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p>
“陛下找小九做什麽？”</p>
未央宮，鳳凰殿。</p>
沉著臉側躺在上首的榻上，大拇指和食指不住的按揉著太陽穴，又聽聞劉榮此言，栗姬隻立刻停下動作，將緊閉的雙眼張開來，直勾勾盯向眼前的劉榮。</p>
便見劉榮麵色凝重的上前兩步，小心翼翼的在栗姬身旁坐下身，卻隻是將半邊屁股坐上了榻，躲閃的目光不住撇向身側。</p>
“許是那日宮宴，讓皇祖母生了父皇的氣；”</p>
“父皇拉不下臉來，所以讓小九去找皇祖母，代為勸說吧······”</p>
輕聲一語，卻惹得栗姬麵上戾氣更甚，目光狠厲的坐直了身，嘴上不忘罵道：“看看你們幾個！”</p>
“平日裏，沒少讓你們多和太後走動，卻沒一個聽我的！”</p>
“尤其你這做大哥的，啊？”</p>
“——如今生了禍事，陛下都不找你了，跑去找那小東西了！</p>
”</p>
滿帶著惱怒的喝罵聲，惹得一旁的劉榮，以及不遠處的劉德、劉淤三兄弟趕忙低下頭去，麵色卻在母親栗姬看不見的角度，愈發古怪了起來。</p>
和太後走動？</p>
——是誰把太後的心肝寶貝：館陶長公主劉嫖，得罪了個不死不休來著？</p>
心裏這麽想著，兄弟三人，卻根本不敢講真實想法道出口，隻連道幾聲‘母親教訓的是’，便各自低下頭去；</p>
就連劉榮，看著栗姬這幅‘惡人先告狀’的架勢，也隻得強忍心中的苦楚，以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母親不必因為這件事惱怒；”</p>
“畢竟再怎麽說，咱們兄弟幾人裏，小九年紀最小；”</p>
“即便是民間的農戶，都有寵愛幼子的習俗，更何況宗室？”</p>
“皇祖母作為東宮太後、父皇的親生母親，對這個最小的孫兒寵愛一些，也不算什麽怪事。”</p>
</p>
“——這不？”</p>
“生了禍事，父皇總還能找到一個人，能跟皇祖母說上話不是？”</p>
聽著劉榮溫聲和氣的安撫，一旁的劉德、劉淤兄弟二人，不由將滿是同情的目光，撒向坐在榻上的大哥劉榮；</p>
尤其是在一旁的栗姬，在聽到劉榮這番話之後，表露出一個更加惱怒的神情時，兄弟二人望向劉榮的目光，更是愈發同情了起來······</p>
“——她竇氏，憑什麽寵愛別人的兒子！”</p>
“——難道我給陛下生下的皇長子，就不配被她寵愛嗎！</p>
”</p>
“以為做了太後，就可以這樣胡作非為、這般欺辱我嗎！</p>
！”</p>
突如其來的幾聲怒斥，惹得殿內眾人無不麵色大震！</p>
殿內婢女、宦官，也無不在栗姬這幾聲嗬斥之後，膽戰心驚的跪下身來，恨不能立刻將眼睛戳瞎、耳朵戳聾，以證明自己‘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到’······</p>
倒是劉榮、劉德、劉淤三兄弟，似是對母親栗姬的口無遮攔司空見慣；</p>
聽聞栗姬這接連幾聲嗬斥，坐在榻沿的皇長子劉榮也隻陡然沉下臉，不著痕跡的側過頭，對殿側的老太監微微一眯眼；</p>
待片刻之後，那些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的宮人們，都被老太監悄悄帶下去之後，劉榮才麵沉若水的低下頭去。</p>
——鳳凰殿，實在是太廢宮人了······</p>
過去半年之內，這已經是第四批因為聽到栗姬的某些話，而無辜躺槍的宮人了······</p>
但對此，皇長子劉榮，除了默默替母親栗姬擦好屁股，便再無其他的辦法······</p>
“母親同程姬、賈姬、唐姬、王美人，談的怎麽樣了？”</p>
強自鎮定許久，又逼迫著自己，將栗姬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話拋之腦後，劉榮終是強撐起一抹笑容，道出這句明顯是想要轉移話題的疑問。</p>
