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戶城本丸正殿的外殿裏,阿江與滿臉心疼地端詳著最疼愛的次子國鬆丸,目光鎖定在他從胸骨體下端延伸到腹部的一道劃痕。</p>


    【注·本丸正殿:住在江戶城的將軍及少主,分別居住在本丸正殿和西丸禦殿兩座府邸裏。】</p>


    那是國鬆丸在手持匕首威脅竹千代時,受到長兄反擊被以武士劍劃下的一道淺淺長痕,傷口雖不嚴重,卻也滲出了層層血跡。</p>


    受召而來的禦醫鬆馬純一,感受到阿江與的焦急與煩燥,大氣也不敢喘地忙活著為國鬆丸擦拭了傷口,隨後上藥、包紮,不敢有半點鬆懈。</p>


    “鬆馬,國鬆丸的傷勢如何?”</p>


    “稟告禦台大人,國鬆丸大人沒什麽大礙。他的傷口隻是被劍尖很克製地劃了一道淺痕,看上去持劍者並沒有真正傷害他的意圖。”</p>


    </p>


    “沒有真正傷害他的意圖?”</p>


    阿江與一拍手中的檜扇,嚇得鬆馬立刻采取土下座跪姿,以表達他對方才失言的歉疚之情。</p>


    【注·土下座:土下座是一種日本禮儀,即五體投地地謝罪或請願。古代用於向身份高貴的人表達謙恭之意,現代一般用來表示最深切的歉意或者誠心請求之意。】</p>


    “母親不用擔心,哥哥隻是在警告我不要逾界而已,他應該也不是真正想要傷害我的。”</p>


    國鬆丸充分發揮了他得天獨厚的演技:沒有半點仇視或憤慨,相反還表達了對竹千代的諒解。</p>


    “警告?有母親和父親在,要有什麽事也該由我們來裁斷,什麽時候輪到他來警告你了?”</p>


    國鬆丸的“善良體恤”,反倒讓阿江與更心疼他的“委屈和不易”,同時也更仇視起竹千代來。</p>


    “那個目中無人的孩子,一定是被阿福給教壞了。自以為是德川家繼承人,竟然連弟弟都要這樣惡意霸淩!”</p>


    “不,母親,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我聽說哥哥的小姓們都帶著武器聚集到西丸禦殿,有些擔心就擅自趕過去了。”</p>


