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可說話算話？</p>
隻此寥寥數字，從此刻的竇太後口中道出，卻仿佛一顆丟進水中的炸彈一般，令天子啟、劉非、劉勝三人，都不由有些色變。</p>
劉啟說了什麽？</p>
——從今往後，凡是竇太後說的話，劉啟都聽！</p>
那眼下，竇太後問出這句‘說話算不算數’，究竟指的是什麽？</p>
或者說，天子啟之所以會在今天，把母親竇太後請到這裏，請到距離長安近百裏遠的上林苑，是為了什麽？</p>
當答桉湧上心頭，劉勝望向竇太後的目光，也不由帶上了些許驚疑。</p>
而在片刻之後，當天子啟強忍心中膽顫，對竇太後再次扣下頭顱，劉勝麵上的驚疑之色，終是到達頂峰······</p>
“兒臣對母後，不敢有絲毫的欺騙······”</p>
沉聲一語，竟惹得發問的竇太後，都不由有些琢磨不定起來！</p>
滿是孤疑的上下打量著天子啟，卻見天子啟隻帶著一抹苦笑，極為謙恭的跪在身前，竇太後的麵容之上，也頓時有些五味陳雜起來。</p>
按理來說，在有了那日的深入交流之後，竇太後和天子啟之間，根本不至於鬧到這般田地。</p>
——那一日，天子啟坦白了自己能坦白的一切，並明確表示：梁王劉武，絕對不能做皇太弟！</p>
而竇太後，也隻是無奈的給出答複：既然這件事原本就不該發生，那就讓一切都恢複如初吧；</p>
梁王，不做皇太弟了，皇帝，也不要削藩了。</p>
這樣一來，皇帝不需要梁王為社稷賣命了，也就不需要再拿‘皇太弟’，來哄騙梁王了······</p>
而今天，劉啟之所以會大費周折，甚至借劉勝的手，將自己的母親竇太後請來這上林苑，分明就是為了與竇太後達成一致。</p>
達成‘即不能讓劉武做皇太弟，同時也還是要繼續推行《削藩策》’的一致。</p>
而讓劉勝感到疑惑地地方，也恰恰在於此······</p>
“皇祖母既然答應前來······”</p>
“——應該也是有意，要和父皇緩和關係的吧？”</p>
“最起碼，也要達成一個‘皇太弟的事暫且擱置，先以削藩為重’的結果？”</p>
如是想著，劉勝望向竇太後的目光，也是愈發帶上了驚疑之色。</p>
在來上林苑之前，竇太後嘴上雖然是‘既然皇帝逼小九，那我就去一趟’的說辭，但劉勝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想來，那就算劉勝被天子啟逼死，竇太後昨天，也絕對不會來這上林苑！</p>
頂天了去，也就是在劉勝被天子啟逼死之後，怒火衝天的對天子啟罵一句：帝殺吾孫！</p>
而昨日，竇太後既然來了，其實就已經隱晦的表達出了‘我也不想和皇帝鬧下去’的意圖；</p>
隻是礙於顏麵，竇太後不好把話說的太明白，這才在天子啟麵前冷嘲熱諷，好讓天子啟說上兩句好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p>
在先前，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p>
——竇太後板著臉，又是指責劉啟‘欺負生母’，又是對劉非、劉勝兄弟二人‘交代後事’；</p>
天子啟也絲毫不惱，從始至終都貫徹著自己的目標：無論如何，都要讓竇太後消氣。</p>
而在竇太後那句‘皇帝，說話可算數？’之後，原本還算正常的氛圍，卻是陡然變了味道······</p>
“皇祖母，為什麽要問出那句‘說話算不算數’呢？”</p>
“難道皇祖母，依舊不死心、依舊想逼父皇，在冊立梁王為儲君的詔書上，蓋下那方傳國玉璽嗎······”</p>
“——好~！”</p>
思慮間，竇太後一聲沉嗬，惹得父子三人趕忙抬起頭，不約而同的望向竇太後，那滿是陰沉的麵龐。</p>
就連劉非，望向祖母竇太後的目光，一時也帶上了些許驚駭！</p>
而在竇太後身前，天子啟麵上雖仍掛著苦笑，但在沒人注意到的角度，天子啟的後槽牙，卻在此刻緊緊咬在了一起······</p>
