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滿,瓦房店。</p>


    酷暑的天氣悶得人喘不上來氣,很多老百姓都選擇了光膀子在樹下乘涼,唯獨許銳鋒和人不太一樣,他穿著長衫,鼻梁上還掛著金絲眼鏡,離老遠一看像是哪個學校的老師一般進入了一家‘回春堂’。</p>


    他是來看病的。</p>


    “我睡不著。”</p>


    進入藥店,許銳鋒直接坐在了看診台前,衝著一個年近六十的幹枯老中醫說了這麽句話。</p>


    老者給店裏的小夥計使了個眼色。</p>


    才十六的小夥計很機靈,打櫃台裏繞出直接守在了門口,在那兒攔截想要看診、買藥的人,為他們倆創造了一個極佳的聊天環境。</p>


    “沒錢了?”</p>


    老人伸手往袖口一掏,一根金條直接擺在了許銳鋒麵前:“最近買賣不錯,接一單就夠你過半個月了。”</p>


    許銳鋒連看都不看,撇過了頭:“我是來看病的。”</p>


    “那你走錯地方了啊,小鬼子開的西醫院不就在街口麽,聽說那兒的大夫能把人肚子割開再縫上,人還是活蹦亂跳的。”</p>


    嘖!</p>


    許銳鋒咂吧了一下嘴唇,似乎很不喜歡這大夫開玩笑的口吻。</p>


    “你沒話兒了吧。”</p>


    老中醫苦笑著搖頭:“你那病啊,是心病,我治不了。”</p>


    許銳鋒病了,像這世道一樣。</p>


    老中醫看見許銳鋒的表情,突然開口問了一句:“老許,你不是真信了那小子說的話吧?”</p>


    許銳鋒沒言語。</p>


    老中醫繼續道:“你都殺了這麽多年人了,這點事怎麽想不明白?人到臨死之前,什麽話說不出口!”</p>


    “當年小日本子占了東北的時候,警察局的劉大撇子賣了多少人,那可是出了名的漢奸,當初小鬼子要是再拿槍口往他腦袋上多頂一會兒,這小子能說他親爹是奉係餘孽。”</p>


    “這點事你還看不明白麽?”</p>


    許銳鋒駁斥道:“他們倆說的不一樣。”</p>


    “不都是話!”</p>


    許銳鋒用手一揮,暴躁的回了一句:“你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麽。”</p>


    “你倒是說啊。”</p>


    許銳鋒深吸了一口氣:“他跟我說,‘他死不要緊……’”</p>


    老中醫都懶得聽,補了一嘴:“又一個裝大個的。”</p>


    許銳鋒瞪了他一眼後,老中醫閉嘴了,這才繼續道:“還問我是不是個中國人,問我想不想看到一個清明世界。”</p>


    “在那個世界裏,我們走在馬路上不用害怕小鬼子看過來的目光。”</p>


    “當有軍車經過時,心裏不會有半點不安。”</p>


    “我們會清楚的知道夜晚不會有人放槍,大喊著‘搜捕奉係殘餘’,不會有人滿街的抓共|產|黨、國|民|黨,我們都可以安穩的活著……”</p>


    老中醫聽不下去了,直接打斷:“哪有那樣的世道?”</p>


    “自打我生下來,耳朵眼裏全是‘太平天國’和‘八國聯軍’,再往後,看見的是‘軍閥當道’、‘直奉大戰’,老許啊,咱們是生逢亂世的人,別想美事了行不行?”</p>


    “殺人拿錢,然後花天酒地不好麽?”</p>


    “再說,你才剛娶了媳婦,老婆孩子熱炕頭不好麽?”</p>


    許銳鋒問了一句:“真沒有那樣的世界麽?”</p>


    老中醫回應道:“那你就打開地圖看看,光一個上海就分英租界、法租界、日租界和公共租界,再看看咱們東北,俄國人、德國人、日本人遍地,上哪找你說的世界去?”</p>


    “可我想活在那樣的世界裏,哪怕就過一天那樣的日子,就算是什麽都不幹,曬曬太陽也行。”</p>


    藥鋪裏安靜了,許銳鋒低頭思索著,老中醫也沒再絮叨,倆人就維持著這種平靜。像是剛才許銳鋒的話,將整個屋子給定格了一樣。</p>


    “碰見他以後,我就失眠了。”</p>


    當許銳鋒再次開口,整個人的狀態差了許多:“每天晚上都能夢見那些被我殺了的人化身厲鬼索命。”</p>


    “害怕了?”老中醫問道。</p>


    許銳鋒搖了搖頭:“長期失眠讓我的感覺正在變弱,有一次,院裏的一隻貓都走到我腳下了,我竟然沒有發現。”</p>


    老中醫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這的確是個問題,堂堂北滿第一殺手的感官係統下降,接買賣的時候會很危險的。”</p>


