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忠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竹千代的神情，這般在意兒子感受的舉動，亦讓竹千代大為愕然。</p>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本來也在猶豫著到底當不當說，但考慮了很久，還是想對你說出來。”</p>
秀忠直挺挺地注視著竹千代，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裏盛滿憐惜與疼愛，但在他眼神裏占據主導色彩的，還是讚賞與尊重。</p>
那不隻是父親心疼關愛兒子的眼神，更是身為天下人的二代將軍，對未來即將政統天下的三代將軍發自內心的讚賞與尊重。</p>
</p>
這種以男人對男人、武士對武士、將軍對將軍的立場與心態的相處，是秀忠在聽聞直貞與美惠陣亡、了解到竹千代大受打擊後，在情感認知上發生的一個很大突破。</p>
他有種必須要為長子做些什麽的渴望和衝動。</p>
這股意願驅動他邁出從零到有的一步，而他接下來的話，則是身為二代將軍的發自肺腑之言。</p>
“你做得很好，竹千代，站在幕府或將軍家的立場上，你都堪稱為穩固世間太平立了大功。”</p>
“這不隻是身為少主，更是作為將來的三代將軍應盡之職責與義務，而你成功地向天下大名圓滿地證明了自己完全可以勝任。”</p>
“經此一役，尹達政宗必將會對你死心塌地地維護與追隨，他將成為你忠誠的外樣大名。竹千代，你可是完成了爺爺和為父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呀。”</p>
盡管被秀忠真心誠摯地誇讚著，竹千代卻沒為此顯露出絲毫喜悅或謙遜的神色，反而露出困惑表情，隨即陷入迷惘的沉思當中。</p>
“父親，可是……直貞和美惠不在了呀、他們死了呀，而將他們送上戰場的就正是我本人。”</p>
“竹千代，武士為主君盡忠、甚至舍身而戰，是自古以來必須踐行的大義。可能為父這麽說，會讓你覺得我冷血或殘忍，但我想，直貞和美惠都是死得其所。”</p>
“死得……其所？”</p>
“竹千代，你如何看待在大阪夏戰裏被你斬殺的真田幸村呢？在你眼裏他是敗寇，還是舍身求仁的悲壯武士？”</p>
“我討厭他！盡管如此，幸村依然是個心有大義之人，明知要守住裸城大阪難如登天，卻依然飛蛾撲火地在夏戰裏將自己燃燒殆盡。”</p>
“那就是了。換個角度去想，直貞和美惠何嚐不是像幸村一樣，為了忠義和理想而死呢？”</p>
“？！”</p>
秀忠這句超脫俗世觀念的生死定義、將之歸入武士道精神的話，聽得竹千代身體不由得一震。</p>
他忽地想到在迎戰幸村時，對方臉上那份義無反顧的堅毅神色，那是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為追求理想而縱情燃燒自己的超然脫俗。</p>
被秀忠這麽一點，他才恍然憶起直貞在被黑色巨蠍用鉗子舉到半空時，也曾流露過與幸村一樣的神情。</p>
竹千代反複回味著父親那句提點時，秀忠關於武家生死觀的一番剖析，仍持續在他耳畔響起。</p>
“武將鍋島直茂曾經說過：武士道，即謂尋覓死亡之道。”</p>
“為父覺得，他提到的死，不是指一昧求死，而是想要表達為忠義而死乃是死得其所。”</p>
“對武士而言，需全心全意侍奉主君。縱使在生死麵前，也應當以主君利益為重，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舍生取義。”</p>
