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故安侯臣嘉~”</p>
“參見，陛下~”</p>
一聲低沉、沙啞，又極為緩慢的拜謁，讓天子啟都不由有些失神；</p>
待身前的申屠嘉，在身旁郎官的攙扶下直起身，露出那張已極為老邁的麵容，天子啟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掛上了一抹澹澹的笑意。</p>
“丞相，可是有很久，都沒有到宮裏來了；”</p>
“這麽久不見，朕，可都有些想念丞相了······”</p>
略帶唏噓，又隱隱有些許愧疚的話語聲道出口，天子啟卻並沒等來預料中，那暗含抱怨的答複。</p>
隻見申屠嘉聞言，搖頭苦笑著上前一步，又似是釋然般，稍歎一口氣。</p>
“臣，老朽······”</p>
“明明已經老邁，卻還在丞相的位置上卷戀不去，這，是臣的罪過······”</p>
“陛下不因此怪罪，臣，已經很感激了······”</p>
“不敢奢求陛下，因為臣卷戀不去的罪過，而感到自責······”</p>
娓婉平緩的語調，卻是讓天子啟麵上蝰蛇更甚，卻也讓一旁的內史晁錯，暗自冷笑了起來。</p>
——在晁錯看來，申屠嘉這番話，玩兒的還是以退為進那一套；</p>
嘴上說是‘不敢奢求’巴拉巴拉，但實際上，也還是想讓天子啟更加愧疚。</p>
但隻有天子啟看的明白：上次那件事之後，申屠嘉，真的變了。</p>
就連目光，都從過去那如刀鋒般銳利，變成了如今，這好似流水一般溫和的模樣。</p>
之所以說是流水，是因為這抹溫和，並非不能再剛硬起來。</p>
劉啟非常確定：在必要的時候，自己也還是能從申屠嘉的雙眼當中，看到那抹令自己感到熟悉，也令過去的自己，為之感到頭痛不已的風采······</p>
“丞相請安坐；”</p>
在申屠嘉的麵龐上細細打量一番，天子啟才灑然一笑，而後便趕忙伸出手，請申屠嘉坐下說話。</p>
待君臣分而落座，天子啟才深吸一口氣，同時也將麵上笑容斂去大半。</p>
“邊牆傳來的消息，丞相，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吧？”</p>
“不知丞相，是如何看待的呢？”</p>
卻見申屠嘉聞言，隻嘿笑著抬起頭，目光在眼前的天子啟，以及更遠處的晁錯身上來回移動片刻；</p>
待天子啟也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申屠嘉才稍坐直了身，麵色也隨即一肅。</p>
“邊牆之禍，由來已久；”</p>
“從太祖高皇帝之時，匈奴人，就已經是我漢家的心腹大患了。”</p>
“而我漢家，自太祖立漢開始，一直奉行休養生息、與民更始的溫和政策，為的，正是讓百姓安定下來，讓天下重新富庶起來。”</p>
“那麽，百姓安定、天下富庶之後，要做什麽呢？”</p>
“——是安於現狀，沉迷享樂嗎？”</p>
“當然不是；”</p>
“從太祖高皇帝，到後來的孝惠皇帝、呂太後，再到先帝，我漢家曆代君主勵精圖治，勤儉、質樸。”</p>
“為的，都是同一個目標。”</p>
“——積攢下足夠強大的力量，而後一舉北上，徹底安定邊牆！</p>
”</p>
短短幾句話之間，申屠嘉目光中的那抹柔和，便立刻轉變為了一股煞氣！</p>
就好似坐在身前的，並不是天子啟和內史晁錯，而是兩個叛賊，又或是匈奴人。</p>
很快，卻又見申屠嘉斂去目光中的殺伐之氣，深吸一口氣，便滿是惆悵的搖了搖頭。</p>
“但是，如今的漢家，卻並不具備一戰定乾坤，徹底掃除匈奴人的力量；”</p>
“甚至就連和匈奴人抗衡、糾纏的騎兵，我漢家，都並沒有很多。”</p>
“就算是打起仗來，多的，也是匈奴人騎著戰馬到處流竄，肆意掠奪邊牆的百姓。”</p>