“母後······”</p>
“可千萬千萬······”</p>
“不要逼孩兒啊·········”</p>
便是在父子三人這滿帶著驚疑的目光注視下，竇太後終於是將身形一正；</p>
那渙散無焦的目光，也終於鎖定在了身前，仍跪地不起的天子啟身上。</p>
盯著身前的天子啟，看了足足有十五息，待一旁的劉非、劉勝兄弟都有些坐不住了，才見竇太後深吸一口氣，再次將頭別過去，望向不遠處的獸圈。</p>
“既然是這樣，那皇帝今天，就要答應我一件事。”</p>
漠然一語，惹得天子啟心下一震，麵上卻是趕忙再一叩首。</p>
“母後，吩咐便是······”</p>
“——將那腐儒轅固，給我找來；”</p>
“——我有話問他。”</p>
呼~~~</p>
竇太後話音剛落，獸圈周圍，便響起一陣清晰可聞的呼氣聲。</p>
幾乎所有人，都在聽到竇太後這一聲吩咐之後，在心中長鬆了一口氣······</p>
聽聞耳邊傳來的聲響，竇太後卻置若罔聞，隻自顧自看向獸圈的方向發著呆；</p>
</p>
至於跪坐於劉勝身旁的劉非，卻是趁著沒人注意到自己，深吸一口氣，又極為小心的將這口氣吐出，才將險些從嘴裏跳出來的心，給重新咽回了肚中。</p>
劉勝自也是暗下長鬆一口氣，隻望向竇太後的目光，卻悄然帶上了些許鄭重。</p>
——因為劉勝隱約感覺到：在陷入沉默的那段時間裏，其實有那麽一瞬間，竇太後，是想說出那句‘與立梁王’的······</p>
若說此刻誰最澹定，那無疑，便是始終保持著麵色不變，躬身跪在竇太後麵前的天子啟無疑。</p>
在聽聞竇太後這一聲吩咐之後，天子啟縱是心下大安，麵上卻也依舊沒有流露出絲毫異常；</p>
隻趕忙一叩首，應下竇太後的吩咐，便起身回過頭，朝遠處的郎官一擺首。</p>
接收到天子啟的示意，那郎官本還有些疑慮；</p>
但在天子啟一聲明顯夾雜著怒火的低吼聲之後，那郎官便再也顧不上自己‘忠言直諫，指明天子得失’的職責，朝著遠方的馬廄撒丫跑去······</p>
“混賬東西！”</p>
“——太後的命令，都敢不聽從了嗎？！</p>
”</p>
·</p>
上林苑，說是距離長安上百裏，但換算到後世，其實也就是25公裏的距離；</p>
有宮中郎官快馬加鞭，再加上一路‘風馳電掣’，隻不到兩個時辰之後，《詩》博士轅固，便來到了位於上林苑的獸圈旁。</p>
在過去這兩個時辰裏，竇太後雖仍一副生人勿進的清冷麵龐，但有天子啟死皮賴臉的活躍氛圍，麵上也已是帶上了一抹澹然；</p>
但當轅固的身影，在郎官的帶領下出現在自己麵前時，竇太後那才剛回暖些許的麵容，便又在刹那間再度冷了下去。</p>
——因為竇太後看見，此時的轅固，居然穿的是常服······</p>
“這倒是奇怪了······”</p>
自顧自發出一聲輕喃，便見竇太後悠然側過頭，看似疑惑，實則滿是譏諷的望向一旁的劉啟；</p>
“我怎麽記得《詩》博士，是比二千石的秩祿？”</p>
“——難道皇帝，沒有給朝中的二千石，發放麵見太後、皇帝時，所需要穿的朝服嗎？”</p>
聽出竇太後語調中的惱怒，天子啟不由牙根一酸，隻趕忙笑著上前，諂笑著坐在了竇太後身旁。</p>
“母後息怒，息怒······”</p>
“許是此行過於匆忙，才讓轅固沒來得及換上朝服······”</p>
語帶卑微的打著圓場，天子啟便又抬起頭，對這身前的轅固一陣使眼色；</p>
雖然沒有開口，但那生動的目光，分明就是在對轅固怒吼：趕緊說話！</p>
但對於天子啟目光中的催促，轅固卻像是完全沒看見，隻自顧自低下頭，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便傲然抬起頭。</p>
“臣出門時，並不匆忙。”</p>
“至於朝服，是我故意沒有穿的。”</p>
此言一出，天子啟的麵色隻陡然一沉，望向轅固的目光，也隱隱帶上了些許咬牙切齒的意味；</p>
