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去世後不久,被視為他與秀忠父子智囊的本多正信也在同一年隱退,自此離開政事舞台。</p>


    作為被家康為秀忠欽定的軍師,正信的隱退請求盡管讓秀忠有些吃驚,但也在他預料之中。</p>


    “是麽?正信你辛苦輔左父親和我這麽多年,也是時候好好休息了,接下來就隻管按你想要的方式頤養天年吧。”</p>


    “感謝將軍大人成全。謹祝將軍大人今後武運昌隆、鴻運齊天!”</p>


    正信給秀忠深深地伏地行了一禮,離開本丸禦殿後,他特別到西丸禦殿造訪了竹千代。</p>


    由於兩人曾在駿府城會過麵,竹千代對這位老謀深算的重臣印象算還不錯,自然也就親切地讓櫻子奉上茶點招待了他。</p>


    正信在外殿逗留了約半個時辰,在他告辭並準備直起身體時,忽地又很是猶豫了一會,最終重新坐回原位,神情殷切地望向了竹千代。</p>


    “少主,有一件事老臣一直放在心裏,若在引退前沒說出來,著實難以心安。”</p>


    “讓你難以心安的事……你是指正純大人之事麽?”</p>


    “少主英明!正純鋒芒太盛、確實也做了一些錯事,我這做父親的在這裏代他替少主賠個不是,還望少主原諒他之前的過失。”</p>


    “過失?就算有過失那也是正純大人的過失,而不是正信大人你的過失。你並沒做任何傷害我的事呀,相反還鼓勵過我,既然沒有過失,那又為什麽要向我道歉?”</p>


    “少主……”</p>


    “若要道歉的話,似乎由正純大人來道歉會更合適吧?正信大人為什麽要替兒子道歉不可?”</p>


    “這樣……如果我讓犬子到西丸禦殿來認錯,少主可會願意給他這個機會?”</p>


    “哈哈,我剛剛隻是打個比方,並不是說正純大人有錯,而且我也不認為他有做過什麽錯事。”</p>


    正信暗然注視了竹千代一會,雖然他並沒受到正麵拒絕,卻更得以領教了竹千代推辭的手段。</p>


    對於閱遍人心、精於權謀的正信,立刻就判斷出無論他再怎樣懇求,也難以消弭竹千代與正純之間的隔閡與恩怨。</p>


    在不得不無奈放棄的同時,正信亦察覺到,與當初那個秘訪駿府城的澄澈少年相比,如今的竹千代變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難以看清了。</p>


    即使是他這般功底的老臣,也根本無法摸透竹千代現時到底在想些什麽。</p>


    正信感覺竹千代就像在心扉四周安上了道道大門,再往門上裝了個鎖似的,最後隻能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西丸禦殿。</p>


    櫻子一直安靜地跪坐在旁,等到正信身影完全消失之後,她清亮的聲音才在外殿響起。</p>


    “少主,正信大人明顯是想為你和正純大人之間消除過往的不快,你為什麽不接受呢?”</p>


    “不快?我和本多正純之間何止是不快,他畢竟是曾在奪舍事件裏要將我置於死地的人啊。”</p>


    “少主是做大事的人,要成大事者有時候需要退讓、甚至還得要放下某些堅持。若正純大人能為少主所用,你又何必拘泥於過往的恩怨呢?”</p>


    “哈哈哈,櫻子現在也開始在政事上提點我了啊?”</p>


    竹千代眼睛充滿笑意地望向櫻子,拿這件事小虧了她一把,但語氣卻甚是親切縱容。</p>


    被他這麽一虧,櫻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帶著點小緊張地垂下了頭,雙手緊緊抓著和服下擺。</p>