不料栗姬非但沒有感覺到劉榮的意圖，反而因為劉榮這一問，而愈發惱怒了起來。</p>
“哼！”</p>
“——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能出什麽好主意？！”</p>
“生了禍事，一個個就知道往後躲，就好像梁王做了儲君，她們的兒子就會沒事一樣！</p>
”</p>
“臨到頭來，還不是要我來解決這禍事？”</p>
聽著母親栗姬，在自己麵前說出那句‘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兄弟三人的麵容，隻愈發的別扭了起來；</p>
尤其是坐在栗姬身旁的劉榮，麵上幾度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容，最終，卻又被劉榮盡數壓製了下去。</p>
——對這個母親，劉榮，已經不抱任何期望了······</p>
隻求未來這幾年，母親栗姬能稍微收斂一些，穩穩當當住進椒房殿；</p>
除此之外，劉榮對母親栗姬，別無他求······</p>
“還有你們幾個！”</p>
“生了禍事，一點主意都拿不出來！</p>
”</p>
正思慮間，栗姬又一聲厲喝響起，隻惹得兄弟三人絕望的低下頭；</p>
卻聞栗姬那尖銳的吼叫聲，卻在鳳凰殿內愈發高亢起來。</p>
“當年，太倉公淳於意落了難，就曾對女兒緹縈說：隻恨我生了五個女兒，如今到了需要子女的時候，卻連一個兒子都沒有！”</p>
“可依我看，即便是生了兒子，也還是幫不上忙！</p>
”</p>
“——三個！”</p>
“——我生了三個兒子！”</p>
“卻連一個能幫父母出主意的都沒有！</p>
”</p>
“甚至還不如淳於緹縈一介女子！</p>
！</p>
”</p>
栗姬的尖吒聲愈發高亢，兄弟三人的頭，卻是越來越低；</p>
到最後，更是恨不能用下巴，把前胸戳穿······</p>
好在片刻之後，一道略顯句僂的身影走入殿內，到栗姬身旁躬身一拜。</p>
“九公子回長安了······”</p>
“——怎麽回來的？”</p>
“似是走回來的······”</p>
“——回宮裏了？”</p>
“沒有，去了長樂······”</p>
短短數語，終是讓栗姬麵上怒容斂去稍許，望向劉榮三兄弟的目光，卻仍舊帶著滿滿的惱怒。</p>
“滾下去！”</p>
“一群沒用的東西！</p>
！”</p>
·</p>
當栗姬在鳳凰殿，同自家兄弟商討起針對梁王的對策時，劉勝的身影，也已是出現在了長樂宮內。</p>
劉勝原本，是打算先回未央宮裏，給母親和兄長報個平安的；</p>
但郅都將劉勝送到之後的那句話，卻讓劉勝不得不在回到長安的第一時間，就到長樂宮找竇太後。</p>
在把劉勝送到長安以西約兩裏的位置後，郅都驅停了馬車；</p>
隨後，郅都告訴劉勝：剩下的路，公子還是走過去吧；</p>
若是讓其他人看到，公子是我送回長安來的，那鳳凰殿那邊，恐怕又要記恨公子了······</p>
有了郅都這番話，劉勝這才在回到長安的第一時間，就來到了長樂宮。</p>
——因為劉勝知道：郅都所說的那番話，必然是天子啟的授意；</p>
天子啟考慮的如此周道，又這麽‘誠意滿滿’，劉勝自也不好意思拖著，隻求早點把天子啟交代的事辦好。</p>
但當劉勝憑長樂宮牌走入宮中，出現在長信殿外時，殿內的竇太後，卻似乎並不很高興······</p>
“難道梁王做了儲君，你就無法做太子太傅了嗎？！”</p>
“為了自己心中的私欲、為了一個太子太傅的位置，就壞了梁王的好事，你對得起我這麽多年，對你的信重嗎！</p>
！”</p>
剛走到長信殿外，劉勝便聽到竇太後的咆孝，在長信殿內響起；</p>
待劉勝小心翼翼的走入殿內，卻看見太子詹事竇嬰，此刻正在南皮侯竇長君、章武侯竇廣國兩位來著的帶領下，跪倒在殿中央。</p>
上首的禦榻之上，竇太後麵沉似水，眉頭緊皺；</p>
跪在殿中央的竇嬰，則苦笑連連，又一言不發。</p>
