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獸圈不歡而散，天子啟也不敢耽擱，隻馬不停蹄的來到竇太後所在的行宮；</p>
好話說盡，又附和著一起罵了轅固兩句，終於將竇太後哄睡下，天子啟才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了行宮側殿。</p>
至於劉勝、劉非兄弟二人，自也是被天子啟召到了麵前。</p>
隻不過，當兄弟二人滿帶著怒火，來到天子啟所在的側殿時，卻發現此時的天子啟，麵上寫滿了疲憊；</p>
坐在榻上，將一隻腳踩在禦榻邊沿，手肘撐在翹起的膝蓋上，手掌扶在額前，止不住的揉捏著太陽穴。</p>
饒是對天子啟今日所為感到不滿，看到天子啟這幅模樣，劉勝心中，也不由再次生出些許同情。</p>
倒是一旁的劉非，見天子啟一副‘閉目養神’的架勢，隻隨劉勝輕手輕腳來到禦榻旁，輕輕跪坐下來；</p>
試探著抬起頭，見天子啟依然有沒有開口的架勢，劉非也終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惑，輕聲問道：“誒，小九；”</p>
“方才，皇祖母那句‘刑徒、罪犯專用的文字’，究竟是怎麽回事啊？”</p>
“我怎麽，就聽不明白呢？”</p>
輕聲發出一問，劉非不忘時刻壓低聲量，又不時望向禦榻之上的天子啟，似是生怕聲音被聽到，又實在是有些不吐不快。</p>
聞言，劉勝也是下意識抬起頭，見天子啟沒有反應，又暗下稍一思慮；</p>
確定自己接下來的話，屬於‘可以在天子啟麵前說出口’的範疇，劉勝才稍抬起頭，示意劉非附耳過來。</p>
“在秦王政之前，關東列國各有各的文字，非常的不方便；”</p>
“在掃滅六國之後，秦王政便下令：全天下的人，都得用同一種文字。”</p>
“這種文字，就是秦篆，也就是如今，我漢家常用的小篆。”</p>
“但是從纂書問世之後，儒家就一直認為，這個字體非常不好看，而且和過去相比，並沒有更加簡便；”</p>
“在太祖高皇帝鼎立漢室之後，儒家就開始到處鼓吹，說隸書才是更簡便、更實用的字體。”</p>
“但過去，隸書一直被用作於記錄罪犯、刑徒的檔桉，從來不會登堂入室，出現在任何正式場合。”</p>
“所以，坊間便蔑稱隸書，為‘罪犯、刑徒專用的文字’；”</p>
“至於鼓吹隸書、為隸書奔走的儒家，自然也就被稱為‘罪犯、刑徒專用的學問’了······”</p>
低聲道出竇太後那句‘安得司空城旦書乎’的含義，劉勝便第一時間抬起頭；</p>
卻見坐在禦榻上的天子啟，竟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雙眼，似是在側耳傾聽劉勝的話語聲。</p>
倒是劉勝身旁的劉非，絲毫沒有注意到天子啟已經‘轉醒’，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接著問到：“所以，皇祖母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p>
“是借此來蔑視儒家，順帶蔑視學儒家之說的轅固？”</p>
耳邊傳來劉非的詢問聲，卻依舊沒能將劉勝的注意力，從已經睜開雙眼的天子啟身上拉回；</p>
盯著天子啟看了好一會兒，見天子啟還是沒有開口的架勢，甚至又將身子朝自己這邊傾了傾，劉勝才將目光從天子啟身上緩緩收回。</p>
“今天，皇祖母是想給自己的學師：黃生出口氣；”</p>
“叫轅固前來，也隻是想聽轅固，對自己說兩句服軟的話，諸如‘儒學不如黃老’之類。”</p>
“——但轅固非但不識抬舉，還說黃老學說，是專門給皇祖母這樣愚蠢的婦人，所準備的學問！”</p>
“轅固這一句話，將皇祖母和黃老學說一起罵了進去，這才氣的皇祖母，用儒家為隸書奔走的事，來作為對轅固的回應。”</p>
聽到這裏，劉非才終是長‘哦~’了一聲，若有所思的緩緩點下頭。</p>
隻片刻之後，卻又見劉非猛地一咬牙，甚至對著身前空揮了一拳！</p>
“腐儒轅固，實在是太欺負人了！”</p>
“仗著自己有點學問，就連皇祖母都不放在眼裏了！”</p>
“父皇也真是的；”</p>
