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墨君所料,而後的一切便“順理成章”地展開了,宇文氏與天心宗合作,一步一步地將大皇子一黨逼入了絕境,幾乎到了一種萬劫不複的地步。


    先是利用齊王使團,在壽宴之際大做文章,那一晚整個太安陷入了混亂,人們被天心宗牽著鼻子走,被耍的團團轉,甚至就連墨君也是真心欲將降三世明王拿下的,但不料又著了她的道。


    最終,天機星隕,大周的守護神倒下了。


    這是最壞的結果,微生昭與墨君自然希望天機能擒下貪狼,那一切根本就不需要再弄險了。


    可惜的是,事與願違。


    失去了天機的庇護,微生昭自然便不能再對京中發生的事袖手旁觀,他必須給群臣、給百姓一個交待,因此下一步也“合情合理”地來了。


    齊王微生悠遭下獄,大將軍墨君、大皇子微生煥皆被禁足,一夜之間大皇子一黨僅剩楊氏一根獨木,而在那種局勢之下,他也隻能蜷縮一角,瑟瑟發抖罷了。宇文氏不拿他們開刀就夠楊開燒高香了,更別說讓他再去管別人死活。


    微生昭接連遭受打擊,身體一時難以支撐,抱恙躲進了養生殿中。表麵上來看,朝中似乎已經被宇文氏一手遮天了。


    權力越大,野心越大。


    然而無論如何,微生悠與墨君終歸還是活著,他們活著,對宇文烈來說便是一種阻礙,是他們宇文氏一人之下最大的阻礙,如眼中釘、肉中刺一般令他極度不適。因此這二人必須得死,但又不能死在他們手中,落下把柄,最好的方式便是“自相殘殺”。


    這一點再次被墨君預料到了,他算定宇文氏絕不會讓二人活著,雖不敢確定宇文氏會用什麽方法,但隻需以不變應萬變即可。


    直到梅三娘來找墨君時,墨君便已明白即將發生什麽事了。


    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


    一切,馬上也要開始了。


    墨君瘋了一般地衝進禦廷司,他想要見微生悠最後一麵,但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


    血牢、劍光、屍體……還有微生悠臉上掛著的那解脫一般的笑容,這一幕如同夢境一般朦朧、虛幻,卻又如現實一般地清晰、刻骨。


    意料之中,微生悠已死,但墨君卻始終難以接受這一幕,他無法理解微生悠,也無法理解微生昭,但這是二人的事,他無權過問、無權去管。


    他隻記得,他曾在微生悠麵前發過誓,一定會照顧好梅三娘,聽到這句話時,微生悠臉上掛著笑,墨君從未見過這種笑。


    他還記得,那日在地牢中,微生昭的目光落在微生悠的屍體上,隨後這名偉岸的皇帝與墨君擦身而過,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墨君也從未見過這種眼神。


    “朕,不想再見到他。”


    那天,微生昭說出了這麽一句話,在旁人耳中,還以為微生昭指的是墨君,但隻有墨君明白,微生昭在說誰,因此他向微生昭跪了下去,說了這麽一句話。


    “陛下,保重!”


    墨君記得,在他被血旗軍架走之時,他看著微生昭,後者背對著他,身體微微顫抖著,雙手環抱著微生悠的屍體,仰頭望向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麽。


    可惜那裏是地牢,隻有冰冷的天花板,看不到天。


    墨君被押入了天牢,微生昭再次躲進了養生殿。


    兩人就這麽等了下去,等宇文氏邁出這最後一步,而這一步該怎麽走,已經很明朗了。


    對宇文氏來說,最後的障礙便是皇帝了,微生昭不是他們能輕易掌控的,他們需要的是一個一手扶持而來的傀儡皇帝,因此皇帝也必須死。


    宇文氏與天心宗合作,但在外人看來,天心宗是大將軍才是一夥的,若在眾人麵前讓天心宗幹掉皇帝,黑就會成了白,白便會成了黑。


    天牢雖設在禦廷司,但卻不隸屬禦廷司,微生昭想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墨君,簡直易如反掌。


    全城宵禁,時機已到。


    養生殿是終點,終點亦是絕路,宇文烈邁出的最後一步,腳下並不是讓他扶搖直上的雲梯,而是一片漆黑的萬丈深淵。


    這一刻,白袍飛舞。


    踏雪,出鞘。


    此刻,養生殿內,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十具屍體,殿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紅了一片,再加上殿中那若有若無的黑煙,仿佛墜入了血霧之中,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站著的,隻剩七人,還有一個趴著的。


    黃皓感覺自己的腰好像斷了,胸悶的透不過氣,他抱著腦袋,顫顫巍巍地趴倒在地上,聽著其餘人的對話,萬念俱灰,知道自己已經是死路一條了。


    但突然間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湧了上來,他不顧已經疼的沒了知覺的腰背腿,雙手猛地一撐地麵,欲趁著兩方對峙沒人在意他這個小人物之時,趁機溜走。隻是剛一起身,一隻寬大的手掌便摁在了他的肩頭,頓感如山的壓力襲來。


    “陛、陛下!”黃皓哭喪著臉,涕泗橫流。


    “大內官,戲還沒演完呢,怎麽能提前退場?畢竟這裏也有你的一份啊!”微生昭笑眯眯道,隻是這笑容看得人背脊發涼。


    “陛下!”黃皓“唰”地一聲跪倒在地,開始拚命地磕頭,嘴裏不住地哭喊道:“奴婢跟隨陛下這麽多年,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望陛下念在這麽多年的情分上,放奴婢一條生路吧!”