劉啟尚且如此，一旁的竇太後聞言，麵上更是立刻帶上了怒色！</p>
卻見博士轅固絲毫不懼，滿是坦然的昂起頭，撇了竇太後一眼，便將雙手背負於身後，輕蔑的側過身去；</p>
“如果太後是在長樂宮，那我就應該穿朝服前往；”</p>
“因為我麵見的，是我漢家的太後。”</p>
“但太後不在長樂，卻在上林苑遊玩、嬉戲，也就不再是太後了；”</p>
“召我前來，我也隻好穿常服前來，在太後麵前虛與委蛇······”</p>
“——放肆！”</p>
不等轅固話音落下，始終跪坐於劉勝身旁，充當背景板的劉非便拍桉而起，猛的發出一聲厲喝！</p>
“呔那老儒！”</p>
“安敢麵辱我大母！</p>
！”</p>
一聲怒不可遏的嗬斥，頓時引來劉勝滿是認可的目光，而後便也咬著牙，惡狠狠望向那鼻孔朝天的博士轅固；</p>
至於兄弟二人身旁，天子啟一陣安撫，卻也依舊沒能讓怒火攻心的竇太後，忍住胸中的怒火。</p>
“哦？”</p>
“是這樣啊······”</p>
似是漠然，卻又分明有些譏諷的一語，隻惹得身旁的天子啟麵色一苦；</p>
便見竇太後自顧自伸出手，摸索著拿起身邊的鳩杖，便作勢要起身。</p>
“既然是這樣，那我這便回長安去吧······”</p>
“往後，皇帝也不要再叫我，到這上林苑來了；”</p>
“免得再有人說些什麽，呃，太後無德、無以奉宗廟之類······”</p>
見竇太後這般架勢，天子啟縱是在心裏，將那轅固的祖宗十八輩問候了個遍，麵上也隻能諂笑著起身，連哄帶騙著，將竇太後又勸回了座位。</p>
而後，天子啟便強忍胸中怒火，沉著臉望向轅固。</p>
“——太後來上林苑，是朕親自請來的！”</p>
“如果覺得有不對的地方，那就回家修一封奏疏，指責朕的錯誤便是！”</p>
看似怒不可遏，實則息事寧人，又暗含些許警告的一聲嗬斥，也終是讓轅固心下一虛，暗自悶哼一聲，又自顧自別過頭去。</p>
見事態平息，天子啟也再度側過身，趕忙轉移話題道：“母後不是說，有話要問轅固生嗎？”</p>
“既然轅固生已經來了，那母後就問吧；”</p>
“天色已然不早，等問完了，孩兒便送母後回行宮，免得母後，受了那晚間的陰風······”</p>
看著眼前，當著大漢太後、皇帝母子二人，卻依舊將雙手背負於身後，恨不能將鼻孔對向自己的轅固，竇太後隻覺得氣不打一處來！</p>
但有天子啟在身旁不停安撫，饒是怒不可遏，竇太後也終是隻能前壓下怒火，將陰森的目光，撒向身前不遠處的老儒轅固。</p>
“我聽說，前些時日，轅固生和黃生，似是進行了一場辯論；”</p>
“宮裏的人都說，那場辯論十分精彩，雙方不分上下，誰都沒有說服對方？”</p>
以一種明顯夾雜著怒火的語氣，道出這句勉強還算心平氣和的話，便見竇太後又深吸一口氣；</p>
將心中的怒火再壓下去稍許，才又再次抬起頭，意味深長的望向那老儒轅固。</p>
“黃生，是我從鄉野之間找來的老者，雖然德行沒有缺陷，但也算不上很有學問的人；”</p>
“而轅固生，卻已經做了很多年的《詩》博士，學問放在全天下，那也是數一數二的。”</p>
“可即便是這樣，轅固生也還是沒能在辯論中，打敗我從鄉野之間，找來的黃生。”</p>
“——這是不是說明，黃生學的黃老之說，比轅固生所學的儒家之說，更好一些呢？”</p>
聽聞竇太後此問，第一個做出反應的，是天子啟；</p>
就見天子啟嗡然抬起頭，望向轅固的目光中，恨不能帶上哀求之色！</p>
——快說兩句好聽話吧！</p>
——算朕求你這老東西了！</p>
但饒是如此，饒是對轅固的‘嘴臭’有所預料，天子啟也萬萬沒料到：一個人的嘴，居然能臭到這個地步······</p>
“——那場辯論，是我贏了！”</p>
“隻是因為那黃生，是太後身邊的人，陛下顧忌太後的顏麵，才沒有叛那黃生輸而已！”</p>
卻見轅固聞言，隻傲然抬起頭；</p>
望向竇太後的目光中，甚至帶上了些許輕蔑之色！</p>