“敢為主君而死，縱使失敗，亦受後世尊敬、從而流芳百世。武士道精神莫過於追求赴死與忠義兩全，是為不負武家之子聲名。”</p>
秀忠停頓了一下，嚴肅的臉上終於浮起一絲和曦笑意，他這絲微笑有效衝緩了寢殿內的沉重。</p>
“直貞是你的小姓，亦是你的夥伴……我知道某種程度上，他可能更近似於你的家人。”</p>
“可竹千代，所謂小姓便是忠於主君、為主君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和家人生命的職位啊。”</p>
“而美惠是武家之女，又是在奧內奉公的星相官，在戰場上她有著不輸男兒的氣概。我想這兩人自打決定隨你入夢那刻起，就已作好隨時舍身相護的準備了。”</p>
“所以饒過自己吧，竹千代。”秀忠緩緩伸出手來，將竹千代兩隻手合握在掌心中，“但凡你肯饒過自己，便也等同於放過了他們。”</p>
“我肯饒過自己，便等同於放過……他們？”竹千代不解其意，表情與眼神亦隨即變得茫然。</p>
“你忍心讓他們在九泉下依舊禁不住為你擔心麽？倘若知道你現在這副模樣，你覺得他們會不會由於惦念而耽誤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呢？”</p>
真正點醒竹千代的，是秀忠提及關於他兩名夥伴“轉世投胎”這句建言。</p>
正是這句提點，將竹千代從情緒深淵裏給拉了出來。</p>
“父親的意思是，他們會因為過於擔心和掛念我，而延誤了重新轉世投胎為人的機會麽？”</p>
秀忠搖了搖頭，用溫熱掌心在竹千代掌背上摩挲著。</p>
每記摩挲都折射了一個父親試圖向兒子表達的關懷和愛，雖然笨拙，卻很真摯。</p>
“我可沒這麽說。隻是你也知道，據《地藏經》記載，人死後一般需要49天便能投胎轉世。”</p>
“對於亡者來說，隻有心無掛念才能更為從容地奔赴新生，這也是你必須要給予他們的回報。”</p>
“所以竹千代，就算為了直貞和美惠，也請你饒過自己、也放他們心無牽掛去轉世投胎吧。”</p>
竹千代承認，秀忠的話聽起來剛開始像在說大道理，可逐漸聽下去，卻又覺得句句在理。</p>
他當然明白秀忠這番話背後的用意，即使如此，相信投胎轉世這個論劇的他，依然被說服了。</p>
竹千代真正放下心裏的重擔、為之釋然起來。</p>
他百感交集地迎著秀忠的目光，舒緩地吐了口長氣，慎怪地說了一句：“父親好狡滑啊。”</p>
聽到這句親昵的嗔怪時，秀忠半晌似乎都沒能反應過來。</p>
當他回過神來後，目光卻是深受觸動地變得閃爍不已。</p>
長久以來，類似的親昵嗔怪，秀忠隻在與國鬆丸相處時感受過。</p>
但在此時與長子的互動中，他卻得以意外地感受到，這份缺席了足足十五年才總算迎來的特別體驗。</p>
秀忠沒再試圖針對這句話再去表述些什麽。</p>
父子倆隻是相互望著從對方童孔裏清晰可見的自己，即使越過語言的交流，但彼此亦能從眼神的交匯裏讀懂對方的心意。</p>
對親情狀態極為複雜的兩人而言，這真的就足夠了。</p>
“對了，竹千代。”眼看長子逐步恢複了狀態，秀忠話題一轉，將談話內容倏地導向了政事，“其實還有個一心想要見你的人在外殿等候。”</p>
“從上午到現在，他已經等了很久，卻怎麽都不肯離開，說是放心不下你，還想再多等一會。”</p>
“對這個執著守在外殿的人，你願意給他一個見麵的機會嗎？還是讓他改天再來？”</p>
竹千代根本不用問，就馬上曉得秀忠提到的人，必定是仙台藩的獨眼龍——尹達政宗。</p>
才剛從情緒困境裏走出來的他，在私人立場上考慮，肯定不想要在這種時候會見這等級別的頂級外樣大名。</p>
但竹千代也很清醒地明白：從幕府將軍繼承人的角度上出發，他怎樣都不應該將誠心前來探望的政宗拒之門外。</p>
