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借前世殘存的記憶，默默為竇太後做過一套眼保健操，明顯感覺到竇太後情緒平穩了些，劉勝才回到竇太後身旁；</p>
坐下身，劉勝卻也沒閑下來，順勢從榻上滑下去，跪坐在榻前，輕輕替祖母捶起了腿。</p>
如此乖巧恭順的模樣，又確確實實沒有開口說出哪怕一句話，竇太後終是再狠心，自也實在說不出什麽太硬的話了。</p>
憐愛的伸出手，在劉勝的腦袋上摸了摸，又苦笑著搖了搖頭；</p>
見劉勝仍自顧自低著頭，默默為自己捶著腿，竇太後才將手從劉勝頭上收回，悠然發出一聲長歎······</p>
“皇帝，是怎麽逼迫小九的？”</p>
輕聲一問，惹得劉勝悄悄抬起頭，卻見竇太後望向劉勝的目光中，竟已帶上了滿滿的洞悉之色。</p>
“打自兒時起，小九，就是皇帝的子嗣中，最不聽皇帝話的那一個~”</p>
“先帝在時，便是在我的椒房殿，小九也沒少挨板子。”</p>
“——要不是皇帝威逼，小九，是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到長樂宮裏來的······”</p>
聽著竇太後低沉哀婉的語調，以及麵上掛著的那抹淺笑，劉勝稍呆愣片刻，便也隻得苦笑著低下頭。</p>
一邊繼續為竇太後捶著腿，嘴上一邊不忘羊裝隨意的說道：“還能是什麽？”</p>
“除了一句‘不聽話就封去長沙做王’，父皇那狗嘴裏，還能吐出什麽象牙······”</p>
半帶刻意，半帶真心地一聲都囔，卻惹得竇太後麵色一沉，羊怒著伸出手，在劉勝頭上輕輕一拍。</p>
“谘！那是你父皇！”</p>
“哪有人，這麽說自己的父親的？”</p>
感受到頭頂上傳來的涼風，劉勝自是下意識一縮脖子，待那巴掌輕輕落在頭頂上，又執拗的都著嘴，繼續捶打起竇太後的退。</p>
“孫兒，還是父皇的親兒子呢······”</p>
“哪有人，這麽害自己的兒子的······”</p>
聽出劉勝話裏的鬱悶，竇太後也不由稍一怔；</p>
思慮片刻，終還是俯下身，將劉勝拉回榻上，在身邊坐了下來。</p>
“小九要記住；”</p>
“無論做了什麽，皇帝，都是小九的父親！”</p>
“做兒子的，不能違背父親的意願，更不該在背後，說自己父親的不是。”</p>
“——若不然，就是不孝！”</p>
“不孝，就說明這個人無論再聰明、再有才華，也隻是一個長著人皮，卻沒長人心的禽獸！”</p>
“難道小九，就想做一個這樣的禽獸？”</p>
“想做一個無君無父、不孝父母雙親的禽獸？”</p>
聽聞竇太後此問，再想到天子啟交代自己的‘任務’，劉勝也不由稍安下心來；</p>
但稍一品味竇太後這番話，劉勝的心中，也莫名生出一股惱怒。</p>
——哪有當爹的，這麽屢次三番的坑兒子的？</p>
在旁人麵前，劉勝自然不敢說天子啟的壞話；</p>
但當著祖母竇氏的麵，劉勝還是想借這個機會，把心裏的鬱悶都宣泄出來。</p>
如是想著，劉勝便略有些鬱悶的側過頭，麵容之上，更是湧現出一抹毫不虛偽的由衷惱怒。</p>
“孫兒沒想做禽獸；”</p>
“也不想做無君無父、不孝順父母雙親的人；”</p>
“但父皇讓孫兒來勸皇祖母，實在是讓孫兒感到很奇怪······”</p>
嘴上說著，劉勝麵上也不忘苦惱的搖了搖頭。</p>
“——按理來說，父皇叫孫兒做什麽事，孫兒作為子嗣，斷然沒有不從的道理。”</p>
“但孫兒聽了父皇的話，到這長樂宮來，卻又惹得皇祖母不高興了······”</p>
“這就等於是說：因為孫兒聽了父皇的話，來了這長樂宮，才惹得皇祖母不高興；”</p>
“這，便是孫兒不孝順皇祖母。”</p>
“若是孝順皇祖母，那孫兒就不該到這長樂宮來；”</p>
“可不來，那就是不聽父皇的話、便是不孝順父皇······”</p>
看著劉勝坐在自己身邊，都都囔囔著發起了牢騷，竇太後望向劉勝的目光，卻是愈發柔和了起來。</p>