“這樣不知上下尊卑的腐儒，又何必高官厚祿的······”</p>
話說到一半，劉非才終於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口中，將腐儒轅固高官厚祿養在長安的天子啟，似乎就在自己身邊······</p>
滿是驚慌的抬起頭，卻見天子啟深邃的目光，已是不偏不倚落到了自己身上······</p>
“父！父皇！”</p>
“兒臣！”</p>
“兒臣······”</p>
語無倫次的連道幾聲‘父皇’‘兒臣’，卻始終沒能從嘴裏蹦出一句完整的話，劉非索性也不再掙紮，認命般低下頭去，忐忑的等候起命運的製裁。</p>
卻見天子啟隻深深凝望劉非片刻，便漠然側過頭，將目光鎖定在了一旁的劉勝身上。</p>
“宮裏人不是都說，勝公子平日，不喜歡讀書的嗎？”</p>
“怎麽儒家那檔子破事，又知道的這麽清楚了？”</p>
略帶煩悶的一聲詢問，隻惹得劉勝下意識坐直了身，想都不想便開口回道：“兒臣不喜歡讀書，但很喜歡聽故事；”</p>
“這些故事，都是過去這段時間，丞相講給兒臣聽的。”</p>
“丞相說：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p>
“明得失，才可以在未來，成為一個謙遜知禮、不給朝堂添亂的宗親諸侯。”</p>
滴水不漏的回答，自也是讓天子啟漠然收回目光，滿是疲憊的發出一聲長歎，便聳拉著肩，呆坐在禦榻之上，自顧自發起了愣。</p>
“勝公子倒是輕巧；”</p>
“——把太後帶到上林苑，就什麽都不管了。”</p>
“太後發怒，勝公子就那麽施施然坐在邊兒上，也不知道幫朕勸著些？”</p>
聞言，劉勝卻隻無奈的聳了聳肩。</p>
“兒臣若是勸得動皇祖母，也就不必勞煩皇祖母，大老遠到這上林苑來了；”</p>
“父皇先前也交代了：勸不動，就請皇祖母來上林苑，父皇親自勸。”</p>
“人，兒臣請來了；”</p>
“勸，還是得父皇親自來。”</p>
又是一聲滴水不漏的答複，讓天子啟隻下意識點了點頭；</p>
待片刻之後，天子啟卻又莫名一惱，嗡然側過頭。</p>
“自己不幫朕勸著些，倒也罷了；”</p>
“——老五要站出來的時候，又為什麽攔著？！”</p>
“就算是讓那轅固，被老五毆一拳，也總好過丟進獸圈裏去？！</p>
”</p>
見天子啟側身發出一聲質問，語調中又分明帶上了惱怒，劉勝索性也不再作答；</p>
稍側過身，用肩慫了慫身旁的五哥劉非：“五哥自己告訴父皇吧；”</p>
“五哥要站出來的時候，本打算做什麽？”</p>
澹然一語，也使得天子啟嗡然一轉頭，將目光撒向劉勝身旁的劉非；</p>
卻見劉非抬起頭，被天子啟那狠厲的目光嚇的猛一縮脖子，終還是小心的探出手，對天子啟稍一拱手。</p>
“父、父皇贖罪······”</p>
“兒臣見那轅固老儒，居、居然膽敢辱罵皇祖母，實在是有些怒火難遏；”</p>
“若不是小九攔著，兒臣當時本想、想拿劍挑了那口出狂言的老儒來著······”</p>
滿是心虛的稟奏聲道出口，劉非也終是放棄了抵抗，就勢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的發起了呆；</p>
——在劉非看來，今天，自己隻怕是要交代在這裏了······</p>
聽聞劉非此言，天子啟倒是沒有開口說話；</p>
隻茫然呆愣許久，才似是失心瘋般，開始發出陣陣怪笑······</p>
“嘿······”</p>
“嘿嘿······”</p>
“好啊~”</p>
“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朕的兒子裏，便又多出來一個混賬······”</p>
聽著天子啟這陣夾雜著怪笑的譏諷，劉非隻唉聲抬氣著，將頭低的更深了些；</p>
反應過來之後，劉非的心中，便悄然生出了一絲疑惑。</p>
——又？</p>
——父皇為什麽要說又？</p>
——難道，我不是唯一的混賬······</p>
作為混賬界的前輩，對劉非心中的疑惑，劉勝自然是一無所知。</p>
聽到天子啟這一番明顯有些夾槍帶棒的話，又回想起前幾日，天子啟在那幾位老兵/老農麵前，所展現出的另一麵，劉勝再三思慮之後，終還是站起了身。</p>
