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戰意激昂的忠直擅自率領麾下一萬三千名將士,點著火把連夜行軍趕赴崛直寄前方,此處位於天山寺與一心寺之間,可查知豐臣軍陣營。</p>


    接到安藤直次稟報時,家康並沒露出意外的神情,隻是澹澹地應了句:“哦,知道了。”</p>


    他表情管理雖控製得極好,內心卻甚是欣慰,覺得忠直的熱血與無畏,總算不負德川家血脈。</p>


    但家康心裏也很清楚,忠直此行恐怕會和忠朝一樣有去無回了。</p>


    然而成就大事必然會有所犧牲,這是身為天下人必須具備的覺悟,家康反倒期待忠直光榮赴死,這樣才能激發德川聯軍攜手討伐豐臣軍的士氣與信念。</p>


    忠直將以英勇犧牲,來奠定他和秀忠的威信。</p>


    ——這是家康在使出這記棋子時抱持的最大用意。</p>


    接著針對混戰間容易混淆敵我的議題,為減少將士傷亡,家康正為此冥思苦想適合的決策。</p>


    始終跪坐在旁的竹千代也隨之陷入沉思,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他忽地開口提出了建議。</p>


    “爺爺,我有個想法,不曉得該不該說?”</p>


    “你這孩子,也太拘禮了。都這個時候了,難道不該隻要有好點子,就馬上獻策給爺爺嗎?”</p>


    “是。小孫覺得在平野的陣地上,若要防止自相殘殺,應該讓每支大軍都負責一個地盤。此外,我們德川聯軍還應該要有辨識敵我的暗號。”</p>


    “暗號?”</p>


    “比如,在激戰前若要確定敵我身份,隻需問一句‘采邑還是青山?’”竹千代頓了一下,再徐徐續上未竟的話語,“能答出‘采邑’的就是自己人,反之則為敵人。”</p>


    家康眼裏發出了光,直挺挺地凝視著竹千代,甚為滿意地連連點頭。</p>


    受到竹千代的啟發,這隻三河老狐狸也隨即想到了一條妙策。</p>


    “多虧了竹千代,我也想到了一招。那麽,就讓各支大軍把指定的布條係到右肩上吧。”</p>


    “這樣從視覺上一看也能辨清敵我了,再加上對暗號這一招,可謂周全得很。”</p>


    盡管已經74歲,但當與嫡孫合力想到妙策時,家康仍然會覺得興奮,接著他望向了安藤。</p>


    “聽到了麽?安藤。每名將士的性命都很重要,不能被白白犧牲,還不快將少主和我的決策傳令下去!”</p>


    隨著安藤忙不迭地領命而去,直到這時,家康才有時間稍微閉眼小憩一會。</p>


    但這隻老狐狸仍不能躺下。</p>


    因為隨時都可能有將士進入營帳匯報最新軍情,他隻能保持在一個似睡似醒的狀態。</p>


    而竹千代領著信綱和光綱繼續隨侍在旁。</p>


    他小心翼翼地關注著家康的每一個舉動,生怕家康由於過度勞累而發生了個萬一。</p>


    他很明白,無論家康再怎麽威猛與強大,畢竟也敵不過歲月,體力姑且不拿來和年輕時代相比,就連關原大戰那會也肯定比不上了。</p>


    當前他所能做的,就是盡心盡力地照顧好自己這位豪情不改、在暮年仍致力為德川家族解決心頭大患的爺爺。</p>


    麵對明日的關鍵一戰,他和兩位夥伴都沒有太多睡意。</p>


    正當營帳裏一片無聲時,閉目養神的家康忽地開口打破了這份寂靜。</p>


    “對了,竹千代,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趕在這個夏天,向豐臣家發動討伐戰嗎?”</p>