“太後難道要用自己的強權，逼我承認祖師孔仲尼的學說，是比不上黃老之說的嗎？”</p>
“——在我看來，所謂黃老學說，不過是拾我儒家學說之牙慧，隻能騙騙婦道人家的低劣之說而已！”</p>
“太後能被這樣的學說所吸引，實在是天下的不幸！”</p>
此言一出，正忐忑的坐在竇太後身旁的天子啟，終於是絕望的閉上了眼睛······</p>
至於一旁的兄弟二人，也是瞬間從座位上再次起身！</p>
最終，卻還是由相對冷靜的劉勝，一邊惡狠狠地瞪向老儒轅固，一邊將作勢要上前的兄長劉非給拉住。</p>
而竇太後，也終於是在這一個，再也無法按捺住胸中，那積攢已久的怒火······</p>
“哼！”</p>
“婦人之言？”</p>
“——比之刑徒、罪犯專用的文字，又怎麽樣呢？！</p>
”</p>
毫不壓抑怒火的一聲咆孝，卻依舊沒能讓喋喋不休的轅固，生出哪怕一絲一毫名為‘恐懼’的情緒；</p>
便見竇太後猛地一拍安，卻隻引來轅固輕蔑的一聲冷哼。</p>
“太後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權力，不過是因為沾了自己的丈夫——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光罷了；”</p>
“如果不是因為先帝，是太後的丈夫、陛下是太後的兒子，太後和尋常的農戶之婦，也根本沒有什麽兩樣。”</p>
“現在，太後因為丈夫、兒子的緣故，得以成為這天下的共母，就應該履行自己太後的責任。”</p>
“——在皇帝年幼的時候，幫助皇帝穩固權勢，在皇帝年壯之後，便應該藏回宮中，日夜為宗廟、社稷祈福。”</p>
“而不是應該在這裏遊山玩水，甚至把我這樣的老臣，從長安車馬勞頓叫到這裏來，卻隻是為了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p>
隨著轅固這一番中氣十足的呼號聲響起，獸圈之內，便陷入了一陣漫長的寧靜。</p>
就連獸圈內那頭野豬，都似乎被這詭異的氛圍，以及竇太後那滔天怒火，嚇的愣在了原地。</p>
可偏偏那轅固，就感受不到這陣連獸圈中的野豬，都能感受到的滔天怒火······</p>
“來人！</p>
！”</p>
“將這無君無父，連上下尊卑都不知道的老東西，丟到獸圈裏去！</p>
！</p>
！</p>
”</p>
如火山迸發般的滔天怒火，隻惹得獸圈方圓百步為之一振！</p>
便是光禿禿的樹梢之上，都有幾隻寒鴉驚而飛走！</p>
而在竇太後身側，縱是心中再不遠，天子啟也隻能暗自咽了咽口水，試探著探出身······</p>
“母後······”</p>
“——怎麽？！”</p>
“——今天剛做下的承諾，皇帝這就要違背了嗎！</p>
！”</p>
又是一聲震天怒吼，隻惹得天子啟猛地一縮脖子，旋即心有餘季的低下頭；</p>
見天子啟這般反應，又有先前，天子啟那聲‘太後的話都不聽了嗎’的鋪墊，侍立於旁的郎官們稍一對視，便毫不遲疑的走上前；</p>
配合著將老儒轅固高高架起，又最後看了天子啟一樣，確定天子啟沒有指示，才一把將其丟了下去。</p>
聽到那聲低沉的人肉落地聲，竇太後卻也不多留，猛然一拂袖，便自顧自朝著遠處走去。</p>
在竇太後離開的一瞬間，天子啟便趕忙起身，一聲‘快快救人’還沒喊出口，卻又聽身後，傳來竇太後又一聲咆孝。</p>
“——我看誰人敢救！</p>
！”</p>
聽聞身後傳來的怒吼，天子啟的身形，也頓時僵在原地。</p>
過了好一會兒，身後不再傳來竇太後離去的腳步聲，天子啟才心有餘季的回過身。</p>
看著母親竇太後，被兩個兒子扶著漸行漸遠，最終坐上自己的馬車，天子啟才終於長鬆一口氣；</p>
身後傳來轅固淒慘的呼喊聲，卻隻惹得劉啟心中，生出一陣揮之不去的厭惡。</p>
解下腰間的佩劍，頭都不回的扔下獸圈，天子啟便也沉下臉，朝著不遠處的禦輦走去。</p>
“——讓他自己鬥！”</p>
“——鬥的過就拉上來！”</p>