對於劉勝的到來，眾人都似是沒有注意，也或許是顧不上注意；</p>
聽聞竇太後這一聲咆孝，便見二位老者稍一對視，終還是由更年長的竇長君站出身，對上首的竇太後一拜。</p>
“太後······”</p>
“那日的事，王孫，確實是有些孟浪了······”</p>
“但在回府之後，老朽，已經讓王孫去領了家法······”</p>
“王孫，也已經知錯了······”</p>
聽聞大哥竇長君那滿是滄桑、沙啞的語調，以及望向自己時，那謙卑到好似尋常老農的卑微目光，端坐禦榻之上的竇太後，也是不由有些局促起來；</p>
但心中怒意未艾，竇太後也並沒有立刻斂去怒容，而是麵色僵硬的從榻上起身，朝殿側的宮人一擺手。</p>
待大哥竇長君、二哥竇廣國，被殿側的宮人攙扶著，到禦榻爬的延席上坐下身來，竇太後才漠然坐回榻上。</p>
“在二位兄長麵前，我這做妹妹的，本沒有發怒的道理；”</p>
“但這小子做的事，又實在讓我太過惱怒······”</p>
聽聞竇太後此言，二位老者也不由稍一對視，便隨即達成了默契。</p>
——太後還氣頭上，勸說太後回心轉意的事，還是改日再說吧······</p>
而在禦階下，悄悄走過竇嬰身側，到殿側跪坐下來的劉勝，看著眼前的狀況，也不由悄然思慮起來。</p>
如今的竇嬰，其實還不是太子太傅，而是太子詹事。</p>
這二者的區別在於：太子詹事，也就是太子家令，在太子府‘小朝廷’的三公九卿當中，屬於九卿之列；</p>
對比朝堂之上的三公九卿，太子詹事/家令，便大致相當於九卿之首的內史。</p>
換而言之：太子詹事對太子本人而言，是‘臣’。</p>
而太子太傅卻有所不同；</p>
——在太子宮的小朝廷當中，太子太傅，屬於‘三公’；</p>
除去太子太傅，‘三公’中剩下的兩位，分別是太子太師，和太子少保。</p>
對應朝堂的三公九卿，太子太師相當於丞相、太子太傅相當於禦史大夫，太子少保則相當於太尉。</p>
而這三個官職，對於太子本人而言，都屬於‘師’的範疇。</p>
太傅教文、少保教武，太師則什麽都教，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太子師’。</p>
至於今天，竇太後為什麽要指責竇嬰，是為了想給自己謀得太子太傅的位置，才破壞了梁王的‘好事’，則是因為一個距今並不遙遠的先例。</p>
——如今的內史晁錯，最開始，就是天子啟的太子詹事！</p>
之後，憑借著‘受濟南伏生授《尚書》’的名望，晁錯才被先帝提拔為太子太傅，成為了如今的天子啟的老師。</p>
有了晁錯這個先例，可以說如今的太子詹事竇嬰，是有現成的晉升模板的；</p>
——像晁錯那樣，先做太子詹事；</p>
然後找個機會，立些功勞，或撈些名望，更或是直接在竇太後的支持下，晉升為太子太傅；</p>
等將來儲君繼立，竇嬰就能和如今的晁錯那樣，立刻成為九卿之首的內史，甚至是展望禦史大夫，乃至丞相這樣的三公！</p>
而現在，竇嬰之所以還隻是太子詹事，除了自己名望不足之外，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p>
——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少保這三個職位，在沒有冊立儲君的時候，是不設立的；</p>
反觀太子詹事，則是無論有沒有太子存在，都必須有人擔任，並提前為將來的太子，將太子宮的事務打理好。</p>
也就是說現在，竇嬰之所以隻是太子詹事，而不是太子太傅，也僅僅隻是因為如今的漢室，沒有冊立太子而已；</p>
隻等冊立儲君的詔書，被竇太後頒布天下，緊隨其後的，就必然是太子詹事竇嬰，被提拔為太子太傅。</p>
而對於方才，竇太後對自己‘為了做太子太傅，就破壞梁王好事’的指責，竇嬰，顯然是有苦難言······</p>
“太後······”</p>
稍抬起頭，看著坐在禦榻上的竇太後仍不消氣，隻滿是惱怒的別過頭去，竇嬰正要開口；</p>