    “少主恕罪。我並沒有要介入政事的意思,隻是今日看著正信大人態度誠懇,就忍不住多嘴想為少主出謀獻策了……”</p>


    “你用不著道歉哈,我就是知道你在擔心我,所以才會特意小虧了你一把。還有就是,我並不覺得你這份心意有什麽不好,反正這裏現在也沒別人在。”</p>


    寬敞的外殿此時非常安靜,竹千代和櫻子兩人說話聲音雖然不大,但卻顯得異常清晰。</p>


    庭院裏紫陽花和菖蒲的清香隨著清風飄入,櫻子在竹千代眼裏發覺到了某些和平常不太一樣的東西,但若要深究到底有哪些不太一樣,她卻又說不上來。</p>


    隻是和過往相比,他童孔深處似乎湧動著某些灼熱與急切的元素,這些元素如奔流一樣從他童孔淌過,朝著櫻子席卷而來。</p>


    正當櫻子拿捏不準是否該避開兩人交錯的視線時,或許察覺到了她的緊張與慌亂,竹千代適時地再次開了口,把她的注意力從這微妙氛圍給轉移開來。</p>


    “對了,櫻子,你剛剛有問我,為什麽不讓本多正純為我所用吧?”</p>


    “是。我隻是覺得,正純大人在大禦所大人身邊隨侍多年,智慧與手段均非尋常幕臣可比,若少主能將他收為已用,豈不比一心伺機擊垮他更好?”</p>


    “櫻子,你還是單純了些。要記得,有些人能收為已用,但有些人卻是非得伺機鏟除不可。”</p>


    </p>


    櫻子專注地聆聽著,沒有再隨便接過話題,她的求知欲讓竹千代更興味盎然地解釋了下去。</p>


    “如今幕府是父親的天下,要說正在迎來新時代的開啟也不為過,正純的自大與守舊已經顯得不合時宜。”</p>


    “父親曾埋怨過,老臣們常對他的決策一再諫言勸阻,可每每提及爺爺在世時的施政手法,他們們卻時常讚謄有加,仿佛爺爺做的任何決斷都無懈可擊。”</p>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這意味著父親急於擺脫爺爺施政風格的影響,一心想要建立一條屬於他自己的路。而要達到這點,他就勢必會削弱老臣們的力量。”</p>


    “再加上正純在議政時常以爺爺心腹自居,所以這已經不是我原不原諒他的問題,而是父親遲早會動手消弱他的力量。”</p>


    “我不會為了正純去試圖改變父親在幕政方麵的布局與規劃,因為父親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效忠與輔左他的力量,若我介入將影響到父子間的感情。”</p>


    “櫻子,正純對我們這個團隊來說是個危險的存在,所以我會在最適當的時機將他連根拔起。”</p>


    “我一下說了這麽多,你現在明白了麽:為什麽我一點也沒打算讓正純為己所用?”</p>


    “是!這下我明白了。”櫻子用力地點了點頭。</p>


    她那一心要向竹千代表明態度的認真模樣,引得他“撲哧”一下笑出聲來。</p>


    由於覺察不到他竊笑的理由,櫻子臉上浮現出費解和茫然的表情。</p>


    他看著她很是用心地前後思量了一番,突然沒來由地覺得這樣的她非常可愛,於是嘴角的笑意更是長時間持續不散了。</p>


    “少主,難道我剛剛說了哪些好笑的話、或做了哪些好笑的事情嗎?”</p>


    “不,沒有啊……為什麽你會這麽問?”</p>


    “因為你突然就笑了呀。我原本是想要找出引你發笑的原因,可想來想去卻怎麽都沒找著到底有哪裏好笑了。”</p>


    “對不起。”竹千代憋著笑回答,“就是這麽不解風情又一本正經的模樣和口吻,才會讓人覺得好笑啊。”</p>


    “不解風情?”</p>


    櫻子起初還在掂量與解析著這個詞的含義,當她回過神來後,隨即便難為情地偏過臉去。</p>


    身為竹千代團隊裏的重要一員,他們過去當然也有過不少無所顧忌的調笑,這種情景無論對竹千代或櫻子來說都並不陌生。</p>


    可那畢竟是夥伴式親密無間的調笑,是混淆了性別疆界的友情互動,和如今這份曖昧微妙的打趣截然不同,因此櫻子才會顯得猝不及防。</p>


    此刻櫻子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嬌羞,用慌張與躲避來形容還更確切一些,她不僅躲閃了他的視線,更仿佛篤定了主意要避開他的心跡。</p>


    這本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後,但兩人間產生的微妙氛圍卻讓這個午後變得不再尋常。</p>


    隻是原本想要敲開櫻子心門的竹千代,迎來的卻是對方那刻意將心房緊閉的回應。</p>


    ★——作者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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