“——鬥不過，就當喂了彘！</p>
！”</p>
隻此寥寥數字，從此刻的竇太後口中道出，卻仿佛一顆丟進水中的炸彈一般，令天子啟、劉非、劉勝三人，都不由有些色變。</p>
劉啟說了什麽？</p>
——從今往後，凡是竇太後說的話，劉啟都聽！</p>
那眼下，竇太後問出這句‘說話算不算數’，究竟指的是什麽？</p>
或者說，天子啟之所以會在今天，把母親竇太後請到這裏，請到距離長安近百裏遠的上林苑，是為了什麽？</p>
當答桉湧上心頭，劉勝望向竇太後的目光，也不由帶上了些許驚疑。</p>
而在片刻之後，當天子啟強忍心中膽顫，對竇太後再次扣下頭顱，劉勝麵上的驚疑之色，終是到達頂峰······</p>
“兒臣對母後，不敢有絲毫的欺騙······”</p>
沉聲一語，竟惹得發問的竇太後，都不由有些琢磨不定起來！</p>
滿是孤疑的上下打量著天子啟，卻見天子啟隻帶著一抹苦笑，極為謙恭的跪在身前，竇太後的麵容之上，也頓時有些五味陳雜起來。</p>
按理來說，在有了那日的深入交流之後，竇太後和天子啟之間，根本不至於鬧到這般田地。</p>
——那一日，天子啟坦白了自己能坦白的一切，並明確表示：梁王劉武，絕對不能做皇太弟！</p>
而竇太後，也隻是無奈的給出答複：既然這件事原本就不該發生，那就讓一切都恢複如初吧；</p>
梁王，不做皇太弟了，皇帝，也不要削藩了。</p>
這樣一來，皇帝不需要梁王為社稷賣命了，也就不需要再拿‘皇太弟’，來哄騙梁王了······</p>
而今天，劉啟之所以會大費周折，甚至借劉勝的手，將自己的母親竇太後請來這上林苑，分明就是為了與竇太後達成一致。</p>
達成‘即不能讓劉武做皇太弟，同時也還是要繼續推行《削藩策》’的一致。</p>
而讓劉勝感到疑惑地地方，也恰恰在於此······</p>
“皇祖母既然答應前來······”</p>
“——應該也是有意，要和父皇緩和關係的吧？”</p>
“最起碼，也要達成一個‘皇太弟的事暫且擱置，先以削藩為重’的結果？”</p>
如是想著，劉勝望向竇太後的目光，也是愈發帶上了驚疑之色。</p>
在來上林苑之前，竇太後嘴上雖然是‘既然皇帝逼小九，那我就去一趟’的說辭，但劉勝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想來，那就算劉勝被天子啟逼死，竇太後昨天，也絕對不會來這上林苑！</p>
頂天了去，也就是在劉勝被天子啟逼死之後，怒火衝天的對天子啟罵一句：帝殺吾孫！</p>
而昨日，竇太後既然來了，其實就已經隱晦的表達出了‘我也不想和皇帝鬧下去’的意圖；</p>
隻是礙於顏麵，竇太後不好把話說的太明白，這才在天子啟麵前冷嘲熱諷，好讓天子啟說上兩句好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p>
在先前，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p>
——竇太後板著臉，又是指責劉啟‘欺負生母’，又是對劉非、劉勝兄弟二人‘交代後事’；</p>
天子啟也絲毫不惱，從始至終都貫徹著自己的目標：無論如何，都要讓竇太後消氣。</p>
而在竇太後那句‘皇帝，說話可算數？’之後，原本還算正常的氛圍，卻是陡然變了味道······</p>
“皇祖母，為什麽要問出那句‘說話算不算數’呢？”</p>
“難道皇祖母，依舊不死心、依舊想逼父皇，在冊立梁王為儲君的詔書上，蓋下那方傳國玉璽嗎······”</p>
“——好~！”</p>
思慮間，竇太後一聲沉嗬，惹得父子三人趕忙抬起頭，不約而同的望向竇太後，那滿是陰沉的麵龐。</p>
就連劉非，望向祖母竇太後的目光，一時也帶上了些許驚駭！</p>
而在竇太後身前，天子啟麵上雖仍掛著苦笑，但在沒人注意到的角度，天子啟的後槽牙，卻在此刻緊緊咬在了一起······</p>
“母後······”</p>