卻見禦榻一旁，章武侯竇廣國猛地咳嗽了一陣！</p>
待竇嬰疑惑地向竇廣國看去，卻見這位曾經差點成為丞相的老君侯，隻微微朝竇嬰搖了搖頭。</p>
——時候未到······</p>
會過意來，饒是心中有萬般冤屈，竇嬰也隻好低下頭去。</p>
任由竇太後喝罵幾句‘就算梁王做了儲君，我也可以讓你這混小子做太子太傅’之類，竇嬰也始終一言不發，隻默然點頭稱是。</p>
罵了好一會兒，竇太後才稍消了氣，也多少礙於兩位哥哥在場，不好意思繼續罵下去了；</p>
憤然一拂袖，便冷冷望向跪在殿中央的侄子竇嬰。</p>
“領了家法，還不夠！”</p>
“——自己去，再領廷杖八十！”</p>
“往後要是再犯，決不輕饒！</p>
”</p>
聽聞這接連幾聲怒斥，竇嬰也隻哭喪著臉，對竇太後深深一拜；</p>
跪著倒行至殿門，竇嬰才緩緩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蓋，才從殿門走出。</p>
——時隔短短數日，竇嬰，就要迎來自己第二頓板子了······</p>
在竇嬰離開之後，竇太後的麵色也稍回暖了些，隻眉宇間，仍帶著多少餘怒未盡的意味；</p>
見此，竇長君、竇廣國兄弟二人幾經思慮，終還是緩緩起身，拜別竇太後，便也在宮人的攙扶下，朝著殿外走去。</p>
也是知道這時，竇太後才深吸一口氣，將那昏暗無神、渙散無光的視野，撒向殿側的位置。</p>
“既然來了，就別躲著了？”</p>
沉聲一語，自是惹得劉勝趕忙走上前，小跑上禦階，對竇太後沉沉一拜。</p>
“皇祖······”</p>
“——是皇帝讓你來的？！”</p>
不等拜謁之語道出口，便見竇太後麵色又是一沉，看都不看身旁的劉勝一眼；</p>
見此狀況，劉勝也不敢多言，隻輕笑著走上前去，自然地伸出手，替竇太後輕輕捶打起肩頭。</p>
“皇祖母發問，孫兒不敢說謊；”</p>
“確實是父皇讓孫兒前來······”</p>
感受著酸澀的肩頭，因劉勝一陣規律的捶打而逐漸放鬆了下來，竇太後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湧上一抹享受之色。</p>
但想起天子啟那張臉，竇太後卻還是狠下心，將身子往前一躲，讓劉勝的拳頭落了空。</p>
“回去吧！”</p>
“皇帝派來的人，我一個都不見！</p>
”</p>
話道出口，竇太後的麵容之上，立時閃過一絲不忍；</p>
但思慮再三，那一抹不忍，也終還是被竇太後強行壓下，麵容之上，隻盡呈一片陰沉之色。</p>
見此狀況，劉勝也不由苦了臉；</p>
暗下稍一思慮，便乖巧地走到竇太後身前，恭順的跪倒在地。</p>
“打自孫兒記事時起，最疼愛孫兒的，便一直都是皇祖母。”</p>
“如今，父皇惹惱了皇祖母，孫兒即便是不敢違背父皇，也絕對不會為了父皇，而勸皇祖母息怒。”</p>
“隻是過去這段時間，孫兒都沒能來探望皇祖母，實在是擔心皇祖母的眼睛；”</p>
“還望皇祖母，看在孫兒這片孝心的份上，讓孫兒稍留片刻······”</p>
“——孫兒絕不開口說話！”</p>
“替皇祖母按過眼睛，孫兒便徑直出宮······”</p>
聽著劉勝這一番話，竇太後那如石頭般冰冷的麵容之上，也不由湧現出些許動搖；</p>
側過頭，摸索著探出手，正要摸摸劉勝的臉，卻發現不知何時，已有點點淚珠從劉勝臉上滑落······</p>
“唉······”</p>
“倒是我狹隘了······”</p>
“皇帝犯的錯，又怎麽能遷怒於小九呢？”</p>
輕聲發出一聲呢喃，竇太後也終是長歎一口氣，輕輕將劉勝拉起身，到身旁坐了下來。</p>
在被竇太後拉起之後，劉勝也並沒有違背諾言，而是不顧竇太後的阻攔，起身來到竇氏身後，為竇氏輕輕按揉起眼睛周圍的穴位······</p>
“陛下找小九做什麽？”</p>
未央宮，鳳凰殿。</p>