“而我漢家的將士，則隻能疲於奔命，被匈奴人的騎兵，在長城一線遛來遛去，卻始終不能追上任何一支匈奴騎兵······”</p>
聞言，天子啟也是歎息著點了點頭，麵上流露出深以為然的神容。</p>
“丞相說的沒錯；”</p>
“如今的漢家，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和匈奴人的騎兵抗衡。”</p>
“——甚至就連追上匈奴人，和匈奴人進行正麵作戰的能力，也都還沒有具備······”</p>
隨著天子啟的話語聲，一旁的晁錯，也終是將注意力從申屠嘉身上移開，滿是惆悵的搖頭歎息起來。</p>
實際上，真要說起如今的漢室，也並非是完全沒有對抗匈奴人的力量。</p>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p>
一座邊牆小城，有幾千百姓，零散生活在城池周圍的山村之中；</p>
當匈奴人攻來，隻要時間允許，就大都可以躲進城池之中。</p>
而匈奴人的部隊又全都是騎兵，幾乎沒有任何攻城的手段，對於漢室的城池，根本就沒有任何的辦法。</p>
所以，匈奴人南下侵掠，時間就變成了關鍵。</p>
——隻要趕在邊地漢民反應過來，並躲進城池內之前，突襲城池外的村落，匈奴人就可以從這些村落中，得到許多糧食和人口，並帶著這些戰利品，心滿意足的逃回草原。</p>
那這是不是說明，麵對匈奴人的搶掠，漢室，就沒有任何的辦法了呢？</p>
答桉，其實是有的。</p>
還是這樣一個邊牆小城，七八千百姓生活在周圍的村落當中，突然有一天，有五百匈奴騎兵突襲而來；</p>
在這個時候，隻要這座小城當中，有數量對等漢家部隊駐防，也就是同樣五百人，那南下掠奪的五百匈奴人，就隻能乖乖滾回草原！</p>
所以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如今的漢室軍隊，在正麵打不過匈奴人，又或是在人數、兵器、戰術素養上比匈奴人差；</p>
而是匈奴人，壓根就不跟漢軍打······</p>
——自太祖高皇帝，與匈奴冒頓單於白登一戰至今，過去了四十多年的時間；</p>
在這四十多年裏，匈奴人，幾乎從來沒有和漢軍，有過任何一次的正麵交鋒記錄。</p>
每一次，都是匈奴人突然從某個方向竄出來，在附近的村落燒殺搶掠一番，然後在漢軍趕到之前又逃回草原；</p>
反觀漢室，為了防備匈奴人的下一次侵擾，早在太祖高皇帝年間，就已將超過二十萬人的武裝力量，均勻布置在了長城一線。</p>
但這二十多萬邊防戰士要保衛的，卻是長達上萬裏的長城方向，平均算下來，每一裏邊境，隻有二十名兵卒駐守······</p>
這，才是漢室麵對匈奴人時，所真正無法解決的問題。</p>
——正所謂：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p>
“在麵對匈奴人的侵擾時，我漢家的將士，實在是太過被動······”</p>
“根本不知道匈奴人會從哪裏來，也根本不知道回來多少人。”</p>
“很多時候，都是匈奴人打來，甚至是搶掠完成，逃回草原之後，邊牆才能做出反應······”</p>
晁錯低沉的語調，也惹得天子啟、申屠嘉二人紛紛點下頭；</p>
而後，天子啟便再次望向申屠嘉，眉宇間，也隱隱帶上了些許試探。</p>
“那在丞相看來，現當下，我漢家應該怎麽做，才能阻止匈奴人侵擾邊牆，給予邊牆的百姓，真正意義上的和平呢？”</p>
聽聞此言，申屠嘉自也猜到了天子啟的心思；</p>
暗下稍一思慮，便又苦笑著搖了搖頭。</p>
“臣剛才說過了；”</p>
“休養生息，與民更始，為的，並不是在安樂中死去。”</p>
“而是為了積攢力量，並最終，徹底掃除邊牆的隱患。”</p>
“既然我漢家，目前還沒有積攢下足夠的力量，那陛下，自然就應該像先太宗孝文皇帝那樣，繼續忍辱負重，以待將來······”</p>