    微生昭麵露譏色道:“你敢豁著命做這些事,事到臨頭了,怎麽又舍不得命了?”


    “奴、奴婢保證,隻要出了這殿門,世上便再沒有了黃皓這人!這些年宮中發生的事,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記不得了!”黃皓揚起衣袖抹了一把眼淚,不經意間又黏上了鼻涕,模樣顯得極為滑稽,但他根本顧不得這些,見微生昭神情似乎有所觸動,急忙又補了一句:“陛下啊!您就當奴婢是個屁,放了吧!”


    微生昭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輕輕拍了拍,饒有興趣地問道:“這些年宮中發生的事……你是說什麽事?”


    黃皓哭的更凶了:“奴婢什麽都記不得了!”


    “記不得?”


    “是什麽都沒看見!”黃皓忙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啪啪作響,力道十足,嘴角居然跟著留下了血跡。


    “喔……”微生昭像是明白了什麽一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笑道:“放心吧,殺你不需要朕親自動手。”


    黃皓徹底軟倒在了地上。


    墨君無暇理會身後的鬧劇,他緊握著踏雪,一雙鳳目始終死死地盯著那個男子。


    那個男子有很多名字,可以叫他貪狼,可以叫他不動明王,可以叫他本來的名字,甚至還可以叫他大將軍。


    至少現在大部分人都是這麽認為的,至少兩者的身材很像,打扮很像,以假亂真。


    隻不過一人白衣,一人黑袍。


    墨君記得自己應該是第一次見到不動明王,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有些禮節,於是拱了拱手,微笑著打招呼道:“久仰大名,幸會。”


    不動明王僵硬地點了點頭。


    墨君接著客氣道:“以前在夢中見過你很多次,今日見到本尊,風采更甚。”


    不動明王似乎愣了一下,這句話他好像剛剛也聽過,於是下意識地便笑著答了一聲“有趣”。


    “是很有趣。”墨君讚同地點了點頭,臉上布滿玩味之色:“有趣的麵具,有趣的夢,有趣的人。”


    不動明王微微躬身,一隻手按住了劍柄。


    墨君並沒有理會不動明王此刻的敵意,也沒有絲毫要戰的意思,反而是背著手踱步轉起了圈子,隨後開口問道:“你的麵具是哪來的?”


    不動明王下意識地一摸臉上的麵具,手指不經意間碰到了麵具上的獠牙,嗤笑道:“這種鬼麵具到處都是,難不成這世上什麽都是你大將軍獨占的?”


    墨君微微皺眉,這話聽起來好像有什麽不對,但一時間也無法細究,隻好點了點頭。隨後微微仰頭,目光迷離道:“我碰到過很多人,他們總喜歡跟我談夢,說夢中的故事,又玄又虛,末了還要問我信不信夢。”


    “我每次的回答都是‘不信’二字。”


    “但是我最近以來也經常做一個夢,這個夢很荒唐、很可笑,但卻讓我感到很真實,真實地好像真正地發生過一樣。在夢中,穿著黑袍的我殺了穿著白袍的我,而這兩人臉上都戴著麵具。”墨君頓了頓,看向不動明王,接著道:“起初我以為是你在侵蝕我的神智,才導致做了這個夢,但後來我想起這個夢我在很久之前便做過了,一模一樣,曆曆在目,那個時候,可還沒有你這個貪狼。”


    說到這,墨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而不動明王的身影似乎顫了一下。


    “我想起來,當年正是因為這個可笑的夢,才讓我再也不相信這些玩意了,隻不過當這個夢再次出現的時候,就連我也開始懷疑起了自己,夢到底是什麽?”


    “天機老人說過,夢是預兆。若如他所言,那這夢中的意思,想必便是你殺了我。”墨君眼神變得凜冽,他指著不動明王,冷聲道:“所以我想問問,對你來說,夢是什麽?”


    聞言,不動明王似乎是愣住了,良久,突然放聲大笑:“有趣!”


    “什麽有趣?”墨君凝目,突然感到一陣異樣。


    “你說的這個夢,我也做過,內容跟你的一模一樣。”


    墨君怔在了原地,隨後他抬眼看向不動明王,而後者那張麵具上,醜陋的惡鬼張開著獠牙,一副血盆大口,似要將人吞噬進無邊的地獄之中。


    “天機說夢是預兆?愚蠢!對貪狼來說……”


    麵具之下,依稀能看到不動明王的眼中,閃爍著驚人的光芒。


    “夢,是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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