“可千萬千萬······”</p>
“不要逼孩兒啊·········”</p>
便是在父子三人這滿帶著驚疑的目光注視下，竇太後終於是將身形一正；</p>
那渙散無焦的目光，也終於鎖定在了身前，仍跪地不起的天子啟身上。</p>
盯著身前的天子啟，看了足足有十五息，待一旁的劉非、劉勝兄弟都有些坐不住了，才見竇太後深吸一口氣，再次將頭別過去，望向不遠處的獸圈。</p>
“既然是這樣，那皇帝今天，就要答應我一件事。”</p>
漠然一語，惹得天子啟心下一震，麵上卻是趕忙再一叩首。</p>
“母後，吩咐便是······”</p>
“——將那腐儒轅固，給我找來；”</p>
“——我有話問他。”</p>
呼~~~</p>
竇太後話音剛落，獸圈周圍，便響起一陣清晰可聞的呼氣聲。</p>
幾乎所有人，都在聽到竇太後這一聲吩咐之後，在心中長鬆了一口氣······</p>
聽聞耳邊傳來的聲響，竇太後卻置若罔聞，隻自顧自看向獸圈的方向發著呆；</p>
</p>
至於跪坐於劉勝身旁的劉非，卻是趁著沒人注意到自己，深吸一口氣，又極為小心的將這口氣吐出，才將險些從嘴裏跳出來的心，給重新咽回了肚中。</p>
劉勝自也是暗下長鬆一口氣，隻望向竇太後的目光，卻悄然帶上了些許鄭重。</p>
——因為劉勝隱約感覺到：在陷入沉默的那段時間裏，其實有那麽一瞬間，竇太後，是想說出那句‘與立梁王’的······</p>
若說此刻誰最澹定，那無疑，便是始終保持著麵色不變，躬身跪在竇太後麵前的天子啟無疑。</p>
在聽聞竇太後這一聲吩咐之後，天子啟縱是心下大安，麵上卻也依舊沒有流露出絲毫異常；</p>
隻趕忙一叩首，應下竇太後的吩咐，便起身回過頭，朝遠處的郎官一擺首。</p>
接收到天子啟的示意，那郎官本還有些疑慮；</p>
但在天子啟一聲明顯夾雜著怒火的低吼聲之後，那郎官便再也顧不上自己‘忠言直諫，指明天子得失’的職責，朝著遠方的馬廄撒丫跑去······</p>
“混賬東西！”</p>
“——太後的命令，都敢不聽從了嗎？！</p>
”</p>
·</p>
上林苑，說是距離長安上百裏，但換算到後世，其實也就是25公裏的距離；</p>
有宮中郎官快馬加鞭，再加上一路‘風馳電掣’，隻不到兩個時辰之後，《詩》博士轅固，便來到了位於上林苑的獸圈旁。</p>
在過去這兩個時辰裏，竇太後雖仍一副生人勿進的清冷麵龐，但有天子啟死皮賴臉的活躍氛圍，麵上也已是帶上了一抹澹然；</p>
但當轅固的身影，在郎官的帶領下出現在自己麵前時，竇太後那才剛回暖些許的麵容，便又在刹那間再度冷了下去。</p>
——因為竇太後看見，此時的轅固，居然穿的是常服······</p>
“這倒是奇怪了······”</p>
自顧自發出一聲輕喃，便見竇太後悠然側過頭，看似疑惑，實則滿是譏諷的望向一旁的劉啟；</p>
“我怎麽記得《詩》博士，是比二千石的秩祿？”</p>
“——難道皇帝，沒有給朝中的二千石，發放麵見太後、皇帝時，所需要穿的朝服嗎？”</p>
聽出竇太後語調中的惱怒，天子啟不由牙根一酸，隻趕忙笑著上前，諂笑著坐在了竇太後身旁。</p>
“母後息怒，息怒······”</p>
“許是此行過於匆忙，才讓轅固沒來得及換上朝服······”</p>
語帶卑微的打著圓場，天子啟便又抬起頭，對這身前的轅固一陣使眼色；</p>
雖然沒有開口，但那生動的目光，分明就是在對轅固怒吼：趕緊說話！</p>
但對於天子啟目光中的催促，轅固卻像是完全沒看見，隻自顧自低下頭，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便傲然抬起頭。</p>
“臣出門時，並不匆忙。”</p>
“至於朝服，是我故意沒有穿的。”</p>
此言一出，天子啟的麵色隻陡然一沉，望向轅固的目光，也隱隱帶上了些許咬牙切齒的意味；</p>
劉啟尚且如此，一旁的竇太後聞言，麵上更是立刻帶上了怒色！</p>