走到天子啟身前，按照臣子進諫時的禮節，對天子啟鄭重一拜；</p>
待天子啟孤疑的抬起頭，劉勝才在天子啟身前跪坐下來，麵容也隨之一肅。</p>
“今天的事，兒臣認為，並沒有什麽不對。”</p>
“《詩》博士轅固，且先不論其比二千石的秩祿、讀過聖賢書的經曆；”</p>
“——單就是生而為人，就應該知道尊重老者、尊重上位者的道理。”</p>
“但今天，轅固卻當著父皇，以及兒臣、五哥的麵，將我漢家母儀天下的太後、先太宗孝文皇帝的發妻、父皇的親身生母，貶低成了鄉野之間的村婦。”</p>
“這樣的舉動，別說是把轅固整個丟進獸圈了；”</p>
“——就算是先剁碎，再一塊兒一塊兒丟進豬圈，也絕對沒有什麽不合適的！”</p>
神情嚴峻的道出一語，劉勝麵上也立時湧上些許怒火，又稍轉過頭，朝劉非的方向一昂頭。</p>
</p>
“至於五哥，作為皇祖母的孫兒，親眼看見有人當著自己的麵，用那樣的汙言穢語侮辱自己的祖母；”</p>
“如果就連這樣，五哥都沒有怒而拔劍、血濺五步的勇氣，那五哥，也就枉為人子了。”</p>
言罷，劉勝又正過身，深吸一口氣，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也終是帶上了滿滿的鄭重。</p>
“作為兒子，本不該指責父母雙親的錯誤。”</p>
“但兒臣，不單是父皇的子嗣，同時也是父皇的臣下。”</p>
“如果看到父皇的錯誤，卻不立刻指出來，這有違人臣之道；”</p>
“如果讓父皇因為這個錯誤，而被外姓的臣子當眾指責，更是有違做兒子的本分。”</p>
“所以，即便是在兒臣說完這些話之後，父皇要賜兒臣一盞鴆酒，兒臣，也還是要說。”</p>
“——今天的事，父皇，做錯了！”</p>
“——父皇不應該允許那腐儒轅固，當著父皇的麵，那樣羞辱皇祖母！”</p>
“——因為這，不光關乎皇祖母的威儀，也同樣關乎父皇的名聲，以及在臣子心中的威儀！”</p>
“如果因為今天的事，就讓朝中的百官公卿認為，父皇是個不孝順母親、不在乎母親是否被侮辱，甚至縱容臣下胡作非為的君主，那以後會怎麽樣？”</p>
“豈不是人人都要學他轅固，要騎在皇祖母頭上拉屎撒尿，卻根本不用擔心父皇會責罰、會怪罪嗎？”</p>
神情滿是堅定地道出這番話，便見劉勝毫不畏懼的抬起頭，將目光與端坐上首的天子啟對在了一起。</p>
足足三息過後，劉勝才又深吸一口氣，毫不做作的伏生叩首。</p>
“兒臣說完了；”</p>
“如果父皇要賜死，兒臣，且先謝過父皇······”</p>
看著劉勝洋洋灑灑道出自己的‘罪證’，又視死如歸的俯首在自己麵前，天子啟麵上，隻一陣陰晴不定了起來。</p>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一旁的劉非，都因為‘兄弟倆今天要交待在這裏’，而低聲哭泣起來，天子啟才緩緩張開那幹枯的嘴唇；</p>
“去；”</p>
“給朕取碗水來。”</p>
“潤潤嗓子，朕再給你這小子細說。”</p>
聞言，劉勝隻稍一愣，便漠然起身，到殿外取來了一碗溫蜜水；</p>
而在禦榻一策，劉非卻依舊沉浸在‘即將殞命’的哀傷之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p>
此刻的劉勝，卻是顧不上去安慰五哥劉勝，隻將手中溫水輕輕放在天子啟麵前，便又回到先前的位置跪下身來。</p>
待天子啟灌下一口蜜水，又舒坦的長呼出一口氣，劉勝才坐直了身，靜靜等候起了命運的裁決。</p>
“轅固，是儒生；”</p>
“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親自任命的博士。”</p>
“雖然學問、人品都很差，但在關東的文士心中，卻有著很高的地位。”</p>
“對於轅固的為人，朕非常清楚；”</p>
“——轅固今天的所作所為，也同樣讓朕感到憤怒！”</p>
說著說著，天子啟便猛然拔高了嗓門，也終是讓禦榻旁的劉非一驚，順帶停止了低悶的啜泣聲。</p>
便見天子啟深吸一口氣，將胸中怒火壓下些許，才繼續說道：“對轅固這樣的人，朕也感到非常的厭惡。”</p>