    “不就是睡不著麽,你等我一下。”</p>


    老中醫轉身進入了裏間屋,等再出來,手裏拎著一包藥:“拿回去吃,保準一覺睡到大天亮。”</p>


    許銳鋒納悶的接過藥包,用鼻子聞了聞,抬起頭那一刻眼睛瞪的溜圓:“這特麽是蒙汗藥!”</p>


    “你管它是什麽呢,吃下去對身體無害,還能睡著不得了?”</p>


    老中醫繼續勸道:“還有啊,沒事別瞎琢磨,你老琢磨那些激進分子的話幹嘛?知不知道最近世道這麽亂為什麽咱的買賣依然紅火?”</p>


    “全是小鬼子下的單,那些馬上就要見閻王的,哪一個嘴裏不喊著‘理想’?”</p>


    “江湖上的人都快瘋了,這些玩意兒的腦袋,比平時富甲一方的富商還貴,家裏還沒有護院。”</p>


    “要我說啊……”</p>


    許銳鋒直接起身,扔下一句:“不接。”拎著藥起身就走。</p>


    在身體沒有達到巔峰狀態時,許銳鋒不想接任何生意,寧願回家躺著。</p>


    老中醫望著許銳鋒的背影,吆喝出了最後一句:“下藥的時候別忘了連你媳婦那份也備出來,這娘們也是個有路數的,到時候再讓人給陰了……”</p>


    </p>


    許銳鋒仿佛沒聽見似得悶頭往家走,而老中醫的最後一句話,讓他想起了那個女人。</p>


    他結婚了,花了五十塊現大洋從蓮花鄉買了個十裏八鄉遠近聞名的大姑娘。</p>


    實打實的大姑娘。</p>


    結婚頭一天晚上差點沒把許銳鋒後脊梁抓爛,且首夜見紅。</p>


    那一夜,老許睡的很踏實。</p>


    隻是這樣的好日子還沒過幾個月,他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p>


    有一天他那媳婦出門買菜,回來的時候古古怪怪不說,半夜還以為自己睡著了起來藏東西,自此開始,老許的失眠症又犯了。</p>


    第二天許銳鋒檢查過,他在床頭櫃緊貼著牆壁的縫隙裏,掏出了一把上滿子彈的柯爾特M1873,還頂著火。</p>


    這東西在整個北滿江湖上行都不好找!</p>


    許銳鋒當時就對她的身份產生了懷疑,這個女人絕不可能如同媒人說的那樣,從小到大一直在家種地,一個農家院的姑娘,根本弄不到這把美國槍。</p>


    從產生懷疑那一刻開始,許銳鋒把家裏翻了個遍。</p>


    先是在廚房找出了一把撅把子,也就是斯科菲爾德左輪,緊接著,又在門口翹起鐵皮的門板裏發現了一把毛瑟C96。</p>


    她到底是誰?</p>


    誰會拚了清白留在自己身邊?</p>


    許銳鋒看著這三把槍搖了搖頭,把槍都放回了原處,因為這三把槍所擺放的位置,沒一個與自己有關。</p>


    放在床頭的,應該是為了應對睡覺時所發生的突發事件;放在門口的,是怕被抓以後的絕地反擊;放在廚房,則是因為那兒是自己絕不會踏足的地方。</p>


    如果這三把槍是為了自己藏的,早就該響了,這幾個月,她有無數機會能幹掉自己!</p>


    嫁妝!</p>


    許銳鋒想起了這個女人的嫁妝,那是自己自從娶她進門以後,從未碰觸過的東西。想到這兒,許銳鋒立即轉身上樓,將迎娶溫婉時,他們家親屬提進來的皮箱打開了。</p>


    皮箱是密碼鎖的,可這玩意兒絕對攔不住北滿第一殺手。</p>


    許銳鋒不留痕跡的打開了皮箱以後,在裏邊發現了一個藥瓶,當藥瓶裏唯一一片藥被他倒在手心,它的名字立馬出現在了腦海中——氰/化鉀。</p>