“好孩子······”</p>
“好孩子·········”</p>
溫笑著伸出手，在劉勝頭上輕輕愛撫著，待劉勝也不甘的停止了喋喋不休，竇太後便輕輕一用力，讓劉勝側躺在了自己的大腿上。</p>
將手輕輕放在劉勝的頭上，下意識撫摸著，竇太後渙散無焦的目光，也悄然撒向了不遠處的殿門外。</p>
就這樣呆愣愣做了好久，竇太後那低沉哀婉的語調，才再次傳入劉勝耳中。</p>
“小九是不是也覺得，梁王做了儲君，就容不下你們兄弟幾個了？”</p>
“就連我，都沒辦法從梁王、從親兒子手中，保下你們兄弟幾人的性命嗎······”</p>
似是問劉勝，又像是問自己的兩聲輕喃，卻隻惹得劉勝輕輕搖了搖頭，乖乖側躺在竇太後的腿上，蜷縮成胎兒狀，又緩緩閉上了雙眼。</p>
“孫兒不知道；”</p>
“打自母妃生下孫兒，梁王叔便沒來過幾次長安；”</p>
“即便是來了，也根本沒和孫兒獨處過，孫兒隻能在宮宴上，遠遠看梁王叔一眼。”</p>
“也就是這一次，梁王叔來長安，皇祖母設大儺宮宴，孫兒又剛好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紀；”</p>
“這才讓孫兒借著邀酒的機會，走上前去，看清了梁王叔長什麽樣。”</p>
“在過去，孫兒連梁王叔的樣子，都沒怎麽看清楚過······”</p>
聽聞劉勝此言，竇太後麵色隻陡然一滯，眉宇間，更是隱隱帶上了些許詫異！</p>
——親叔侄，居然連彼此的模樣，都沒有看清楚過？</p>
但在短暫的回憶之後，饒是竇太後仍不願相信，也終是隻得緩緩點下頭，唉聲歎氣間，認可了劉勝的這個說法。</p>
梁王劉武，是先帝劉恒三個兒子中，年紀最小的那個。</p>
想當年，年僅二十三歲的先帝，從代國來到長安入繼大統，不到一年之後，又將年僅九歲的長子劉啟，冊封為了太子儲君；</p>
</p>
而在那一天；</p>
在年僅九歲的皇長子劉啟，獲立為儲君太子的那一天，已故薄太後所居住的長樂宮，還送出了另外四道敕封詔書。</p>
——立婕妤竇氏諱漪房，入主中宮椒房，居皇後位；</p>
——封皇長女劉嫖為長公主，封邑館陶；</p>
——皇次子劉參為太原王；</p>
——皇三子劉武為代王。</p>
而當時，獲封為代王的劉武，才剛年滿六歲······</p>
後來，劉武從代王變成了淮陽王，又從淮陽王變成了梁王；</p>
等劉武做了梁王時，已經年滿十七，而如今的皇九子劉勝，當時卻還沒出生······</p>
現如今，梁王劉武已經年過三十，皇九子劉勝，卻也才十二歲。</p>
而在過去這些年，尤其是劉勝過了五、六歲，到了記事的年紀的這些年，梁王劉武來長安的次數，確實是屈指可數。</p>
原因很簡單；</p>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規矩，是宗親諸侯每三年，朝見長安一次；</p>
除了這每三年一次的朝見，除非天子特招，諸侯王便絕不能踏出國土半步，更不能無詔入關中。</p>
不如令，視作謀反！</p>
而在劉武成為梁王之後，先帝自然隻是按照規定，每三年允許劉武來一趟長安；</p>
也就是近兩年，先帝駕崩，天子啟繼承了皇位，這才讓劉武得以入朝。</p>
——若是按照規矩，距離梁王劉武入朝，本還有一年多時間······</p>
“是啊······”</p>
“說是叔侄，卻大都沒怎麽見過麵，就更不用說，能有什麽深厚的情誼了······”</p>
想到這裏，竇太後的心中，也逐漸產生了些許動搖。</p>
竇太後當然明白：劉勝這一句無意的‘孫兒和梁王叔不咋熟’，隻是想表達劉勝不確定劉武秉性，無法為竇太後的提問給出答桉。</p>
但正是這一句不算答複的答複，卻讓竇太後生出了一絲‘要不，再見見皇帝’的念頭。</p>
“且看看皇帝，是怎麽說的吧······”</p>
