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州,琅琊。


    烈火褪去之後,此刻的荀門已再不複昔日繁華,遍地殘垣,滿目狼藉,仿佛經曆了一場噩夢,永遠不會磨滅的噩夢。


    但灰燼之中,亦有重生的星光。


    荀玉展以淚刮目,視線遙望著蒼天,久久不曾離開。


    荀玉展的雙手握著一對劍,這是父親荀無琊的佩劍,是陪他飄搖半世、出生入死的老朋友,是整個荀門至重之物。荀無琊入京時,親手將其封存,他不願這對劍流入外人之手,更不願自己的家人將之繼承,然後……重蹈覆轍。


    但天總不能盡如人願,這對劍終落入了荀玉展的手中,曾經的擔子,也終落在了他的肩上。


    這是天相的宿命。


    魏定山的臉上不見喜悲,他靜靜地注視著不遠處孤身而立的大公子,似是在重新認識一個人。


    “天相……”


    魏定山歎了一聲,自己終還是低估了大公子,可是,天相又能如何?二人境界上的絕對差距,絕非星辰之力可以彌補的,此前那枚玉玦所帶來的震懾感,不過庸人自擾而已,因為天相落在了大公子身上。魏定山雖驚,雖歎,也亦知大公子的實力,在此之前,隻是一個連劍都拿不起的書生罷了。


    後方,窮途末路的五名刺客們死傷殆盡,一眾山賊大笑著,磨刀霍霍,對準了已孤立無援的魏定山。天相星的蘇醒,已讓他們信心大增、士氣高昂,也讓他們終於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人,沒有選錯路。


    死戰,不休!


    “魏定山!!!”


    荀玉展仰天發出一聲怒吼,身形化作流光,一劍向魏定山刺去,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甚至不曾大聲說過話的荀門大公子,在此刻爆發出了驚人的氣勢,此一聲吼,不止為壯膽,更為他心中的怨與恨。荀玉展無法理解,魏定山為何會做出這等事來,為何會將這為之傾注了無數心血的荀門,盡付東流。


    劍去如雷,勢如破竹!


    而此時,已成靈魂的荀無雙被一道無形的牆壁困住,無法動彈,她拚命地拍打著,哭號著荀玉展的名字,隻望他能像當年那般聽見她的呼喚。


    荀無雙知道大哥在此刻正承受著什麽樣的折磨,那是他曾向七星燈付出的代價。


    那年,荀玉展以桃木劍為祭,短暫地借用了天相的力量,將荀無雙的靈魂喚回。然而,那柄桃木劍卻並非七星燈真正索要的祭品,劍,隻是一種承載,荀玉展真正付出的代價,是畢生再也無法拿得起任何一件兵器,再也無法運起那屬於他的渾厚靈氣,同時,他還損失了與此相關的記憶。


    這之後,每當荀玉展提起劍,雙臂便如烈火灼燒,胸口便如萬箭穿心,那是常人根本無法忍受的疼痛。


    而向七星燈獻上的那把桃木劍,化作了荀無雙的身體,與天相喚回的靈魂相融,這便是七星燈給予荀玉展的結果。


    天相的力量並不能活死人,靈魂也終不能回歸原本的肉身,荀無雙,不過是一把劍而已。


    此後,荀無雙便如換了個人一般,不再沾惹胭脂水粉,而是像曾經的荀玉展那般癡醉於劍道,兩人從此與最初的自己形同陌路、分道揚鑣。


    “荀玉展!!!”


    荀無雙哭喊著,試圖讓對方聽到自己的聲音,唯有這樣,荀玉展才能記起天相真正的力量。


    但此刻的荀玉展卻已聽不到小妹的聲音,他已然被怒火衝昏了頭腦。


    手中握著劍,身體仿佛找到了兒時習武的那種感覺,劈、刺、撩、點……一招一式,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仿佛已經不認識自己了。隻是為何,提劍時,雙臂有如火燒般疼痛,又為何,心中似刀絞般錐心?


    以淚問劍,無人回答。


    魏定山麵對這聲勢浩然的一劍,身形不動如山,沉著應對。


    天相的蘇醒,似乎已讓這位本身不見絲毫靈氣的大公子瞬間躋身至問兵境上三品之間,其所表現出的聲勢,幾乎與荀無雙相當,略遜宋安士半籌。這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水平了,如此大的跨度,已讓魏定山徹底對星辰之力刮目相看,為此,此時的他,有著從未有過的謹慎。


    魏定山在等,他想要看看,天相還藏著什麽花樣,否則僅憑這問兵境的水準,亦不過宋安士和荀無雙那般,非自己一合之敵。


    一劍襲來,魏定山並未出劍,隻一掌,便輕易地將這看似驚人的來勢化解。


    荀玉展被震退,倒曳雙劍疾退十數步,方才停下,還不待喘口氣,那不斷折磨著他的劇痛感便就此爆發,愈演愈烈,仿佛身體在這一刻要散架了。


    荀玉展仰天慘叫一聲,雙手下意識地鬆開,幾欲甩開這燙手之物,但下一刻,他又立馬將之緊緊握在手中。若非天相借給他的力量,荀玉展根本無法抵禦這種疼痛,縱是如此,他也已麵色慘白,汗如雨下,身體如被火灼般赤紅,青筋一條條脹起,如要撐破皮膚爆裂開來。


    荀玉展幾欲昏厥,但心中的執念,依然支撐著他握著劍,隻是再難有下一步的動作。


    後者心中詫異,對荀玉展此刻表現出的疲敝感頗為不解,自己不過輕輕揮了一掌,為何大公子已是搖搖欲墜了,莫非這所謂天相,不過虛有其表?