卻見博士轅固絲毫不懼，滿是坦然的昂起頭，撇了竇太後一眼，便將雙手背負於身後，輕蔑的側過身去；</p>
“如果太後是在長樂宮，那我就應該穿朝服前往；”</p>
“因為我麵見的，是我漢家的太後。”</p>
“但太後不在長樂，卻在上林苑遊玩、嬉戲，也就不再是太後了；”</p>
“召我前來，我也隻好穿常服前來，在太後麵前虛與委蛇······”</p>
“——放肆！”</p>
不等轅固話音落下，始終跪坐於劉勝身旁，充當背景板的劉非便拍桉而起，猛的發出一聲厲喝！</p>
“呔那老儒！”</p>
“安敢麵辱我大母！</p>
！”</p>
一聲怒不可遏的嗬斥，頓時引來劉勝滿是認可的目光，而後便也咬著牙，惡狠狠望向那鼻孔朝天的博士轅固；</p>
至於兄弟二人身旁，天子啟一陣安撫，卻也依舊沒能讓怒火攻心的竇太後，忍住胸中的怒火。</p>
“哦？”</p>
“是這樣啊······”</p>
似是漠然，卻又分明有些譏諷的一語，隻惹得身旁的天子啟麵色一苦；</p>
便見竇太後自顧自伸出手，摸索著拿起身邊的鳩杖，便作勢要起身。</p>
“既然是這樣，那我這便回長安去吧······”</p>
“往後，皇帝也不要再叫我，到這上林苑來了；”</p>
“免得再有人說些什麽，呃，太後無德、無以奉宗廟之類······”</p>
見竇太後這般架勢，天子啟縱是在心裏，將那轅固的祖宗十八輩問候了個遍，麵上也隻能諂笑著起身，連哄帶騙著，將竇太後又勸回了座位。</p>
而後，天子啟便強忍胸中怒火，沉著臉望向轅固。</p>
“——太後來上林苑，是朕親自請來的！”</p>
“如果覺得有不對的地方，那就回家修一封奏疏，指責朕的錯誤便是！”</p>
看似怒不可遏，實則息事寧人，又暗含些許警告的一聲嗬斥，也終是讓轅固心下一虛，暗自悶哼一聲，又自顧自別過頭去。</p>
見事態平息，天子啟也再度側過身，趕忙轉移話題道：“母後不是說，有話要問轅固生嗎？”</p>
“既然轅固生已經來了，那母後就問吧；”</p>
“天色已然不早，等問完了，孩兒便送母後回行宮，免得母後，受了那晚間的陰風······”</p>
看著眼前，當著大漢太後、皇帝母子二人，卻依舊將雙手背負於身後，恨不能將鼻孔對向自己的轅固，竇太後隻覺得氣不打一處來！</p>
但有天子啟在身旁不停安撫，饒是怒不可遏，竇太後也終是隻能前壓下怒火，將陰森的目光，撒向身前不遠處的老儒轅固。</p>
“我聽說，前些時日，轅固生和黃生，似是進行了一場辯論；”</p>
“宮裏的人都說，那場辯論十分精彩，雙方不分上下，誰都沒有說服對方？”</p>
以一種明顯夾雜著怒火的語氣，道出這句勉強還算心平氣和的話，便見竇太後又深吸一口氣；</p>
將心中的怒火再壓下去稍許，才又再次抬起頭，意味深長的望向那老儒轅固。</p>
“黃生，是我從鄉野之間找來的老者，雖然德行沒有缺陷，但也算不上很有學問的人；”</p>
“而轅固生，卻已經做了很多年的《詩》博士，學問放在全天下，那也是數一數二的。”</p>
“可即便是這樣，轅固生也還是沒能在辯論中，打敗我從鄉野之間，找來的黃生。”</p>
“——這是不是說明，黃生學的黃老之說，比轅固生所學的儒家之說，更好一些呢？”</p>
聽聞竇太後此問，第一個做出反應的，是天子啟；</p>
就見天子啟嗡然抬起頭，望向轅固的目光中，恨不能帶上哀求之色！</p>
——快說兩句好聽話吧！</p>
——算朕求你這老東西了！</p>
但饒是如此，饒是對轅固的‘嘴臭’有所預料，天子啟也萬萬沒料到：一個人的嘴，居然能臭到這個地步······</p>
“——那場辯論，是我贏了！”</p>
“隻是因為那黃生，是太後身邊的人，陛下顧忌太後的顏麵，才沒有叛那黃生輸而已！”</p>
卻見轅固聞言，隻傲然抬起頭；</p>
望向竇太後的目光中，甚至帶上了些許輕蔑之色！</p>
“太後難道要用自己的強權，逼我承認祖師孔仲尼的學說，是比不上黃老之說的嗎？”</p>