“但早些年，先帝曾交代過朕：除非是大逆不道、舉兵謀反這樣的大罪，就絕對不能用強權，懲治轅固這樣‘享譽天下’的文士。”</p>
“甚至即便是犯下大罪，隻要沒有十分確鑿的證據，便也同樣不能治罪······”</p>
“——朕，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p>
“也不是一個很賢明的皇帝。”</p>
“先帝這番教導，朕，也並不能完全明白。”</p>
“但朕知道：先帝是對的。”</p>
“就算朕不能理解，也必須按照先帝的囑托，盡最大的可能，善待這些令人厭惡的文士。”</p>
“這不是因為朕，還妄想著效彷先太宗孝文皇帝。”</p>
“而是為了宗廟、社稷的安穩······”</p>
以盡量平和的語氣，道出這番半帶自謙，半帶虛偽的場麵話，天子啟又拿起碗嘬了一口；</p>
不等天子啟說出下一句話，話頭卻又被跪坐於禦榻前的劉勝接了過去。</p>
“兒臣認為，轅固今日的所作所為，正是大逆不道！”</p>
“父皇、兒臣，還有五哥，都親眼目睹了此事！”</p>
“——證據~！”</p>
“——讓天下人信服，並且不會因為此事，便認為朕是在‘殘殺文士’的證據~！”</p>
不等劉勝話落，便見天子啟猛地皺起眉頭，手中水碗也被重重放回眼前的禦桉！</p>
直勾勾盯著劉勝看了好一會兒，天子啟才又深吸一口氣，再次將怒火壓製下去，語調陰冷的最後補充了一句：“不要再說了；”</p>
“這件事，到此為止。”</p>
“朕，還沒愚蠢到需要自己的兒子，教我怎麽孝順母親、怎麽做皇帝的地步。”</p>
略有些煩躁的說著，又拿起碗嘬一口，在沒人看到的角度稍一咧嘴，天子啟便又指了指禦榻旁，仍目光呆滯的皇五子劉非。</p>
“讓你把太後請來，自己跟來也就罷了；”</p>
“——怎麽把老五也帶上了？”</p>
見天子啟明顯有些不耐煩，劉勝縱是仍有些不滿，也隻得欣欣作罷。</p>
——劉勝，不是劉啟的臣子；</p>
而是半個臣子、半個兒子。</p>
作為劉啟的‘半個臣子’，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勝顯然已經踩在了天子啟的底線附近。</p>
再繼續說下去，進諫且先不說，隻怕是真要想劉非所想的那樣，把兄弟二人的性命，都要交待在這處行宮之中······</p>
“先前，父皇答應兒臣，隻要能把皇祖母請來上林苑，就少不了兒臣的好處？”</p>
麵帶鬱悶的道出一語，將天子啟的注意力，從那碗蜜水上轉移到自己身上，劉勝便又指了指禦榻旁的五哥劉非。</p>
“五哥想打仗；”</p>
“等《削藩策》引發諸侯王叛亂的時候，五哥想率軍出征，平定叛亂。”</p>
“——這，就是你要的‘好處’？”</p>
聽聞天子啟發問，劉勝隻沉沉一點頭。</p>
“兒臣想讓父皇答應五哥，在叛亂爆發的時候，賜五哥一枚將軍印，讓五哥率軍出征。”</p>
“還有；”</p>
“兒臣想要一些鋼材，給五哥做一副盔甲。”</p>
“但除了少府，兒臣實在不知道能從哪裏，找到可以做盔甲的鋼材。”</p>
聽著劉勝道出自己‘請來竇太後’的報酬，天子啟稍一思慮，便又低頭嘬起了碗中蜜水。</p>
“準了；”</p>
“但太後今日，可是又惱了；”</p>
“《削藩策》，隻怕是一時半會兒，沒法施行了······”</p>
“——隻要父皇懲治了轅固，皇祖母就會感受到父皇的孝心；”</p>
“轅固不能死~！”</p>
“——但可以免官。”</p>
“轅固免官，母後就能消氣、能在《削藩策》上點頭？”</p>
“——能。”</p>
“——兒臣親自去勸。”</p>
簡短的幾句對話，父子二人便再度快速達成一致。</p>
但在半個時辰之後，事態的變化，便再次出乎了父子二人的預料。</p>
準確的說，是當那一個接一個烽燧，在行宮外不到十裏處，燃起一陣熊熊烈火、閃射出耀眼光芒時，竇太後，已經不再需要劉勝去勸了······</p>
好話說盡，又附和著一起罵了轅固兩句，終於將竇太後哄睡下，天子啟才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了行宮側殿。</p>
至於劉勝、劉非兄弟二人，自也是被天子啟召到了麵前。</p>