心中這樣想著，竇太後的麵容之上，卻依舊沒有急於表現出服軟的意圖。</p>
——此時的竇太後，迫切需要一個台階。</p>
看了看左右，發現沒人；</p>
低下頭去，卻發現孫兒劉勝像胎兒般，將身子蜷縮在了一起，更是閉上了眼。</p>
身邊沒人能給自己遞台階，竇太後也不矯情，索性決定：自己找台階下。</p>
“好了好了~”</p>
“我便聽聽小九的勸，不讓小九，淪入這非人之困就是了······”</p>
“皇帝也真是的······”</p>
自顧自說著，竇太後也不由坐直了身，麵上雖滿是隨意，注意力卻大半集中在了劉勝接下來，要對自己說的話上。</p>
卻見劉勝聞言，也並沒有因為竇太後鬆口，而展露出絲毫喜悅的神情；</p>
隻悠然睜開眼，翻了個身，平躺在竇太後腿上，將滿是坦然的目光望向竇太後，將天子啟給自己的交代，一字不落的說給了竇太後聽。</p>
“父皇說，皇祖母告訴父皇：如果不立梁王叔為儲，就不許再削藩了；”</p>
“但父皇不願立梁王，又不願放棄籌謀已久的《削藩策》。”</p>
“父皇說：眾皇子中，皇祖母最喜愛的，就是孫兒了；”</p>
“所以父皇派孫兒來長樂宮，勸說皇祖母，不要阻止父皇推行《削藩策》。”</p>
“——父皇還說，勸得動就勸，勸不動也沒關係。”</p>
“如果實在勸不動，就請皇祖母去一趟上林苑，由父皇親自勸······”</p>
聽聞劉勝這一番明顯沒有絲毫加工，完全就是原封不動的專屬，竇太後也不由緩緩低下頭，又憐愛的摸了摸劉勝的額頭。</p>
“之後，皇帝便說：如果不能把我請去上林苑，就把小九封去長沙為王？”</p>
便見劉勝微微一點頭，毫不遲疑的補充道：“父皇還說，要把兄長封去燕、趙為王，讓孫兒和兄長南北相隔數千裏；”</p>
“還要把母妃送去兄長哪裏，讓孫兒畢生都不能再見母妃一麵。”</p>
“若非如此，孫兒再如何，也不會按父皇的意思，到長樂來勸皇祖母了······”</p>
聽著劉勝滿含委屈的話語聲，竇太後不由又是一陣唉聲歎氣，望向劉勝的目光，更是愈發慈愛起來。</p>
“也是難為小九······”</p>
輕聲道出一語，幾經思慮之下，竇太後最終，還是把後半句話咽回了肚中。</p>
——這麽好的孩子，可惜有那麽個狠心的爹·····</p>
“既然皇帝，都拿我孫兒‘畢生見不到生母’來相逼了，那這上林苑，我還真是得去一趟了······”</p>
“嘿······”</p>
“做母親做到這個份兒上，可真是······”</p>
聽聞此言，聽出竇太後語調中的苦澀，劉勝也不由坐直了身，又滿是愧疚的低下頭去。</p>
“皇祖母如果不想去，大可不必理會父皇的······”</p>
“至於孫兒，就算被封去了長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p>
“實在見不到母妃，孫兒也總還能在長沙，給皇祖母送來書信，由皇祖母下令，許孫兒去探望母妃就是了······”</p>
看著劉勝明寫在臉上的愧疚和委屈，竇太後卻隻輕笑著搖了搖頭，又伸出手，在劉勝額頭上輕輕一彈。</p>
“好了~”</p>
“我這都答應了，還擺出這幅喪氣的模樣；”</p>
“——去，回宮收拾收拾。”</p>
“陪我到上林苑，好生住上一些時日。”</p>
滿是輕鬆地語調，也惹得劉勝緩緩抬起頭；</p>
卻見竇太後滿是溫情的看著劉勝，目光中，又悄然帶上了些許不舍。</p>
“既然是宗親皇子，就都是要封王就藩，為國戍邊的~”</p>
“你們兄弟幾個，也早就過了封王的年紀。”</p>
“趁著還沒封王，陪我去上林苑待些時日，讓皇祖母再好好看看小九······”</p>
“若不然，等真的封了王、就了藩，再回長安的時候，說不定我這瞎眼老婆子，就已經埋進先帝的霸陵了·········”</p>
聽聞竇太後這一番話語，安坐於竇太後身旁的劉勝，麵上卻是愧疚之色更深。</p>
——感受到祖母竇氏這熱乎乎的關愛，再想到自己今天······</p>
