏便會安心,皇兄他……也會安心了。”


    “這是我獻給大周,最後的忠誠。”


    墨君記得,微生悠說出這句話時,是笑著的,那是一種和煦的微笑,讓他想起了當年第一次遇見微生悠的時候。


    有人笑,便會有人哭。


    “這是悠的決意嗎……”微生昭仰起頭,怔怔地望向夜空,他似乎也想起了這名闊別多時的弟弟,想起了二人曾經的往事。


    墨君已經看不清微生昭的表情了。


    良久過後,微生昭長歎一聲:“我明白了,愛卿就先回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


    “陛下,您的答複是什麽。”墨君低聲問道。


    微生昭依舊仰著頭,望著夜空,望著漫天星辰。


    星海浩渺,不見曦月。


    “你們的計策,我收下了,今後的一切……便由愛卿你來安排,除掉宇文氏、楊氏和黃皓。”


    “陛下聖明。”


    墨君半跪,單拳撐著地麵,說出了這句話,隨後便轉身離開。院門處,恭候一旁的黃皓笑臉相迎,欲送他一程,卻被墨君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的眼神異常的冰冷,似乎在暗暗惱怒。


    惱怒微生昭為何沒有給他一個解釋。


    而在禦花園中,微生昭仍然在望著天空,燈影之下,這偉岸的身軀顯得如此的落寞與孤單。


    繁星點點,帝王卻隻有一人。


    “悠……”微生昭喃喃道:“朕,對不起你啊……”


    又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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