沉著臉側躺在上首的榻上，大拇指和食指不住的按揉著太陽穴，又聽聞劉榮此言，栗姬隻立刻停下動作，將緊閉的雙眼張開來，直勾勾盯向眼前的劉榮。</p>
便見劉榮麵色凝重的上前兩步，小心翼翼的在栗姬身旁坐下身，卻隻是將半邊屁股坐上了榻，躲閃的目光不住撇向身側。</p>
“許是那日宮宴，讓皇祖母生了父皇的氣；”</p>
“父皇拉不下臉來，所以讓小九去找皇祖母，代為勸說吧······”</p>
輕聲一語，卻惹得栗姬麵上戾氣更甚，目光狠厲的坐直了身，嘴上不忘罵道：“看看你們幾個！”</p>
“平日裏，沒少讓你們多和太後走動，卻沒一個聽我的！”</p>
“尤其你這做大哥的，啊？”</p>
“——如今生了禍事，陛下都不找你了，跑去找那小東西了！</p>
”</p>
滿帶著惱怒的喝罵聲，惹得一旁的劉榮，以及不遠處的劉德、劉淤三兄弟趕忙低下頭去，麵色卻在母親栗姬看不見的角度，愈發古怪了起來。</p>
和太後走動？</p>
——是誰把太後的心肝寶貝：館陶長公主劉嫖，得罪了個不死不休來著？</p>
心裏這麽想著，兄弟三人，卻根本不敢講真實想法道出口，隻連道幾聲‘母親教訓的是’，便各自低下頭去；</p>
就連劉榮，看著栗姬這幅‘惡人先告狀’的架勢，也隻得強忍心中的苦楚，以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母親不必因為這件事惱怒；”</p>
“畢竟再怎麽說，咱們兄弟幾人裏，小九年紀最小；”</p>
“即便是民間的農戶，都有寵愛幼子的習俗，更何況宗室？”</p>
“皇祖母作為東宮太後、父皇的親生母親，對這個最小的孫兒寵愛一些，也不算什麽怪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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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p>
“生了禍事，父皇總還能找到一個人，能跟皇祖母說上話不是？”</p>
聽著劉榮溫聲和氣的安撫，一旁的劉德、劉淤兄弟二人，不由將滿是同情的目光，撒向坐在榻上的大哥劉榮；</p>
尤其是在一旁的栗姬，在聽到劉榮這番話之後，表露出一個更加惱怒的神情時，兄弟二人望向劉榮的目光，更是愈發同情了起來······</p>
“——她竇氏，憑什麽寵愛別人的兒子！”</p>
“——難道我給陛下生下的皇長子，就不配被她寵愛嗎！</p>
”</p>
“以為做了太後，就可以這樣胡作非為、這般欺辱我嗎！</p>
！”</p>
突如其來的幾聲怒斥，惹得殿內眾人無不麵色大震！</p>
殿內婢女、宦官，也無不在栗姬這幾聲嗬斥之後，膽戰心驚的跪下身來，恨不能立刻將眼睛戳瞎、耳朵戳聾，以證明自己‘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到’······</p>
倒是劉榮、劉德、劉淤三兄弟，似是對母親栗姬的口無遮攔司空見慣；</p>
聽聞栗姬這接連幾聲嗬斥，坐在榻沿的皇長子劉榮也隻陡然沉下臉，不著痕跡的側過頭，對殿側的老太監微微一眯眼；</p>
待片刻之後，那些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的宮人們，都被老太監悄悄帶下去之後，劉榮才麵沉若水的低下頭去。</p>
——鳳凰殿，實在是太廢宮人了······</p>
過去半年之內，這已經是第四批因為聽到栗姬的某些話，而無辜躺槍的宮人了······</p>
但對此，皇長子劉榮，除了默默替母親栗姬擦好屁股，便再無其他的辦法······</p>
“母親同程姬、賈姬、唐姬、王美人，談的怎麽樣了？”</p>
強自鎮定許久，又逼迫著自己，將栗姬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話拋之腦後，劉榮終是強撐起一抹笑容，道出這句明顯是想要轉移話題的疑問。</p>