隻不過，當兄弟二人滿帶著怒火，來到天子啟所在的側殿時，卻發現此時的天子啟，麵上寫滿了疲憊；</p>
坐在榻上，將一隻腳踩在禦榻邊沿，手肘撐在翹起的膝蓋上，手掌扶在額前，止不住的揉捏著太陽穴。</p>
饒是對天子啟今日所為感到不滿，看到天子啟這幅模樣，劉勝心中，也不由再次生出些許同情。</p>
倒是一旁的劉非，見天子啟一副‘閉目養神’的架勢，隻隨劉勝輕手輕腳來到禦榻旁，輕輕跪坐下來；</p>
試探著抬起頭，見天子啟依然有沒有開口的架勢，劉非也終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惑，輕聲問道：“誒，小九；”</p>
“方才，皇祖母那句‘刑徒、罪犯專用的文字’，究竟是怎麽回事啊？”</p>
“我怎麽，就聽不明白呢？”</p>
輕聲發出一問，劉非不忘時刻壓低聲量，又不時望向禦榻之上的天子啟，似是生怕聲音被聽到，又實在是有些不吐不快。</p>
聞言，劉勝也是下意識抬起頭，見天子啟沒有反應，又暗下稍一思慮；</p>
確定自己接下來的話，屬於‘可以在天子啟麵前說出口’的範疇，劉勝才稍抬起頭，示意劉非附耳過來。</p>
“在秦王政之前，關東列國各有各的文字，非常的不方便；”</p>
“在掃滅六國之後，秦王政便下令：全天下的人，都得用同一種文字。”</p>
“這種文字，就是秦篆，也就是如今，我漢家常用的小篆。”</p>
“但是從纂書問世之後，儒家就一直認為，這個字體非常不好看，而且和過去相比，並沒有更加簡便；”</p>
“在太祖高皇帝鼎立漢室之後，儒家就開始到處鼓吹，說隸書才是更簡便、更實用的字體。”</p>
“但過去，隸書一直被用作於記錄罪犯、刑徒的檔桉，從來不會登堂入室，出現在任何正式場合。”</p>
“所以，坊間便蔑稱隸書，為‘罪犯、刑徒專用的文字’；”</p>
“至於鼓吹隸書、為隸書奔走的儒家，自然也就被稱為‘罪犯、刑徒專用的學問’了······”</p>
低聲道出竇太後那句‘安得司空城旦書乎’的含義，劉勝便第一時間抬起頭；</p>
卻見坐在禦榻上的天子啟，竟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雙眼，似是在側耳傾聽劉勝的話語聲。</p>
倒是劉勝身旁的劉非，絲毫沒有注意到天子啟已經‘轉醒’，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接著問到：“所以，皇祖母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p>
“是借此來蔑視儒家，順帶蔑視學儒家之說的轅固？”</p>
耳邊傳來劉非的詢問聲，卻依舊沒能將劉勝的注意力，從已經睜開雙眼的天子啟身上拉回；</p>
盯著天子啟看了好一會兒，見天子啟還是沒有開口的架勢，甚至又將身子朝自己這邊傾了傾，劉勝才將目光從天子啟身上緩緩收回。</p>
“今天，皇祖母是想給自己的學師：黃生出口氣；”</p>
“叫轅固前來，也隻是想聽轅固，對自己說兩句服軟的話，諸如‘儒學不如黃老’之類。”</p>
“——但轅固非但不識抬舉，還說黃老學說，是專門給皇祖母這樣愚蠢的婦人，所準備的學問！”</p>
“轅固這一句話，將皇祖母和黃老學說一起罵了進去，這才氣的皇祖母，用儒家為隸書奔走的事，來作為對轅固的回應。”</p>
聽到這裏，劉非才終是長‘哦~’了一聲，若有所思的緩緩點下頭。</p>
隻片刻之後，卻又見劉非猛地一咬牙，甚至對著身前空揮了一拳！</p>
“腐儒轅固，實在是太欺負人了！”</p>
“仗著自己有點學問，就連皇祖母都不放在眼裏了！”</p>
“父皇也真是的；”</p>
“這樣不知上下尊卑的腐儒，又何必高官厚祿的······”</p>
話說到一半，劉非才終於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口中，將腐儒轅固高官厚祿養在長安的天子啟，似乎就在自己身邊······</p>
滿是驚慌的抬起頭，卻見天子啟深邃的目光，已是不偏不倚落到了自己身上······</p>
“父！父皇！”</p>
“兒臣！”</p>
“兒臣······”</p>