“孫兒這便回宮，收拾行囊······”</p>
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劉勝便也不再耽擱，隻趕忙站起身；</p>
趁著鼻尖的酸意，還沒化作奪眶而出的淚水，劉勝便快速走下禦階，逃也似的朝未央宮小跑而去。</p>
看著劉勝離去的背影，將一切都看在眼裏的竇太後，麵上卻不見絲毫惱怒之色。</p>
“多好的孩子啊······”</p>
“卻也能被皇帝，逼到這般地步······”</p>
“唉·········”</p>
苦笑著搖了搖頭，又是一陣止不住的唉聲歎氣，正要起身回寢殿，卻見殿外，似是隱約閃過一道身影？</p>
“去，看看；”</p>
“是何人到了殿外，又駐足不入？”</p>
弓著腰，眯起眼，仔細看了好一會兒，都沒能看出那人是誰，竇太後便也索性坐回榻上，對身旁的宮人交代道。</p>
不片刻，待那人被宮人引入殿，來到自己的身邊，竇太後才笑著搖了搖頭，請那人坐下身來。</p>
“先生既然進了宮，又何必駐足殿外而不入？”</p>
“難道，是有什麽難以啟齒的話，讓先生說不出口嗎？”</p>
輕聲發出兩問，竇太後也不由稍歎一口氣，而後便自顧自低下頭，似是隨口一說道：“先生直說吧。”</p>
“隻要不是有關梁王的事，我，都答應先生。”</p>
聽出竇太後明顯冷下去的語調，那老者麵色不由稍一緊；</p>
但很快，那老者便緩緩搖了搖頭，似是糾結般沉吟片刻，才終是搖頭歎息著，從懷中掏出一枚竹製宮牌，遞到了竇太後麵前。</p>
“先生這是？”</p>
“——還請太後，收回這塊宮牌吧······”</p>
“老朽，實在沒有臉麵，再給太後講述學問了······”</p>
見老者這般架勢，竇太後不由眉頭一皺；</p>
待反應過來老者，似乎並不是天子劉啟的另一個說客，才又鬆開眉頭，滿是關切的將上半身稍一前傾。</p>
“先生為什麽這麽想？”</p>
“難道······”</p>
“——是我太過愚笨，讓先生覺得，我這樣的學生，實在沒有教導的必要了嗎？”</p>
“還是我女子之身，不可以學習黃帝、老子的學問呢？”</p>
疑惑地詢問聲，卻惹得那老者趕忙擺擺手，又不安的站起了身；</p>
深吸一口氣，又猛地發出一聲歎息，那老者才抬起頭，對竇太後深深一拜。</p>
“我原本以為，我學了這麽多年，早就已經把黃帝、老子的學問，研究的很透徹了；”</p>
“但前些時日，在和《詩》博世轅固的辯論中，我卻連老子‘道法自然’的教誨，都全然忘記了······”</p>
“——現如今，整個長安都在傳：東宮太後的身邊，有一個不學無術的老生，治的是黃老；”</p>
“老朽擔心，如果再出入未央宮的話，會讓宮外的人認為：太後身邊，都是老朽這樣不學無術的人······”</p>
聽到這裏，確定黃生此來，不是想勸自己打消立梁王劉武的念頭，竇太後才終於放下心來；</p>
思慮片刻之後，便見竇太後笑意盈盈的起身，將黃生手中的宮牌接過，又親手放回了黃生的懷中。</p>
“——先生的學問，像東海一樣深、像泰山一樣高，這是母庸置疑的；”</p>
“至於《詩》博士轅固，不過就是一個自持讀過兩天書，就誰都不放在眼裏的腐儒而已。”</p>
“先生大可不必將那樣的腐儒，當做可以辯論的對手······”</p>
“這宮牌，先生還是收著；”</p>
“往後，先生也還是要多到宮裏來，好好和我講講黃帝、老子的學問。”</p>
說到最後，見黃生麵上仍是一片羞憤之色，竇太後便也笑著直起身，隨口補充了一句：“如果先生實在覺得心裏別扭······”</p>
“那我也可以找個機會，好好教訓教訓那腐儒轅固。”</p>
“隻是先生往後，可千萬不要再妄自菲薄，讓我這瞎眼老嫗像過去那樣，捧著一本黃帝、老子的著作，卻因看不懂先賢之說，而感到苦惱了······”</p>
坐下身，劉勝卻也沒閑下來，順勢從榻上滑下去，跪坐在榻前，輕輕替祖母捶起了腿。</p>