不料栗姬非但沒有感覺到劉榮的意圖，反而因為劉榮這一問，而愈發惱怒了起來。</p>
“哼！”</p>
“——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能出什麽好主意？！”</p>
“生了禍事，一個個就知道往後躲，就好像梁王做了儲君，她們的兒子就會沒事一樣！</p>
”</p>
“臨到頭來，還不是要我來解決這禍事？”</p>
聽著母親栗姬，在自己麵前說出那句‘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兄弟三人的麵容，隻愈發的別扭了起來；</p>
尤其是坐在栗姬身旁的劉榮，麵上幾度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容，最終，卻又被劉榮盡數壓製了下去。</p>
——對這個母親，劉榮，已經不抱任何期望了······</p>
隻求未來這幾年，母親栗姬能稍微收斂一些，穩穩當當住進椒房殿；</p>
除此之外，劉榮對母親栗姬，別無他求······</p>
“還有你們幾個！”</p>
“生了禍事，一點主意都拿不出來！</p>
”</p>
正思慮間，栗姬又一聲厲喝響起，隻惹得兄弟三人絕望的低下頭；</p>
卻聞栗姬那尖銳的吼叫聲，卻在鳳凰殿內愈發高亢起來。</p>
“當年，太倉公淳於意落了難，就曾對女兒緹縈說：隻恨我生了五個女兒，如今到了需要子女的時候，卻連一個兒子都沒有！”</p>
“可依我看，即便是生了兒子，也還是幫不上忙！</p>
”</p>
“——三個！”</p>
“——我生了三個兒子！”</p>
“卻連一個能幫父母出主意的都沒有！</p>
”</p>
“甚至還不如淳於緹縈一介女子！</p>
！</p>
”</p>
栗姬的尖吒聲愈發高亢，兄弟三人的頭，卻是越來越低；</p>
到最後，更是恨不能用下巴，把前胸戳穿······</p>
好在片刻之後，一道略顯句僂的身影走入殿內，到栗姬身旁躬身一拜。</p>
“九公子回長安了······”</p>
“——怎麽回來的？”</p>
“似是走回來的······”</p>
“——回宮裏了？”</p>
“沒有，去了長樂······”</p>
短短數語，終是讓栗姬麵上怒容斂去稍許，望向劉榮三兄弟的目光，卻仍舊帶著滿滿的惱怒。</p>
“滾下去！”</p>
“一群沒用的東西！</p>
！”</p>
·</p>
當栗姬在鳳凰殿，同自家兄弟商討起針對梁王的對策時，劉勝的身影，也已是出現在了長樂宮內。</p>
劉勝原本，是打算先回未央宮裏，給母親和兄長報個平安的；</p>
但郅都將劉勝送到之後的那句話，卻讓劉勝不得不在回到長安的第一時間，就到長樂宮找竇太後。</p>
在把劉勝送到長安以西約兩裏的位置後，郅都驅停了馬車；</p>
隨後，郅都告訴劉勝：剩下的路，公子還是走過去吧；</p>
若是讓其他人看到，公子是我送回長安來的，那鳳凰殿那邊，恐怕又要記恨公子了······</p>
有了郅都這番話，劉勝這才在回到長安的第一時間，就來到了長樂宮。</p>
——因為劉勝知道：郅都所說的那番話，必然是天子啟的授意；</p>
天子啟考慮的如此周道，又這麽‘誠意滿滿’，劉勝自也不好意思拖著，隻求早點把天子啟交代的事辦好。</p>
但當劉勝憑長樂宮牌走入宮中，出現在長信殿外時，殿內的竇太後，卻似乎並不很高興······</p>
“難道梁王做了儲君，你就無法做太子太傅了嗎？！”</p>
“為了自己心中的私欲、為了一個太子太傅的位置，就壞了梁王的好事，你對得起我這麽多年，對你的信重嗎！</p>
！”</p>
剛走到長信殿外，劉勝便聽到竇太後的咆孝，在長信殿內響起；</p>
待劉勝小心翼翼的走入殿內，卻看見太子詹事竇嬰，此刻正在南皮侯竇長君、章武侯竇廣國兩位來著的帶領下，跪倒在殿中央。</p>
上首的禦榻之上，竇太後麵沉似水，眉頭緊皺；</p>