畢竟這是直貞和美惠豁出性命拚來的成果，也是他們之前入夢伏誅赤目毒蠍的最大目的，因此他自然是得要將政宗請進寢殿來的。</p>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本來也在猶豫著到底當不當說，但考慮了很久，還是想對你說出來。”</p>
秀忠直挺挺地注視著竹千代，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裏盛滿憐惜與疼愛，但在他眼神裏占據主導色彩的，還是讚賞與尊重。</p>
那不隻是父親心疼關愛兒子的眼神，更是身為天下人的二代將軍，對未來即將政統天下的三代將軍發自內心的讚賞與尊重。</p>
</p>
這種以男人對男人、武士對武士、將軍對將軍的立場與心態的相處，是秀忠在聽聞直貞與美惠陣亡、了解到竹千代大受打擊後，在情感認知上發生的一個很大突破。</p>
他有種必須要為長子做些什麽的渴望和衝動。</p>
這股意願驅動他邁出從零到有的一步，而他接下來的話，則是身為二代將軍的發自肺腑之言。</p>
“你做得很好，竹千代，站在幕府或將軍家的立場上，你都堪稱為穩固世間太平立了大功。”</p>
“這不隻是身為少主，更是作為將來的三代將軍應盡之職責與義務，而你成功地向天下大名圓滿地證明了自己完全可以勝任。”</p>
“經此一役，尹達政宗必將會對你死心塌地地維護與追隨，他將成為你忠誠的外樣大名。竹千代，你可是完成了爺爺和為父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呀。”</p>
盡管被秀忠真心誠摯地誇讚著，竹千代卻沒為此顯露出絲毫喜悅或謙遜的神色，反而露出困惑表情，隨即陷入迷惘的沉思當中。</p>
“父親，可是……直貞和美惠不在了呀、他們死了呀，而將他們送上戰場的就正是我本人。”</p>
“竹千代，武士為主君盡忠、甚至舍身而戰，是自古以來必須踐行的大義。可能為父這麽說，會讓你覺得我冷血或殘忍，但我想，直貞和美惠都是死得其所。”</p>
“死得……其所？”</p>
“竹千代，你如何看待在大阪夏戰裏被你斬殺的真田幸村呢？在你眼裏他是敗寇，還是舍身求仁的悲壯武士？”</p>
“我討厭他！盡管如此，幸村依然是個心有大義之人，明知要守住裸城大阪難如登天，卻依然飛蛾撲火地在夏戰裏將自己燃燒殆盡。”</p>
“那就是了。換個角度去想，直貞和美惠何嚐不是像幸村一樣，為了忠義和理想而死呢？”</p>
“？！”</p>
秀忠這句超脫俗世觀念的生死定義、將之歸入武士道精神的話，聽得竹千代身體不由得一震。</p>
他忽地想到在迎戰幸村時，對方臉上那份義無反顧的堅毅神色，那是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為追求理想而縱情燃燒自己的超然脫俗。</p>
被秀忠這麽一點，他才恍然憶起直貞在被黑色巨蠍用鉗子舉到半空時，也曾流露過與幸村一樣的神情。</p>
竹千代反複回味著父親那句提點時，秀忠關於武家生死觀的一番剖析，仍持續在他耳畔響起。</p>
“武將鍋島直茂曾經說過：武士道，即謂尋覓死亡之道。”</p>
“為父覺得，他提到的死，不是指一昧求死，而是想要表達為忠義而死乃是死得其所。”</p>
“對武士而言，需全心全意侍奉主君。縱使在生死麵前，也應當以主君利益為重，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舍生取義。”</p>
“敢為主君而死，縱使失敗，亦受後世尊敬、從而流芳百世。武士道精神莫過於追求赴死與忠義兩全，是為不負武家之子聲名。”</p>
秀忠停頓了一下，嚴肅的臉上終於浮起一絲和曦笑意，他這絲微笑有效衝緩了寢殿內的沉重。</p>