“——在我看來，所謂黃老學說，不過是拾我儒家學說之牙慧，隻能騙騙婦道人家的低劣之說而已！”</p>
“太後能被這樣的學說所吸引，實在是天下的不幸！”</p>
此言一出，正忐忑的坐在竇太後身旁的天子啟，終於是絕望的閉上了眼睛······</p>
至於一旁的兄弟二人，也是瞬間從座位上再次起身！</p>
最終，卻還是由相對冷靜的劉勝，一邊惡狠狠地瞪向老儒轅固，一邊將作勢要上前的兄長劉非給拉住。</p>
而竇太後，也終於是在這一個，再也無法按捺住胸中，那積攢已久的怒火······</p>
“哼！”</p>
“婦人之言？”</p>
“——比之刑徒、罪犯專用的文字，又怎麽樣呢？！</p>
”</p>
毫不壓抑怒火的一聲咆孝，卻依舊沒能讓喋喋不休的轅固，生出哪怕一絲一毫名為‘恐懼’的情緒；</p>
便見竇太後猛地一拍安，卻隻引來轅固輕蔑的一聲冷哼。</p>
“太後之所以能有如今的權力，不過是因為沾了自己的丈夫——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光罷了；”</p>
“如果不是因為先帝，是太後的丈夫、陛下是太後的兒子，太後和尋常的農戶之婦，也根本沒有什麽兩樣。”</p>
“現在，太後因為丈夫、兒子的緣故，得以成為這天下的共母，就應該履行自己太後的責任。”</p>
“——在皇帝年幼的時候，幫助皇帝穩固權勢，在皇帝年壯之後，便應該藏回宮中，日夜為宗廟、社稷祈福。”</p>
“而不是應該在這裏遊山玩水，甚至把我這樣的老臣，從長安車馬勞頓叫到這裏來，卻隻是為了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p>
隨著轅固這一番中氣十足的呼號聲響起，獸圈之內，便陷入了一陣漫長的寧靜。</p>
就連獸圈內那頭野豬，都似乎被這詭異的氛圍，以及竇太後那滔天怒火，嚇的愣在了原地。</p>
可偏偏那轅固，就感受不到這陣連獸圈中的野豬，都能感受到的滔天怒火······</p>
“來人！</p>
！”</p>
“將這無君無父，連上下尊卑都不知道的老東西，丟到獸圈裏去！</p>
！</p>
！</p>
”</p>
如火山迸發般的滔天怒火，隻惹得獸圈方圓百步為之一振！</p>
便是光禿禿的樹梢之上，都有幾隻寒鴉驚而飛走！</p>
而在竇太後身側，縱是心中再不遠，天子啟也隻能暗自咽了咽口水，試探著探出身······</p>
“母後······”</p>
“——怎麽？！”</p>
“——今天剛做下的承諾，皇帝這就要違背了嗎！</p>
！”</p>
又是一聲震天怒吼，隻惹得天子啟猛地一縮脖子，旋即心有餘季的低下頭；</p>
見天子啟這般反應，又有先前，天子啟那聲‘太後的話都不聽了嗎’的鋪墊，侍立於旁的郎官們稍一對視，便毫不遲疑的走上前；</p>
配合著將老儒轅固高高架起，又最後看了天子啟一樣，確定天子啟沒有指示，才一把將其丟了下去。</p>
聽到那聲低沉的人肉落地聲，竇太後卻也不多留，猛然一拂袖，便自顧自朝著遠處走去。</p>
在竇太後離開的一瞬間，天子啟便趕忙起身，一聲‘快快救人’還沒喊出口，卻又聽身後，傳來竇太後又一聲咆孝。</p>
“——我看誰人敢救！</p>
！”</p>
聽聞身後傳來的怒吼，天子啟的身形，也頓時僵在原地。</p>
過了好一會兒，身後不再傳來竇太後離去的腳步聲，天子啟才心有餘季的回過身。</p>
看著母親竇太後，被兩個兒子扶著漸行漸遠，最終坐上自己的馬車，天子啟才終於長鬆一口氣；</p>
身後傳來轅固淒慘的呼喊聲，卻隻惹得劉啟心中，生出一陣揮之不去的厭惡。</p>
解下腰間的佩劍，頭都不回的扔下獸圈，天子啟便也沉下臉，朝著不遠處的禦輦走去。</p>
“——讓他自己鬥！”</p>
“——鬥的過就拉上來！”</p>
“——鬥不過，就當喂了彘！</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