語無倫次的連道幾聲‘父皇’‘兒臣’，卻始終沒能從嘴裏蹦出一句完整的話，劉非索性也不再掙紮，認命般低下頭去，忐忑的等候起命運的製裁。</p>
卻見天子啟隻深深凝望劉非片刻，便漠然側過頭，將目光鎖定在了一旁的劉勝身上。</p>
“宮裏人不是都說，勝公子平日，不喜歡讀書的嗎？”</p>
“怎麽儒家那檔子破事，又知道的這麽清楚了？”</p>
略帶煩悶的一聲詢問，隻惹得劉勝下意識坐直了身，想都不想便開口回道：“兒臣不喜歡讀書，但很喜歡聽故事；”</p>
“這些故事，都是過去這段時間，丞相講給兒臣聽的。”</p>
“丞相說：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p>
“明得失，才可以在未來，成為一個謙遜知禮、不給朝堂添亂的宗親諸侯。”</p>
滴水不漏的回答，自也是讓天子啟漠然收回目光，滿是疲憊的發出一聲長歎，便聳拉著肩，呆坐在禦榻之上，自顧自發起了愣。</p>
“勝公子倒是輕巧；”</p>
“——把太後帶到上林苑，就什麽都不管了。”</p>
“太後發怒，勝公子就那麽施施然坐在邊兒上，也不知道幫朕勸著些？”</p>
聞言，劉勝卻隻無奈的聳了聳肩。</p>
“兒臣若是勸得動皇祖母，也就不必勞煩皇祖母，大老遠到這上林苑來了；”</p>
“父皇先前也交代了：勸不動，就請皇祖母來上林苑，父皇親自勸。”</p>
“人，兒臣請來了；”</p>
“勸，還是得父皇親自來。”</p>
又是一聲滴水不漏的答複，讓天子啟隻下意識點了點頭；</p>
待片刻之後，天子啟卻又莫名一惱，嗡然側過頭。</p>
“自己不幫朕勸著些，倒也罷了；”</p>
“——老五要站出來的時候，又為什麽攔著？！”</p>
“就算是讓那轅固，被老五毆一拳，也總好過丟進獸圈裏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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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天子啟側身發出一聲質問，語調中又分明帶上了惱怒，劉勝索性也不再作答；</p>
稍側過身，用肩慫了慫身旁的五哥劉非：“五哥自己告訴父皇吧；”</p>
“五哥要站出來的時候，本打算做什麽？”</p>
澹然一語，也使得天子啟嗡然一轉頭，將目光撒向劉勝身旁的劉非；</p>
卻見劉非抬起頭，被天子啟那狠厲的目光嚇的猛一縮脖子，終還是小心的探出手，對天子啟稍一拱手。</p>
“父、父皇贖罪······”</p>
“兒臣見那轅固老儒，居、居然膽敢辱罵皇祖母，實在是有些怒火難遏；”</p>
“若不是小九攔著，兒臣當時本想、想拿劍挑了那口出狂言的老儒來著······”</p>
滿是心虛的稟奏聲道出口，劉非也終是放棄了抵抗，就勢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的發起了呆；</p>
——在劉非看來，今天，自己隻怕是要交代在這裏了······</p>
聽聞劉非此言，天子啟倒是沒有開口說話；</p>
隻茫然呆愣許久，才似是失心瘋般，開始發出陣陣怪笑······</p>
“嘿······”</p>
“嘿嘿······”</p>
“好啊~”</p>
“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朕的兒子裏，便又多出來一個混賬······”</p>
聽著天子啟這陣夾雜著怪笑的譏諷，劉非隻唉聲抬氣著，將頭低的更深了些；</p>
反應過來之後，劉非的心中，便悄然生出了一絲疑惑。</p>
——又？</p>
——父皇為什麽要說又？</p>
——難道，我不是唯一的混賬······</p>
作為混賬界的前輩，對劉非心中的疑惑，劉勝自然是一無所知。</p>
聽到天子啟這一番明顯有些夾槍帶棒的話，又回想起前幾日，天子啟在那幾位老兵/老農麵前，所展現出的另一麵，劉勝再三思慮之後，終還是站起了身。</p>
走到天子啟身前，按照臣子進諫時的禮節，對天子啟鄭重一拜；</p>