“直貞是你的小姓，亦是你的夥伴……我知道某種程度上，他可能更近似於你的家人。”</p>
“可竹千代，所謂小姓便是忠於主君、為主君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和家人生命的職位啊。”</p>
“而美惠是武家之女，又是在奧內奉公的星相官，在戰場上她有著不輸男兒的氣概。我想這兩人自打決定隨你入夢那刻起，就已作好隨時舍身相護的準備了。”</p>
“所以饒過自己吧，竹千代。”秀忠緩緩伸出手來，將竹千代兩隻手合握在掌心中，“但凡你肯饒過自己，便也等同於放過了他們。”</p>
“我肯饒過自己，便等同於放過……他們？”竹千代不解其意，表情與眼神亦隨即變得茫然。</p>
“你忍心讓他們在九泉下依舊禁不住為你擔心麽？倘若知道你現在這副模樣，你覺得他們會不會由於惦念而耽誤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呢？”</p>
真正點醒竹千代的，是秀忠提及關於他兩名夥伴“轉世投胎”這句建言。</p>
正是這句提點，將竹千代從情緒深淵裏給拉了出來。</p>
“父親的意思是，他們會因為過於擔心和掛念我，而延誤了重新轉世投胎為人的機會麽？”</p>
秀忠搖了搖頭，用溫熱掌心在竹千代掌背上摩挲著。</p>
每記摩挲都折射了一個父親試圖向兒子表達的關懷和愛，雖然笨拙，卻很真摯。</p>
“我可沒這麽說。隻是你也知道，據《地藏經》記載，人死後一般需要49天便能投胎轉世。”</p>
“對於亡者來說，隻有心無掛念才能更為從容地奔赴新生，這也是你必須要給予他們的回報。”</p>
“所以竹千代，就算為了直貞和美惠，也請你饒過自己、也放他們心無牽掛去轉世投胎吧。”</p>
竹千代承認，秀忠的話聽起來剛開始像在說大道理，可逐漸聽下去，卻又覺得句句在理。</p>
他當然明白秀忠這番話背後的用意，即使如此，相信投胎轉世這個論劇的他，依然被說服了。</p>
竹千代真正放下心裏的重擔、為之釋然起來。</p>
他百感交集地迎著秀忠的目光，舒緩地吐了口長氣，慎怪地說了一句：“父親好狡滑啊。”</p>
聽到這句親昵的嗔怪時，秀忠半晌似乎都沒能反應過來。</p>
當他回過神來後，目光卻是深受觸動地變得閃爍不已。</p>
長久以來，類似的親昵嗔怪，秀忠隻在與國鬆丸相處時感受過。</p>
但在此時與長子的互動中，他卻得以意外地感受到，這份缺席了足足十五年才總算迎來的特別體驗。</p>
秀忠沒再試圖針對這句話再去表述些什麽。</p>
父子倆隻是相互望著從對方童孔裏清晰可見的自己，即使越過語言的交流，但彼此亦能從眼神的交匯裏讀懂對方的心意。</p>
對親情狀態極為複雜的兩人而言，這真的就足夠了。</p>
“對了，竹千代。”眼看長子逐步恢複了狀態，秀忠話題一轉，將談話內容倏地導向了政事，“其實還有個一心想要見你的人在外殿等候。”</p>
“從上午到現在，他已經等了很久，卻怎麽都不肯離開，說是放心不下你，還想再多等一會。”</p>
“對這個執著守在外殿的人，你願意給他一個見麵的機會嗎？還是讓他改天再來？”</p>
竹千代根本不用問，就馬上曉得秀忠提到的人，必定是仙台藩的獨眼龍——尹達政宗。</p>
才剛從情緒困境裏走出來的他，在私人立場上考慮，肯定不想要在這種時候會見這等級別的頂級外樣大名。</p>
但竹千代也很清醒地明白：從幕府將軍繼承人的角度上出發，他怎樣都不應該將誠心前來探望的政宗拒之門外。</p>
畢竟這是直貞和美惠豁出性命拚來的成果，也是他們之前入夢伏誅赤目毒蠍的最大目的，因此他自然是得要將政宗請進寢殿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