跪在殿中央的竇嬰，則苦笑連連，又一言不發。</p>
對於劉勝的到來，眾人都似是沒有注意，也或許是顧不上注意；</p>
聽聞竇太後這一聲咆孝，便見二位老者稍一對視，終還是由更年長的竇長君站出身，對上首的竇太後一拜。</p>
“太後······”</p>
“那日的事，王孫，確實是有些孟浪了······”</p>
“但在回府之後，老朽，已經讓王孫去領了家法······”</p>
“王孫，也已經知錯了······”</p>
聽聞大哥竇長君那滿是滄桑、沙啞的語調，以及望向自己時，那謙卑到好似尋常老農的卑微目光，端坐禦榻之上的竇太後，也是不由有些局促起來；</p>
但心中怒意未艾，竇太後也並沒有立刻斂去怒容，而是麵色僵硬的從榻上起身，朝殿側的宮人一擺手。</p>
待大哥竇長君、二哥竇廣國，被殿側的宮人攙扶著，到禦榻爬的延席上坐下身來，竇太後才漠然坐回榻上。</p>
“在二位兄長麵前，我這做妹妹的，本沒有發怒的道理；”</p>
“但這小子做的事，又實在讓我太過惱怒······”</p>
聽聞竇太後此言，二位老者也不由稍一對視，便隨即達成了默契。</p>
——太後還氣頭上，勸說太後回心轉意的事，還是改日再說吧······</p>
而在禦階下，悄悄走過竇嬰身側，到殿側跪坐下來的劉勝，看著眼前的狀況，也不由悄然思慮起來。</p>
如今的竇嬰，其實還不是太子太傅，而是太子詹事。</p>
這二者的區別在於：太子詹事，也就是太子家令，在太子府‘小朝廷’的三公九卿當中，屬於九卿之列；</p>
對比朝堂之上的三公九卿，太子詹事/家令，便大致相當於九卿之首的內史。</p>
換而言之：太子詹事對太子本人而言，是‘臣’。</p>
而太子太傅卻有所不同；</p>
——在太子宮的小朝廷當中，太子太傅，屬於‘三公’；</p>
除去太子太傅，‘三公’中剩下的兩位，分別是太子太師，和太子少保。</p>
對應朝堂的三公九卿，太子太師相當於丞相、太子太傅相當於禦史大夫，太子少保則相當於太尉。</p>
而這三個官職，對於太子本人而言，都屬於‘師’的範疇。</p>
太傅教文、少保教武，太師則什麽都教，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太子師’。</p>
至於今天，竇太後為什麽要指責竇嬰，是為了想給自己謀得太子太傅的位置，才破壞了梁王的‘好事’，則是因為一個距今並不遙遠的先例。</p>
——如今的內史晁錯，最開始，就是天子啟的太子詹事！</p>
之後，憑借著‘受濟南伏生授《尚書》’的名望，晁錯才被先帝提拔為太子太傅，成為了如今的天子啟的老師。</p>
有了晁錯這個先例，可以說如今的太子詹事竇嬰，是有現成的晉升模板的；</p>
——像晁錯那樣，先做太子詹事；</p>
然後找個機會，立些功勞，或撈些名望，更或是直接在竇太後的支持下，晉升為太子太傅；</p>
等將來儲君繼立，竇嬰就能和如今的晁錯那樣，立刻成為九卿之首的內史，甚至是展望禦史大夫，乃至丞相這樣的三公！</p>
而現在，竇嬰之所以還隻是太子詹事，除了自己名望不足之外，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p>
——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少保這三個職位，在沒有冊立儲君的時候，是不設立的；</p>
反觀太子詹事，則是無論有沒有太子存在，都必須有人擔任，並提前為將來的太子，將太子宮的事務打理好。</p>
也就是說現在，竇嬰之所以隻是太子詹事，而不是太子太傅，也僅僅隻是因為如今的漢室，沒有冊立太子而已；</p>
隻等冊立儲君的詔書，被竇太後頒布天下，緊隨其後的，就必然是太子詹事竇嬰，被提拔為太子太傅。</p>
而對於方才，竇太後對自己‘為了做太子太傅，就破壞梁王好事’的指責，竇嬰，顯然是有苦難言······</p>
“太後······”</p>