待天子啟孤疑的抬起頭，劉勝才在天子啟身前跪坐下來，麵容也隨之一肅。</p>
“今天的事，兒臣認為，並沒有什麽不對。”</p>
“《詩》博士轅固，且先不論其比二千石的秩祿、讀過聖賢書的經曆；”</p>
“——單就是生而為人，就應該知道尊重老者、尊重上位者的道理。”</p>
“但今天，轅固卻當著父皇，以及兒臣、五哥的麵，將我漢家母儀天下的太後、先太宗孝文皇帝的發妻、父皇的親身生母，貶低成了鄉野之間的村婦。”</p>
“這樣的舉動，別說是把轅固整個丟進獸圈了；”</p>
“——就算是先剁碎，再一塊兒一塊兒丟進豬圈，也絕對沒有什麽不合適的！”</p>
神情嚴峻的道出一語，劉勝麵上也立時湧上些許怒火，又稍轉過頭，朝劉非的方向一昂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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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五哥，作為皇祖母的孫兒，親眼看見有人當著自己的麵，用那樣的汙言穢語侮辱自己的祖母；”</p>
“如果就連這樣，五哥都沒有怒而拔劍、血濺五步的勇氣，那五哥，也就枉為人子了。”</p>
言罷，劉勝又正過身，深吸一口氣，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也終是帶上了滿滿的鄭重。</p>
“作為兒子，本不該指責父母雙親的錯誤。”</p>
“但兒臣，不單是父皇的子嗣，同時也是父皇的臣下。”</p>
“如果看到父皇的錯誤，卻不立刻指出來，這有違人臣之道；”</p>
“如果讓父皇因為這個錯誤，而被外姓的臣子當眾指責，更是有違做兒子的本分。”</p>
“所以，即便是在兒臣說完這些話之後，父皇要賜兒臣一盞鴆酒，兒臣，也還是要說。”</p>
“——今天的事，父皇，做錯了！”</p>
“——父皇不應該允許那腐儒轅固，當著父皇的麵，那樣羞辱皇祖母！”</p>
“——因為這，不光關乎皇祖母的威儀，也同樣關乎父皇的名聲，以及在臣子心中的威儀！”</p>
“如果因為今天的事，就讓朝中的百官公卿認為，父皇是個不孝順母親、不在乎母親是否被侮辱，甚至縱容臣下胡作非為的君主，那以後會怎麽樣？”</p>
“豈不是人人都要學他轅固，要騎在皇祖母頭上拉屎撒尿，卻根本不用擔心父皇會責罰、會怪罪嗎？”</p>
神情滿是堅定地道出這番話，便見劉勝毫不畏懼的抬起頭，將目光與端坐上首的天子啟對在了一起。</p>
足足三息過後，劉勝才又深吸一口氣，毫不做作的伏生叩首。</p>
“兒臣說完了；”</p>
“如果父皇要賜死，兒臣，且先謝過父皇······”</p>
看著劉勝洋洋灑灑道出自己的‘罪證’，又視死如歸的俯首在自己麵前，天子啟麵上，隻一陣陰晴不定了起來。</p>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一旁的劉非，都因為‘兄弟倆今天要交待在這裏’，而低聲哭泣起來，天子啟才緩緩張開那幹枯的嘴唇；</p>
“去；”</p>
“給朕取碗水來。”</p>
“潤潤嗓子，朕再給你這小子細說。”</p>
聞言，劉勝隻稍一愣，便漠然起身，到殿外取來了一碗溫蜜水；</p>
而在禦榻一策，劉非卻依舊沉浸在‘即將殞命’的哀傷之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p>
此刻的劉勝，卻是顧不上去安慰五哥劉勝，隻將手中溫水輕輕放在天子啟麵前，便又回到先前的位置跪下身來。</p>
待天子啟灌下一口蜜水，又舒坦的長呼出一口氣，劉勝才坐直了身，靜靜等候起了命運的裁決。</p>
“轅固，是儒生；”</p>
“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親自任命的博士。”</p>
“雖然學問、人品都很差，但在關東的文士心中，卻有著很高的地位。”</p>
“對於轅固的為人，朕非常清楚；”</p>
“——轅固今天的所作所為，也同樣讓朕感到憤怒！”</p>