    魏定山正思索之際,後方喊聲如雷,一眾山賊已然揮刀殺至。


    “荀公子!我們來助你!”


    荀玉展愣住了,此前無暇顧及四周的他到此時才發現這一夥人的存在,這一眾平凡的麵孔,卻這般令人動容。


    一群山賊耳。


    不過是一群被自己那天真的大義凜然說動的山賊而已,曾狂言心存道義,可如今……道義何在?這一係列的打擊,早已讓他懷疑自己了,也早已讓他的心中蒙塵,江湖,絕非說說而已,道義,換得了誰的信任,又換得了誰的命?


    唰。


    魏定山冷笑,隨手揮出一劍,便是一道血光,頃刻間便有數十人亡於他的劍下。果然,不過一群螻蟻,山賊耳。


    於讓一馬當先,遭受的一劍亦是最重,但好在他身負修為,堪堪擋下這一招,但也是雙臂發麻,虎口震出了血。他苦笑,自知與魏定山的差距,既然已做了赴死的準備,但他並不甘願白白送死,至少也要死的無憾。


    可於讓見到,荀公子的眼中有了迷茫,這便是有憾。


    “荀公子!”


    “你們、何苦、為我、送死……我,何德何能?”荀玉展淚如傾盆,哽咽道。


    於讓再度揮出一刀,大笑起來:“為了你的狗屁道義!士為知己者死,我等小人,不足以稱士,但荀公子,我們信你!”


    “對!荀公子!咱活這麽久,第一次見像你這般的人,咱是說,你腦子有根筋不對!”


    “荀公子!你他媽的是真的傻!是真的蠢!但老子喜歡!嘿嘿!”


    “荀公子!你要是死在這了,我們百十號兄弟可找不到樂子看了!你,別死啊!”


    ……


    諸如此類,一時卻是不絕於耳,雖粗俗,卻動聽,他們前赴後繼,但求死,不畏生。


    “好一個士為知己者死,那你們便去死!”魏定山終是被他們惹起了怒火,百隻螻蟻,不足一提,但總會有不識好歹之人在他身上劃出一刀,雖不痛不癢,但有損威風。


    於是,魏定山不再對這群螻蟻隨意,一劍比一劍狂暴,每一道劍光劃過,都是一陣腥風血雨,但他卻聽不到自己期待的哀嚎慘叫,亡命的螻蟻,要遠比他想象的凶狠。


    荀玉展憤慨難當,目眥盡裂,一瞬間仿佛忘卻了疼痛,他怒吼著,終於在此舉起了手中劍,如拔山舉鼎,向魏定山落下。


    但問兵終究隻是問兵,與無色雖隻一境隻差,卻似天壤地別,更何況荀玉展不過借天相之力強行拔高,隻得聲勢,不見其形,在魏定山麵前,猶如兒戲。


    魏定山悶喝一聲,腳下發力,牢牢製於地麵,一股氣浪隨即爆開,向四周震蕩,氣焰滔天,山呼海嘯。旋即他雙劍一掃,後以奇製,前以正合,仿入無人之境。幾息之間,百名山賊除於讓一人外,已然盡數凋敝。


    於讓渾身浴血,猶然死戰,怎奈傷不得魏定山分毫;荀玉展則更為凶險,他本就虛有其表,再度揮出的一劍,亦難入魏定山法眼,僅僅是對方劍氣的餘波,已讓他招架不住,連連敗退。


    而魏定山也終於看清了荀玉展的實力。


    “天相?不過如此!”


    魏定山索性先放過荀玉展,將目標鎖定在了一直於他身旁纏鬥的於讓身上,此人雖為螻蟻,卻實在煩人,如今沒了其餘螻蟻的阻攔,騰出手來,下一劍,定要其命!


    於讓雙手橫刀而立,其實已無力動彈了,方才魏定山幾息間揮出的數劍雖未直衝他而來,但他也隻能拚死才招架下來,如今矛頭直指自己,於讓心知已是必死無疑。


    弟兄們都已經死了,於讓也早已沒了留戀,但那句遺憾,他仍舊要高聲大喝出來。


    “荀公子!於某願以亡魂,祝您武運昌隆!”


    一劍落下,花開花落。


    有一道光,直衝天際。


    荀玉展仰天慟哭,聲嘶力竭,那顆赤子之心,已不再蒙塵。


    耳邊仿佛聽到了一聲呼喊,那是如他一般悲痛的哭腔,卻又清靈悅耳,直抵靈魂深處。


    而那,也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呼喚。


    星海之中,又見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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