    “什麽?竹千代的小姓們帶著武器在西丸禦殿匯集?”</p>


    “是的,而且星相舍的星相官藤本美惠也一並去了西丸禦殿。我當時隻是覺得這些人突然匯聚在一起很不尋常。”</p>


    “確實很不尋常。又不是武道課,他們帶著武器到西丸禦殿是什麽意圖?”</p>


    阿江與思忖著,忽而對美惠產生了些許興趣,她的視線隨即掃向身後的中年寄飛鳥井。</p>


    【注·中年寄:禦台所身邊統管日常事務的職位,每天要設計禦台所的飲食、並負責嚐毒。】</p>


    “飛鳥。”</p>


    “在。”</p>


    “藤本美惠好像在上次竹千代昏迷的過程裏,被阿福傳召到西丸禦殿去為他祈福了?”</p>


    “是。奧裏都在流傳著,上次少主能夠蘇醒過來,星相官美惠的祈福居功至偉。”</p>


    “看來這個美惠很受阿福重視嘛。當時她的主心骨竹千代就要倒下了,居然把希望寄托在區區星相官身上?”</p>


    “另外有一件事,禦台大人,我覺得非常奇怪。”</p>


    “嗯?”</p>


    “據說自從少主蘇醒以後,就和美惠來往甚密,他甚至多次到星相舍拜訪了美惠。”</p>


    “呃,有這回事?飛鳥,你去趟星相舍,告訴美惠明天上午到外殿這裏見我。”</p>


    “是。我立刻去做。”</p>


    安排完召見美惠的指令後,阿江與隨即又在國鬆丸身邊坐了下來,心疼地注視著他被繃帶纏繞的身體。</p>


    “很疼嗎?”</p>


    “母親也太擔心我了。我想哥哥隻是想要小小教訓下我、讓我不要再多事罷了,他本意並不想要傷害我的。”</p>


    “國鬆丸……”</p>


    阿江與感動地凝望著次子,憐愛地握住了他的雙手,溫柔地摩挲著他的手背。</p>


    “你總是這樣善良,總是如此與世無爭,這樣怎麽敵得過有阿福這個女人加持的竹千代?”</p>


    “哥哥是德川家第三代繼承人,這是從他出生就決定好的事情呀,母親就不要再為我操心了。”</p>


    “什麽叫‘從他出生就決定好的事情’?他不過沾了長子這個身份的光而已!”</p>


    阿江與眉毛一揚,手中檜扇重重拍在扶幾上,心裏積蓄的怨氣隨著這個動作而瞬息爆發。</p>


    “無論武道、才學、心地、胸襟,他哪樣比得上你?”</p>


    “被阿福這種罪臣之女教出來的少主,將來怎麽能夠統領好幕府?”</p>


    “放心吧,國鬆丸。母親是絕對不會看著他們這麽得意洋洋地囂張下去的,我一定會對他們還以顏色、一定會的!”</p>


    在安撫次子時,阿江與眼童裏的憎惡之色鮮明地躍動著。</p>


    對於將國鬆丸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她來說,此刻對竹千代和阿福確實是敵視到了極點。</p>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眼前這個“單純天真”的次子,實際上除了嫻熟自然的演技以外,更是個操控人心的高手。</p>


    這些年來,無論從情感取向還是戰略布局上,她都被自己所疼愛的國鬆丸給操縱了。</p>


    阿江與出身於北近江小穀城大名·淺井長政家,是淺井長政和戰國第一美人織田市的三女,舅舅更是戰國一代梟雄織田信長。</p>


    在她成為關東第一名門德川將軍家禦台所的今天,她的姐姐澱君在關西大阪城有著絕對的影響力,這樣的阿江與,對於世事其實有著不遜色於任何男子的感知力。</p>


    但她麵對的,偏偏是謀略與心計都淩越了她不知道多少層次的次子。</p>


    於是在不知不覺間,她幾乎成了照國鬆丸意願操縱著行事的人偶,更可怕的是她對此還毫無察覺,還自認為次子太善良、太胸無城府了。</p>


    從這個意義上說,影響並左右著父母對哥哥竹千代喜惡的國鬆丸,雖然隻有區區十歲,但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比蟲獸都更加可怕。</p>


    次日上午,阿江與在西丸正殿的外殿見到了受召前來的美惠。</p>


    才一眼,她就察覺出這個少女的不簡單。</p>


    盈盈走入外殿的美惠,才剛抵達外殿,就立刻向她俯身行禮,並且行的還是上體前傾、額頭離地麵約五厘米,雙手置於膝前、手掌貼著塌塌米、指尖保持五厘米相隔的大禮!</p>


    無論從表情舉止、還是禮儀上看,這個任職星相官的少女都慎密得沒有一絲破綻。</p>


    “不必拘禮,抬起頭來。”</p>


    “是。”</p>


    當美惠抬起頭來時,阿江與立刻就感受到了她的美,一股與奧裏的其它女官都截然不同的美。</p>


    她有著一股澹澹散發的、猶如暗夜般的魅惑,鼻梁挺直且精致,一雙深邃的眼睛從容優雅地迎上了阿江與的視線。</p>


    即使麵對的是天下武家女子裏地位最高的禦台所,她也全無半點緊張和懼意。</p>


    “聽說你在竹千代蘇醒過程裏出了很大的力?作為母親,我應該要感謝你才是。”</p>


    “禦台大人過獎了,我不過是應阿福大人之令,前往少主寢殿進行祈福而已。”</p>


    “真是位謙虛的星相官。聽說你最近和竹千代走得很近?他也常去星相舍看你?”</p>


    “我倒不敢認為和少主走得很近。不過,少主自從蘇醒以後,就對星相、運勢很感興趣,偶爾會和我談論起這些話題。”</p>


    “昨天,你和小姓們去了竹千代的禦殿。在那裏,你們都做了些什麽?”</p>


    “我們在修行武藝冥想,禦台大人。我有一些安神香,而本身星相官這個職位的技能,也很適合輔助少主他們進入冥想,那是一趟很愉快的修行課。”</p>


    “但據說竹千代的小姓們,都帶了武器匯聚在他的禦殿。”</p>


    “禦台大人,請恕我直言:既然是武藝冥想課,若不帶了武器前往,又怎麽能更好地進入冥想、並有效地提煉武藝呢?”</p>


    她這一句反問,讓阿江與停下了繼續追問的打算。</p>


    阿江與非但沒有為此惱火,反倒更津津有味地打量起位於下座的少女來——</p>


    她的每句交流都回答得滴水不漏,無論處世手腕或心態,都遠遠超出了她的年齡範疇。</p>


    更難得的是她的眼神。</p>


    那雙深邃迷人的眼睛裏,尋覓不到任何明顯的情感跡象,完全就是一個讓人看不出心思的少女。</p>


    這樣的少女若能為自己所用,對於竹千代陣營一定是個沉重的打擊,至少要讓她加入到自己這邊才行。</p>


    阿江與的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她已經很確定要將美惠拉攏到自己的團隊當中了。</p>


    無論在這個過程中,要使用什麽樣的手段,她也務必要達到這個目標。</p>


    ★——作者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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