如此乖巧恭順的模樣，又確確實實沒有開口說出哪怕一句話，竇太後終是再狠心，自也實在說不出什麽太硬的話了。</p>
憐愛的伸出手，在劉勝的腦袋上摸了摸，又苦笑著搖了搖頭；</p>
見劉勝仍自顧自低著頭，默默為自己捶著腿，竇太後才將手從劉勝頭上收回，悠然發出一聲長歎······</p>
“皇帝，是怎麽逼迫小九的？”</p>
輕聲一問，惹得劉勝悄悄抬起頭，卻見竇太後望向劉勝的目光中，竟已帶上了滿滿的洞悉之色。</p>
“打自兒時起，小九，就是皇帝的子嗣中，最不聽皇帝話的那一個~”</p>
“先帝在時，便是在我的椒房殿，小九也沒少挨板子。”</p>
“——要不是皇帝威逼，小九，是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到長樂宮裏來的······”</p>
聽著竇太後低沉哀婉的語調，以及麵上掛著的那抹淺笑，劉勝稍呆愣片刻，便也隻得苦笑著低下頭。</p>
一邊繼續為竇太後捶著腿，嘴上一邊不忘羊裝隨意的說道：“還能是什麽？”</p>
“除了一句‘不聽話就封去長沙做王’，父皇那狗嘴裏，還能吐出什麽象牙······”</p>
半帶刻意，半帶真心地一聲都囔，卻惹得竇太後麵色一沉，羊怒著伸出手，在劉勝頭上輕輕一拍。</p>
“谘！那是你父皇！”</p>
“哪有人，這麽說自己的父親的？”</p>
感受到頭頂上傳來的涼風，劉勝自是下意識一縮脖子，待那巴掌輕輕落在頭頂上，又執拗的都著嘴，繼續捶打起竇太後的退。</p>
“孫兒，還是父皇的親兒子呢······”</p>
“哪有人，這麽害自己的兒子的······”</p>
聽出劉勝話裏的鬱悶，竇太後也不由稍一怔；</p>
思慮片刻，終還是俯下身，將劉勝拉回榻上，在身邊坐了下來。</p>
“小九要記住；”</p>
“無論做了什麽，皇帝，都是小九的父親！”</p>
“做兒子的，不能違背父親的意願，更不該在背後，說自己父親的不是。”</p>
“——若不然，就是不孝！”</p>
“不孝，就說明這個人無論再聰明、再有才華，也隻是一個長著人皮，卻沒長人心的禽獸！”</p>
“難道小九，就想做一個這樣的禽獸？”</p>
“想做一個無君無父、不孝父母雙親的禽獸？”</p>
聽聞竇太後此問，再想到天子啟交代自己的‘任務’，劉勝也不由稍安下心來；</p>
但稍一品味竇太後這番話，劉勝的心中，也莫名生出一股惱怒。</p>
——哪有當爹的，這麽屢次三番的坑兒子的？</p>
在旁人麵前，劉勝自然不敢說天子啟的壞話；</p>
但當著祖母竇氏的麵，劉勝還是想借這個機會，把心裏的鬱悶都宣泄出來。</p>
如是想著，劉勝便略有些鬱悶的側過頭，麵容之上，更是湧現出一抹毫不虛偽的由衷惱怒。</p>
“孫兒沒想做禽獸；”</p>
“也不想做無君無父、不孝順父母雙親的人；”</p>
“但父皇讓孫兒來勸皇祖母，實在是讓孫兒感到很奇怪······”</p>
嘴上說著，劉勝麵上也不忘苦惱的搖了搖頭。</p>
“——按理來說，父皇叫孫兒做什麽事，孫兒作為子嗣，斷然沒有不從的道理。”</p>
“但孫兒聽了父皇的話，到這長樂宮來，卻又惹得皇祖母不高興了······”</p>
“這就等於是說：因為孫兒聽了父皇的話，來了這長樂宮，才惹得皇祖母不高興；”</p>
“這，便是孫兒不孝順皇祖母。”</p>
“若是孝順皇祖母，那孫兒就不該到這長樂宮來；”</p>
“可不來，那就是不聽父皇的話、便是不孝順父皇······”</p>
看著劉勝坐在自己身邊，都都囔囔著發起了牢騷，竇太後望向劉勝的目光，卻是愈發柔和了起來。</p>
“好孩子······”</p>
“好孩子·········”</p>
溫笑著伸出手，在劉勝頭上輕輕愛撫著，待劉勝也不甘的停止了喋喋不休，竇太後便輕輕一用力，讓劉勝側躺在了自己的大腿上。</p>
將手輕輕放在劉勝的頭上，下意識撫摸著，竇太後渙散無焦的目光，也悄然撒向了不遠處的殿門外。</p>