    許銳鋒的確不懂醫學,也不知道什麽是科技,但,作為一個殺手,他用這東西殺過人!</p>


    你到底是誰啊?</p>


    怎麽殺人的家夥事比咱老許都全。</p>


    藥鋪的老中醫弄到這玩意兒的時候,興奮的一宿沒睡著,小心翼翼到用四層油布包著藥瓶,千叮嚀萬囑咐的說‘這是毒藥,千萬別亂碰’,你就這麽隨意擺放?</p>


    “老許……”</p>


    “老許!”</p>


    許銳鋒在閣樓上連忙答應:“唉,樓上呢。”</p>


    緊接著眼疾手快的扣上了皮箱,連一點痕跡都不差的將其恢複原位後,拎起掃帚開始清掃閣樓。</p>


    那個女人順著樓梯上來了,聽急切的腳步聲,許銳鋒能輕易判斷出她的擔憂。</p>


    “你怎麽好好的掃起閣樓了?”</p>


    許銳鋒回應了一句:“這不剛才麽,我躺樓下床上想眯會,結果順著棚頂開始往下落土,我琢磨著可能是閣樓髒了,就上來掃掃。”</p>


    她始終沒看許銳鋒一眼,直到看見自己的皮箱立在原處,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才露出笑容的回應道:“那是棚髒了,和閣樓有什麽關係。”</p>


    “你怎麽還上來了?”許銳鋒挽著她的手臂就往樓下轟:“下樓等著,我這兒馬上就完。”</p>


    “幹嘛呀。”</p>


    她轉過身,當著許銳鋒的麵打開了嫁妝皮箱,在裏邊拿出了藥瓶,對著許銳鋒說道:“我來拿藥。”</p>


    許銳鋒看這個女人把氰/化鉀拿在手裏,雙眼頓時聚了焦:“這是什麽藥?”</p>


    “問、問、問,什麽都問,女人的藥,你吃麽!”</p>


    許銳鋒立即搖頭。</p>


    “那不得了。”</p>


    她表現的落落大方,讓許銳鋒都覺著恐怖,這要是稍有差池……</p>


    她下樓了,在樓下故意望著樓上倒了杯水,還喝了一大口,發出了喝開水被燙一般的聲音。</p>


    那水是涼白開,許銳鋒早晨起床燒的。</p>


    緊接著,腳步聲再度傳來,此時許銳鋒才順著樓梯縫隙往家裏看去,隻見這個女人打開了家裏常備藥的櫃子後,隨手拿出了一個藥瓶,將這粒能瞬間要人性命的毒藥放了進去。</p>


    因為家裏的西藥許銳鋒一口不吃,他不信西醫。</p>


    “老許,你下樓,我和你說點事。”</p>


    許銳鋒走了下來,趴在樓梯扶手上望著這個有幾次差點沒把腰累斷的女人:“咋了。”</p>


    “這個月我又沒來。”</p>


    “嗨,女人那東西沒幾個準的。”</p>


    “呸,你經驗還挺足。”溫婉隔著挺老遠衝許銳鋒吐了一口,一邊洗手一邊說道:“我已經往後推了七天,再說,上個月也沒來。”</p>


    這可把老許嚇壞了:“有了?”他差點說出了:“懷孕了你還敢碰氰/化鉀!”這樣的話。</p>


    溫婉很納悶的看著自己男人:“你怎麽了,我懷孕了你不但不高興,怎麽害怕起來了?”</p>


    “趕緊,這就上回春堂,快點吧,老許家四代單穿傳就靠你了!”</p>


    許銳鋒拉著溫婉就往屋外走,剛才還在擔心要不要問實情的他此刻什麽都顧不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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