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千代在一個神清氣爽的春日下午,收到了柱赫在家中自盡身亡的消息。</p>


    “少主,目付柱赫在家裏的寢室剖腹自殺了!這個消息我已經得到證實了。”</p>


    當信綱急匆匆地趕到外殿,並帶來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時,正在喝著抹茶的他半天都回不過神來。</p>


    “自殺?怎麽會?”</p>


    竹千代心神一恍,握著茶杯的手一抖,杯裏的茶水不經意就潑了一地。</p>


    櫻子立即拿著絹布去擦拭淌在地上的茶水。</p>


    一邊擦著地麵,她一邊擔心地抬起眼梢,觀望著他的神色變化。</p>


    “他怎麽這樣傻啊!幸子明明是拚死才守護了他的周全,他卻以自殺殉妻,這樣幸子的犧牲到底還有什麽意義呢!”</p>


    竹千代憤然站起,難以接受地高聲嚷嚷了起來。</p>


    信綱和櫻子交換了下眼神。</p>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都默契地決定先讓他將心中的情緒發泄出來再說。</p>


    “死去的人已經沒辦法再回來了,可活著的人得要好好過下去啊!生命是多麽寶貴的東西呀!”</p>


    “如果幸子還有機會的話,她該多想活著、該多想活下去!隻要還能活著,她就能陪著柱赫,繼續去看這世界的變化。”</p>


    “可她已經沒有機會了,所以柱赫更該背負著她的期望好好活下去才行!”</p>


    “他真是個傻瓜、是個大笨蛋啊!這家夥難道不知道選擇自盡這條路,會有多辜負幸子的期待與寄托嗎?”</p>


    竹千代在外殿裏心煩意亂地來回踱步,每一個步履都很沉重,腳步在塌塌米上發出了厚實的聲音。</p>


    來回走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最後他頹然地盤腿坐在地上,愣愣地望向庭院的風景。</p>


    他和西島柱赫夫婦其實也就相處過兩回:</p>


    一次是在造訪西島家被接待的時候,一次是在集體入夢、對抗蟲獸的時候,但正是這兩次特殊的相處,讓他對他們夫婦留下了非常難忘的印象。</p>


    妻子幸子本來是隻以吃人維持生存機能的紅蜻蜓,卻在愛上人類丈夫以後狠心斷食了兩年,並在最虛弱的時候,毅然為了守護丈夫而犧牲。</p>


    丈夫柱赫身為目付,卻全無幕臣的傲氣、一直保持著溫厚的處世風範,在得知妻子是隻蟲獸後,依然不離不棄、拚命趕到妻子身邊,陪她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p>


    竹千代籌劃並領軍了那次與金環胡蜂的入夢對戰,作為與幸子並肩作戰的戰友,他內心其實無比期望著柱赫能夠好好地活下去。</p>


    然而這個身上承載了亡妻和少主殷切期望的男子,卻由於無法承受喪妻之痛而選擇在寢室自盡,這讓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p>


    看著竹千代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信綱緩緩走到他身邊,並在保持三步的距離時跪坐了下來。</p>


    “少主,你已經盡力了。柱赫會剖腹自盡,這並不是誰的錯。”</p>


    “我知道。隻是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了,原本我還想著隔段時間再去西島家探望一下他的。”</p>