就這樣呆愣愣做了好久，竇太後那低沉哀婉的語調，才再次傳入劉勝耳中。</p>
“小九是不是也覺得，梁王做了儲君，就容不下你們兄弟幾個了？”</p>
“就連我，都沒辦法從梁王、從親兒子手中，保下你們兄弟幾人的性命嗎······”</p>
似是問劉勝，又像是問自己的兩聲輕喃，卻隻惹得劉勝輕輕搖了搖頭，乖乖側躺在竇太後的腿上，蜷縮成胎兒狀，又緩緩閉上了雙眼。</p>
“孫兒不知道；”</p>
“打自母妃生下孫兒，梁王叔便沒來過幾次長安；”</p>
“即便是來了，也根本沒和孫兒獨處過，孫兒隻能在宮宴上，遠遠看梁王叔一眼。”</p>
“也就是這一次，梁王叔來長安，皇祖母設大儺宮宴，孫兒又剛好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紀；”</p>
“這才讓孫兒借著邀酒的機會，走上前去，看清了梁王叔長什麽樣。”</p>
“在過去，孫兒連梁王叔的樣子，都沒怎麽看清楚過······”</p>
聽聞劉勝此言，竇太後麵色隻陡然一滯，眉宇間，更是隱隱帶上了些許詫異！</p>
——親叔侄，居然連彼此的模樣，都沒有看清楚過？</p>
但在短暫的回憶之後，饒是竇太後仍不願相信，也終是隻得緩緩點下頭，唉聲歎氣間，認可了劉勝的這個說法。</p>
梁王劉武，是先帝劉恒三個兒子中，年紀最小的那個。</p>
想當年，年僅二十三歲的先帝，從代國來到長安入繼大統，不到一年之後，又將年僅九歲的長子劉啟，冊封為了太子儲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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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一天；</p>
在年僅九歲的皇長子劉啟，獲立為儲君太子的那一天，已故薄太後所居住的長樂宮，還送出了另外四道敕封詔書。</p>
——立婕妤竇氏諱漪房，入主中宮椒房，居皇後位；</p>
——封皇長女劉嫖為長公主，封邑館陶；</p>
——皇次子劉參為太原王；</p>
——皇三子劉武為代王。</p>
而當時，獲封為代王的劉武，才剛年滿六歲······</p>
後來，劉武從代王變成了淮陽王，又從淮陽王變成了梁王；</p>
等劉武做了梁王時，已經年滿十七，而如今的皇九子劉勝，當時卻還沒出生······</p>
現如今，梁王劉武已經年過三十，皇九子劉勝，卻也才十二歲。</p>
而在過去這些年，尤其是劉勝過了五、六歲，到了記事的年紀的這些年，梁王劉武來長安的次數，確實是屈指可數。</p>
原因很簡單；</p>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規矩，是宗親諸侯每三年，朝見長安一次；</p>
除了這每三年一次的朝見，除非天子特招，諸侯王便絕不能踏出國土半步，更不能無詔入關中。</p>
不如令，視作謀反！</p>
而在劉武成為梁王之後，先帝自然隻是按照規定，每三年允許劉武來一趟長安；</p>
也就是近兩年，先帝駕崩，天子啟繼承了皇位，這才讓劉武得以入朝。</p>
——若是按照規矩，距離梁王劉武入朝，本還有一年多時間······</p>
“是啊······”</p>
“說是叔侄，卻大都沒怎麽見過麵，就更不用說，能有什麽深厚的情誼了······”</p>
想到這裏，竇太後的心中，也逐漸產生了些許動搖。</p>
竇太後當然明白：劉勝這一句無意的‘孫兒和梁王叔不咋熟’，隻是想表達劉勝不確定劉武秉性，無法為竇太後的提問給出答桉。</p>
但正是這一句不算答複的答複，卻讓竇太後生出了一絲‘要不，再見見皇帝’的念頭。</p>
“且看看皇帝，是怎麽說的吧······”</p>
心中這樣想著，竇太後的麵容之上，卻依舊沒有急於表現出服軟的意圖。</p>