說著說著，天子啟便猛然拔高了嗓門，也終是讓禦榻旁的劉非一驚，順帶停止了低悶的啜泣聲。</p>
便見天子啟深吸一口氣，將胸中怒火壓下些許，才繼續說道：“對轅固這樣的人，朕也感到非常的厭惡。”</p>
“但早些年，先帝曾交代過朕：除非是大逆不道、舉兵謀反這樣的大罪，就絕對不能用強權，懲治轅固這樣‘享譽天下’的文士。”</p>
“甚至即便是犯下大罪，隻要沒有十分確鑿的證據，便也同樣不能治罪······”</p>
“——朕，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p>
“也不是一個很賢明的皇帝。”</p>
“先帝這番教導，朕，也並不能完全明白。”</p>
“但朕知道：先帝是對的。”</p>
“就算朕不能理解，也必須按照先帝的囑托，盡最大的可能，善待這些令人厭惡的文士。”</p>
“這不是因為朕，還妄想著效彷先太宗孝文皇帝。”</p>
“而是為了宗廟、社稷的安穩······”</p>
以盡量平和的語氣，道出這番半帶自謙，半帶虛偽的場麵話，天子啟又拿起碗嘬了一口；</p>
不等天子啟說出下一句話，話頭卻又被跪坐於禦榻前的劉勝接了過去。</p>
“兒臣認為，轅固今日的所作所為，正是大逆不道！”</p>
“父皇、兒臣，還有五哥，都親眼目睹了此事！”</p>
“——證據~！”</p>
“——讓天下人信服，並且不會因為此事，便認為朕是在‘殘殺文士’的證據~！”</p>
不等劉勝話落，便見天子啟猛地皺起眉頭，手中水碗也被重重放回眼前的禦桉！</p>
直勾勾盯著劉勝看了好一會兒，天子啟才又深吸一口氣，再次將怒火壓製下去，語調陰冷的最後補充了一句：“不要再說了；”</p>
“這件事，到此為止。”</p>
“朕，還沒愚蠢到需要自己的兒子，教我怎麽孝順母親、怎麽做皇帝的地步。”</p>
略有些煩躁的說著，又拿起碗嘬一口，在沒人看到的角度稍一咧嘴，天子啟便又指了指禦榻旁，仍目光呆滯的皇五子劉非。</p>
“讓你把太後請來，自己跟來也就罷了；”</p>
“——怎麽把老五也帶上了？”</p>
見天子啟明顯有些不耐煩，劉勝縱是仍有些不滿，也隻得欣欣作罷。</p>
——劉勝，不是劉啟的臣子；</p>
而是半個臣子、半個兒子。</p>
作為劉啟的‘半個臣子’，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勝顯然已經踩在了天子啟的底線附近。</p>
再繼續說下去，進諫且先不說，隻怕是真要想劉非所想的那樣，把兄弟二人的性命，都要交待在這處行宮之中······</p>
“先前，父皇答應兒臣，隻要能把皇祖母請來上林苑，就少不了兒臣的好處？”</p>
麵帶鬱悶的道出一語，將天子啟的注意力，從那碗蜜水上轉移到自己身上，劉勝便又指了指禦榻旁的五哥劉非。</p>
“五哥想打仗；”</p>
“等《削藩策》引發諸侯王叛亂的時候，五哥想率軍出征，平定叛亂。”</p>
“——這，就是你要的‘好處’？”</p>
聽聞天子啟發問，劉勝隻沉沉一點頭。</p>
“兒臣想讓父皇答應五哥，在叛亂爆發的時候，賜五哥一枚將軍印，讓五哥率軍出征。”</p>
“還有；”</p>
“兒臣想要一些鋼材，給五哥做一副盔甲。”</p>
“但除了少府，兒臣實在不知道能從哪裏，找到可以做盔甲的鋼材。”</p>
聽著劉勝道出自己‘請來竇太後’的報酬，天子啟稍一思慮，便又低頭嘬起了碗中蜜水。</p>
“準了；”</p>
“但太後今日，可是又惱了；”</p>
“《削藩策》，隻怕是一時半會兒，沒法施行了······”</p>
“——隻要父皇懲治了轅固，皇祖母就會感受到父皇的孝心；”</p>
“轅固不能死~！”</p>
“——但可以免官。”</p>
“轅固免官，母後就能消氣、能在《削藩策》上點頭？”</p>
“——能。”</p>
“——兒臣親自去勸。”</p>
簡短的幾句對話，父子二人便再度快速達成一致。</p>
但在半個時辰之後，事態的變化，便再次出乎了父子二人的預料。</p>
準確的說，是當那一個接一個烽燧，在行宮外不到十裏處，燃起一陣熊熊烈火、閃射出耀眼光芒時，竇太後，已經不再需要劉勝去勸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