    “少主宅心仁厚,是天下萬民之福。可目前還請你不要太沉浸在這件事的衝擊裏,對我們來說恐怕還有更值得警戒和提防的事。”</p>


    “更值得……警戒和提防的事?”</p>


    “上次帶著我們入夢的星相官美惠,據說剛被禦台大人召到了本丸正殿。”</p>


    “母親她找了美惠?這時候她傳召美惠到底是要幹什麽?怎麽美惠沒對我提起過?”</p>


    “我想上次少主教訓國鬆丸大人的事,應該引發了禦台大人的怒火。如果我沒想錯的話,她似乎已經在部署下一輪攻勢了。”</p>


    “母親她居然……?!”</p>


    竹千代攥緊拳頭,一拳重重地擊打在塌塌米地麵上,緊緊地抿住嘴唇、直氣得雙目圓睜。</p>


    雖然他與原主的記憶與意識都已經完全融匯,但畢竟也同時保留了曾在現代世界裏生活、那個25歲文青林清豪的思維和價值觀。</p>


    由於前身在“母親最愛的就是自己的孩子”這種現代世界的教育觀念下長大,所以就算穿越到江戶初期,他也怎樣都理解並接受不了,母親阿江與對他的打壓、攻擊和憎惡。</p>


    從小開始,阿江與就在處處針對自己,每次宴會或節日時,她總是親密地抱著弟弟國鬆丸,對自己卻連多看一眼也不願意。</p>


    即使到了他已經是少年的這個年紀,阿江與對他的冷漠與疏遠不但沒有減弱,反而變本加厲地力圖將他拉下德川家繼承人的位置。</p>


    她憑籍秀忠的寵愛和懼內,公然拉攏極有權勢的幕臣聚攏在國鬆丸周圍,並且長期對他虎視眈眈、隨時都在尋找能給他致命一擊的機會。</p>


    都說“虎毒不食子”,但阿江與卻是隻狠不得將長子啃食殆盡的美麗母虎!</p>


    擁有這樣的母親,又怎能讓竹千代不心煩意亂?</p>


    自從穿越到這個時代以來,他就必須時刻處於高度警戒狀態,提防阿江與和國鬆丸的攻擊與陷井。</p>


    即使是在罕有的情緒波動時刻,他卻也必須得拚命控製住自己的脆弱,不讓它暴露在人前,以免被母親和弟弟用力插上一刀!</p>


    在信綱離去後,竹千代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廊簷下。</p>


    他在很長時間裏隻維持著一個坐姿,連動也沒動過。</p>


    一直跪坐在身後的櫻子,不放心地注視著他的背影,那背影看起來是如此地寂廖無奈。</p>


    這個看起來運籌帷幄、在短時間裏就迅速搭建了一支團隊的少主,此時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年而已。</p>


    他就和任何這個年紀的少年一樣,在難過和受傷時,需要被安慰、被鼓勵、被陪伴的這樣一種踏實感。</p>


    猶豫了很久的櫻子,最後還是在與他距離僅有兩步的位置重新坐了下來,沿著他的視線、兩人一並望向庭院裏的同一片景色。</p>


    “現在心情還是很難過嗎?”</p>


    被她這麽一問,竹千代顯得有些詫異。</p>


    “啊,也不算很難過吧!漸漸地開始恢複過來了。就是止不住地去想,家人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呢?”</p>


    雖然他並沒有回頭,她卻能夠體會和感受到,他仍在心頭泛起和綿延的思慮和困惑。</p>


    “我想我多少能夠理解少主的心情。”</p>


    “你能夠理解?”</p>


    “少主啊,有時候所謂的家人,其實並不僅僅是指有血緣的親人而已。”</p>


    “你想說什麽?”</p>


    “在你的身邊,有一直在照顧和守護著你的阿福大人、還有身邊這群從小陪著一同長大的小姓夥伴。從某種意義上,他們也不一樣是你的家人麽?”</p>


    </p>


    “……”</p>


    “我覺得有沒有血緣關係,其實並不重要。”</p>


    櫻子頓了一下,隻稍微猶豫了一會,便果決地繼續說了下去。</p>


    “隻要心係彼此、能將各自的安危或幸福擺在心上,雖然沒有血緣的聯係,但因為有著更深的連接,也算是真正的家人了。”</p>


    她這番話對竹千代確實產生了很大的衝擊。</p>


    “更深的連接……真正的家人……嗎?”</p>


    竹千代認真思量著她的話,思緒萬千之際,不由得五味雜陳地淒然一笑。</p>


    “我的母親和弟弟正在聯手想除掉我,我的父親對此不聞不問。拋開這些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阿福和小姓他們才是我真正的家人麽?”</p>


    “你可以這樣想,在危難的關頭,他們會充當你堅實的後盾。我雖然才剛隨侍少主不久,但也會竭盡全力保護你的。”</p>


    “什麽?你剛剛在說什麽?”</p>


    彷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竹千代訝異地回過頭來,撞上櫻子明亮堅定的眼神。</p>


    她絲毫沒有避開他目光,從容而溫柔地看著他,這是他第一次從她眼裏感受到這種如水般的溫柔。</p>


    “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力量,來保護你的。”</p>


    她又義無反顧地重複了一遍,沒有半點羞澀與動搖,徑直地繼續迎向他的視線。</p>


    “哈哈哈,由你來保護我?一個女中在這種險惡的環境下,到底能做些什麽?”</p>


    “雖然隻是一個女中、雖然我的力量也許真的很微小,但說不定會在什麽地方派上用場。”</p>


    迎著清爽的春風,櫻子的眼睛彷佛在閃閃發亮似的,瞬間定住竹千代的眼神、讓他無法移開視線。</p>


    “我會抱著這樣的決心和信念來保護你,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的。”</p>


    這是竹千代有生以來,第一次從少女身上聽到如此真摯且堅定的承諾。</p>


    他嘴唇微啟、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隻是呆呆地望著櫻子,半晌都沒反應過來。</p>


    櫻子雖然沒有微笑,目光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溫柔、更加體恤。</p>


    這一刻,眼前的少女讓竹千代意識到:原來在這個時代,他並不是隻有一個人在苦苦生存著。</p>


    在他的身邊,還有這樣一群值得信賴、值得依附、值得珍惜的夥伴在!</p>


    而在他們之中,這個任職女中的少女,是個極為特別又耀眼的存在。</p>


    ★——作者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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