——此時的竇太後，迫切需要一個台階。</p>
看了看左右，發現沒人；</p>
低下頭去，卻發現孫兒劉勝像胎兒般，將身子蜷縮在了一起，更是閉上了眼。</p>
身邊沒人能給自己遞台階，竇太後也不矯情，索性決定：自己找台階下。</p>
“好了好了~”</p>
“我便聽聽小九的勸，不讓小九，淪入這非人之困就是了······”</p>
“皇帝也真是的······”</p>
自顧自說著，竇太後也不由坐直了身，麵上雖滿是隨意，注意力卻大半集中在了劉勝接下來，要對自己說的話上。</p>
卻見劉勝聞言，也並沒有因為竇太後鬆口，而展露出絲毫喜悅的神情；</p>
隻悠然睜開眼，翻了個身，平躺在竇太後腿上，將滿是坦然的目光望向竇太後，將天子啟給自己的交代，一字不落的說給了竇太後聽。</p>
“父皇說，皇祖母告訴父皇：如果不立梁王叔為儲，就不許再削藩了；”</p>
“但父皇不願立梁王，又不願放棄籌謀已久的《削藩策》。”</p>
“父皇說：眾皇子中，皇祖母最喜愛的，就是孫兒了；”</p>
“所以父皇派孫兒來長樂宮，勸說皇祖母，不要阻止父皇推行《削藩策》。”</p>
“——父皇還說，勸得動就勸，勸不動也沒關係。”</p>
“如果實在勸不動，就請皇祖母去一趟上林苑，由父皇親自勸······”</p>
聽聞劉勝這一番明顯沒有絲毫加工，完全就是原封不動的專屬，竇太後也不由緩緩低下頭，又憐愛的摸了摸劉勝的額頭。</p>
“之後，皇帝便說：如果不能把我請去上林苑，就把小九封去長沙為王？”</p>
便見劉勝微微一點頭，毫不遲疑的補充道：“父皇還說，要把兄長封去燕、趙為王，讓孫兒和兄長南北相隔數千裏；”</p>
“還要把母妃送去兄長哪裏，讓孫兒畢生都不能再見母妃一麵。”</p>
“若非如此，孫兒再如何，也不會按父皇的意思，到長樂來勸皇祖母了······”</p>
聽著劉勝滿含委屈的話語聲，竇太後不由又是一陣唉聲歎氣，望向劉勝的目光，更是愈發慈愛起來。</p>
“也是難為小九······”</p>
輕聲道出一語，幾經思慮之下，竇太後最終，還是把後半句話咽回了肚中。</p>
——這麽好的孩子，可惜有那麽個狠心的爹·····</p>
“既然皇帝，都拿我孫兒‘畢生見不到生母’來相逼了，那這上林苑，我還真是得去一趟了······”</p>
“嘿······”</p>
“做母親做到這個份兒上，可真是······”</p>
聽聞此言，聽出竇太後語調中的苦澀，劉勝也不由坐直了身，又滿是愧疚的低下頭去。</p>
“皇祖母如果不想去，大可不必理會父皇的······”</p>
“至於孫兒，就算被封去了長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p>
“實在見不到母妃，孫兒也總還能在長沙，給皇祖母送來書信，由皇祖母下令，許孫兒去探望母妃就是了······”</p>
看著劉勝明寫在臉上的愧疚和委屈，竇太後卻隻輕笑著搖了搖頭，又伸出手，在劉勝額頭上輕輕一彈。</p>
“好了~”</p>
“我這都答應了，還擺出這幅喪氣的模樣；”</p>
“——去，回宮收拾收拾。”</p>
“陪我到上林苑，好生住上一些時日。”</p>
滿是輕鬆地語調，也惹得劉勝緩緩抬起頭；</p>
卻見竇太後滿是溫情的看著劉勝，目光中，又悄然帶上了些許不舍。</p>
“既然是宗親皇子，就都是要封王就藩，為國戍邊的~”</p>
“你們兄弟幾個，也早就過了封王的年紀。”</p>
“趁著還沒封王，陪我去上林苑待些時日，讓皇祖母再好好看看小九······”</p>
“若不然，等真的封了王、就了藩，再回長安的時候，說不定我這瞎眼老婆子，就已經埋進先帝的霸陵了·········”</p>
聽聞竇太後這一番話語，安坐於竇太後身旁的劉勝，麵上卻是愧疚之色更深。</p>
——感受到祖母竇氏這熱乎乎的關愛，再想到自己今天······</p>