    “關於這點,我也非常好奇,爺爺可以告訴我嗎?”</p>


    “我已經74歲了,而右府秀賴不過22歲。就算在大阪冬之陣後,他仍擁有讓真田幸村、毛利勝永、後藤基次這些俊傑留守在身邊的魅力。”</p>


    “所以爺爺,是為讓父親接任的天下能夠安泰,才開戰為父親和德川家徹底解決後顧之憂?”</p>


    “哈哈哈,好一個聰明的孩子,還真是一點就通,爺爺還真是這麽想的。”</p>


    家康霍地睜開眼睛,望向一直守在身邊的竹千代,寵溺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p>


    “趁著我還在世時處理掉豐臣家,不把這個大難題留給將軍……當然還有我可愛的少主。”</p>


    “這樣天下就能實現真正的太平,百姓和各藩國也不必再受戰爭困擾,我也才能了無牽掛。”</p>


    竹千代忽然覺得兩眼生疼,才驚覺自己已經在強忍淚水,感動之情更在心底四處流竄。</p>


    這個時候,從現代世界穿越而至的他,無論記憶或者情感,都真正和原主實現了共融。</p>


    </p>


    眼前的家康,對他來說不再隻是那個存在於曆史小說或影視劇裏的一代梟雄,更真真切切地就是他的爺爺。</p>


    而他,就是倍受對方寵愛與器重的嫡孫。</p>


    正是家康預感到壽數將盡,才決意要趁著自己還在世時,徹底鞏固德川幕府威權。</p>


    這位長者將對子孫的溫情藏於心間,但他罕有的溫柔一麵,卻在竹千代麵前展露了出來,故而爺孫之間自然產生了一股難以割舍的羈絆。</p>


    同一時刻,大阪城,天守閣,澱夫人寢殿。</p>


    這一晚的澱夫人亦是徹夜難眠,她在床褥上翻來覆去,任憑身邊的治長如何輕撫安慰,她內心的波動始終難以平息。</p>


    “重成……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是從小就和秀賴、千姬一塊長大的孩子。”</p>


    “那孩子真的是一心一意守護著豐臣家,這麽優秀、這麽忠心的孩子,卻在若江戰死了。右府心裏該有多難過、又該有多痛苦啊。”</p>


    澱夫人喃喃地說。</p>


    側身背對著治長的她,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淩亂地披散於被褥上,可縱然內心再怎樣痛苦,她依然沒流下一滴淚水。</p>


    治長從身後摟住了她,兩人身體緊緊貼在一起,此刻他們都互為彼此在這個夜晚的依靠。</p>


    他沒有開口,也沒試圖說些什麽。</p>


    明日德川聯軍就將全速向大阪城推進,兩方都麵臨生死存亡的一戰,誰勝誰負的結果很快就將揭曉。</p>


    這時候說上再多安慰的話也無濟於事了,治長隻想在黎明之前多陪陪她,這是治長在出戰前,所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p>


    “如果冬之陣那會我能再堅強些、或者再勇敢些就好了。就算家康下令炮轟天守閣,我搬出去不就好了嗎?”</p>


    “隻要再堅持下去、說不定隻要再堅持一會,我們有護城河在、有城南壁壘真田丸在,還有這座太閣殿下悉心打造的絕世守城在,說不定局勢就會逆轉。”</p>


    “是我,是我決定議和才造成了今天這一切。如果當初我能再堅持那麽一會,說不定重成那孩子就不會死,右府也不用這麽痛苦……”</p>


    治長更加用力地摟住她,將她緊緊擁入臂彎,在她肩上留下一個真切的吻。</p>


    這是他對她的心意,也是這些年來,他對她的守望與忠貞。</p>


    這一夜的兩人不再隻是主母與家臣,更近乎於一對普通的中年情侶,可以的話,治長真想再繼續像這樣陪在澱夫人身邊啊。</p>


    但他同時也很清醒地認識到,那得要他們都能熬過明天的生死決戰才行。</p>


    這個難眠之夜終會過去,而更殘酷無情的勝負亦終將揭曉。</p>


    至於哪一方將淪為敗寇,治長都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過多去思索和受困於這個問題。</p>


    ★——作者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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