稍抬起頭，看著坐在禦榻上的竇太後仍不消氣，隻滿是惱怒的別過頭去，竇嬰正要開口；</p>
卻見禦榻一旁，章武侯竇廣國猛地咳嗽了一陣！</p>
待竇嬰疑惑地向竇廣國看去，卻見這位曾經差點成為丞相的老君侯，隻微微朝竇嬰搖了搖頭。</p>
——時候未到······</p>
會過意來，饒是心中有萬般冤屈，竇嬰也隻好低下頭去。</p>
任由竇太後喝罵幾句‘就算梁王做了儲君，我也可以讓你這混小子做太子太傅’之類，竇嬰也始終一言不發，隻默然點頭稱是。</p>
罵了好一會兒，竇太後才稍消了氣，也多少礙於兩位哥哥在場，不好意思繼續罵下去了；</p>
憤然一拂袖，便冷冷望向跪在殿中央的侄子竇嬰。</p>
“領了家法，還不夠！”</p>
“——自己去，再領廷杖八十！”</p>
“往後要是再犯，決不輕饒！</p>
”</p>
聽聞這接連幾聲怒斥，竇嬰也隻哭喪著臉，對竇太後深深一拜；</p>
跪著倒行至殿門，竇嬰才緩緩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蓋，才從殿門走出。</p>
——時隔短短數日，竇嬰，就要迎來自己第二頓板子了······</p>
在竇嬰離開之後，竇太後的麵色也稍回暖了些，隻眉宇間，仍帶著多少餘怒未盡的意味；</p>
見此，竇長君、竇廣國兄弟二人幾經思慮，終還是緩緩起身，拜別竇太後，便也在宮人的攙扶下，朝著殿外走去。</p>
也是知道這時，竇太後才深吸一口氣，將那昏暗無神、渙散無光的視野，撒向殿側的位置。</p>
“既然來了，就別躲著了？”</p>
沉聲一語，自是惹得劉勝趕忙走上前，小跑上禦階，對竇太後沉沉一拜。</p>
“皇祖······”</p>
“——是皇帝讓你來的？！”</p>
不等拜謁之語道出口，便見竇太後麵色又是一沉，看都不看身旁的劉勝一眼；</p>
見此狀況，劉勝也不敢多言，隻輕笑著走上前去，自然地伸出手，替竇太後輕輕捶打起肩頭。</p>
“皇祖母發問，孫兒不敢說謊；”</p>
“確實是父皇讓孫兒前來······”</p>
感受著酸澀的肩頭，因劉勝一陣規律的捶打而逐漸放鬆了下來，竇太後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湧上一抹享受之色。</p>
但想起天子啟那張臉，竇太後卻還是狠下心，將身子往前一躲，讓劉勝的拳頭落了空。</p>
“回去吧！”</p>
“皇帝派來的人，我一個都不見！</p>
”</p>
話道出口，竇太後的麵容之上，立時閃過一絲不忍；</p>
但思慮再三，那一抹不忍，也終還是被竇太後強行壓下，麵容之上，隻盡呈一片陰沉之色。</p>
見此狀況，劉勝也不由苦了臉；</p>
暗下稍一思慮，便乖巧地走到竇太後身前，恭順的跪倒在地。</p>
“打自孫兒記事時起，最疼愛孫兒的，便一直都是皇祖母。”</p>
“如今，父皇惹惱了皇祖母，孫兒即便是不敢違背父皇，也絕對不會為了父皇，而勸皇祖母息怒。”</p>
“隻是過去這段時間，孫兒都沒能來探望皇祖母，實在是擔心皇祖母的眼睛；”</p>
“還望皇祖母，看在孫兒這片孝心的份上，讓孫兒稍留片刻······”</p>
“——孫兒絕不開口說話！”</p>
“替皇祖母按過眼睛，孫兒便徑直出宮······”</p>
聽著劉勝這一番話，竇太後那如石頭般冰冷的麵容之上，也不由湧現出些許動搖；</p>
側過頭，摸索著探出手，正要摸摸劉勝的臉，卻發現不知何時，已有點點淚珠從劉勝臉上滑落······</p>
“唉······”</p>
“倒是我狹隘了······”</p>
“皇帝犯的錯，又怎麽能遷怒於小九呢？”</p>
輕聲發出一聲呢喃，竇太後也終是長歎一口氣，輕輕將劉勝拉起身，到身旁坐了下來。</p>
在被竇太後拉起之後，劉勝也並沒有違背諾言，而是不顧竇太後的阻攔，起身來到竇氏身後，為竇氏輕輕按揉起眼睛周圍的穴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