“孫兒這便回宮，收拾行囊······”</p>
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劉勝便也不再耽擱，隻趕忙站起身；</p>
趁著鼻尖的酸意，還沒化作奪眶而出的淚水，劉勝便快速走下禦階，逃也似的朝未央宮小跑而去。</p>
看著劉勝離去的背影，將一切都看在眼裏的竇太後，麵上卻不見絲毫惱怒之色。</p>
“多好的孩子啊······”</p>
“卻也能被皇帝，逼到這般地步······”</p>
“唉·········”</p>
苦笑著搖了搖頭，又是一陣止不住的唉聲歎氣，正要起身回寢殿，卻見殿外，似是隱約閃過一道身影？</p>
“去，看看；”</p>
“是何人到了殿外，又駐足不入？”</p>
弓著腰，眯起眼，仔細看了好一會兒，都沒能看出那人是誰，竇太後便也索性坐回榻上，對身旁的宮人交代道。</p>
不片刻，待那人被宮人引入殿，來到自己的身邊，竇太後才笑著搖了搖頭，請那人坐下身來。</p>
“先生既然進了宮，又何必駐足殿外而不入？”</p>
“難道，是有什麽難以啟齒的話，讓先生說不出口嗎？”</p>
輕聲發出兩問，竇太後也不由稍歎一口氣，而後便自顧自低下頭，似是隨口一說道：“先生直說吧。”</p>
“隻要不是有關梁王的事，我，都答應先生。”</p>
聽出竇太後明顯冷下去的語調，那老者麵色不由稍一緊；</p>
但很快，那老者便緩緩搖了搖頭，似是糾結般沉吟片刻，才終是搖頭歎息著，從懷中掏出一枚竹製宮牌，遞到了竇太後麵前。</p>
“先生這是？”</p>
“——還請太後，收回這塊宮牌吧······”</p>
“老朽，實在沒有臉麵，再給太後講述學問了······”</p>
見老者這般架勢，竇太後不由眉頭一皺；</p>
待反應過來老者，似乎並不是天子劉啟的另一個說客，才又鬆開眉頭，滿是關切的將上半身稍一前傾。</p>
“先生為什麽這麽想？”</p>
“難道······”</p>
“——是我太過愚笨，讓先生覺得，我這樣的學生，實在沒有教導的必要了嗎？”</p>
“還是我女子之身，不可以學習黃帝、老子的學問呢？”</p>
疑惑地詢問聲，卻惹得那老者趕忙擺擺手，又不安的站起了身；</p>
深吸一口氣，又猛地發出一聲歎息，那老者才抬起頭，對竇太後深深一拜。</p>
“我原本以為，我學了這麽多年，早就已經把黃帝、老子的學問，研究的很透徹了；”</p>
“但前些時日，在和《詩》博世轅固的辯論中，我卻連老子‘道法自然’的教誨，都全然忘記了······”</p>
“——現如今，整個長安都在傳：東宮太後的身邊，有一個不學無術的老生，治的是黃老；”</p>
“老朽擔心，如果再出入未央宮的話，會讓宮外的人認為：太後身邊，都是老朽這樣不學無術的人······”</p>
聽到這裏，確定黃生此來，不是想勸自己打消立梁王劉武的念頭，竇太後才終於放下心來；</p>
思慮片刻之後，便見竇太後笑意盈盈的起身，將黃生手中的宮牌接過，又親手放回了黃生的懷中。</p>
“——先生的學問，像東海一樣深、像泰山一樣高，這是母庸置疑的；”</p>
“至於《詩》博士轅固，不過就是一個自持讀過兩天書，就誰都不放在眼裏的腐儒而已。”</p>
“先生大可不必將那樣的腐儒，當做可以辯論的對手······”</p>
“這宮牌，先生還是收著；”</p>
“往後，先生也還是要多到宮裏來，好好和我講講黃帝、老子的學問。”</p>
說到最後，見黃生麵上仍是一片羞憤之色，竇太後便也笑著直起身，隨口補充了一句：“如果先生實在覺得心裏別扭······”</p>
“那我也可以找個機會，好好教訓教訓那腐儒轅固。”</p>
“隻是先生往後，可千萬不要再妄自菲薄，讓我這瞎眼老嫗像過去那樣，捧著一本黃帝、老子的著作，卻因看不懂先賢之說，而感到苦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