聞言，天子啟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湧上一抹讚可之色；</p>
側過身，和一旁的晁錯眼神交流一番，待重新正過身，天子啟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也再度帶上了些許鄭重。</p>
“丞相說的很對；”</p>
“朕也認為，如今的漢家，應該繼續積攢力量。”</p>
“但與此同時，朕也還是認為：距離我漢家提兵北上，將匈奴強盜驅離長城的日子，已經不遠了！”</p>
“——就算朕做不到，到了朕的下一代，也一定能做到！”</p>
“既然是這樣，那朕，應不應該為了下一代，而做下一些準備呢？”</p>
“應不應該為了下一代，把討伐匈奴時的‘後顧之憂’處理掉，好讓下一代，能專心討伐匈奴人；”</p>
“而不用為其他的事，感到憂慮呢？”</p>
說到這裏，天子啟終是圖窮匕見，露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p>
而對此，申屠嘉，顯然也是早有預料······</p>
“陛下，不用再多說了；”</p>
“臣既然會來到這裏，親自麵見陛下，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p>
便見申屠嘉深吸一口氣，又深深看了看一旁的晁錯，才從座位上緩緩站起身；</p>
而後，申屠嘉又深深凝望向眼前，也同樣看向自己的天子啟目光深處。</p>
“臣，最後再問陛下一次；”</p>
“——陛下，是不是非要通過《削藩策》，來解決宗親諸侯的問題？”</p>
“是不是除了《削藩策》，除了逼反，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p>
見申屠嘉這般架勢，天子啟自也不再裝傻，將麵色微微一沉，便也從禦榻之上起身。</p>
“這件事，朕已經考慮了很久，和丞相之間，也商討了很多次。”</p>
“為了說服丞相，朕和丞相之間，更是有過許多次爭吵。”</p>
“現在，匈奴人在我漢家的邊境愈發猖狂，更是讓朕愈發感到揪心。”</p>
“——所以，就算是為了能早日鏟除匈奴人，朕，也一定要推行《削藩策》，好早日掃除我漢家的內憂！”</p>
</p>
“掃除內憂之後，如果朕還有精力，可以親自處理匈奴人的事；”</p>
“如果沒有精力，朕也會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完成朕，以及曆代先皇朝思暮想，卻始終沒能完成的神聖使命。”</p>
說到最後，天子啟的語調中，已經是帶上了極致的平靜。</p>
就好似方才那番話，並不是天子啟的誌向，而是白紙黑字寫在律法上的某一句條令。</p>
見劉啟這般反應，申屠嘉自也明白：在《削藩策》這件事情上，天子啟，沒有任何讓步的餘地；</p>
不過好在：申屠嘉對此，也早就有所預料。</p>
“既然是這樣，那臣，就不再嚐試勸說陛下，放棄《削藩策》了；”</p>
“但臣不勸陛下放棄《削藩策》，並不意味著臣，不會指出《削藩策》可能帶來的後果。”</p>
“如果陛下願意聽，那臣就接著說。”</p>
“如果陛下不願意聽，又或是表麵上做出聽取的模樣，在心中卻不以為意，那臣這就回故安侯府；”</p>
“——過去這段時日，臣頂著丞相的職務，卻在家中閉門歇養。”</p>
“這樣的日子，臣，過的很舒心。”</p>
“想必陛下，也過得很舒心······”</p>
聽聞此言，天子啟稍一思慮，隨即便莞爾一笑。</p>
“對於丞相，朕，是非常了解的；”</p>
“朕知道，那樣的日子，丞相絕對不會感到很‘舒心’？”</p>
略帶玩味的一句調侃，卻並沒有引來申屠嘉的訕笑，隻仍是一副滿帶著嚴肅的目光，直勾勾看向身前的天子啟；</p>
見此，天子啟也隻得將身形一正，麵容之上，也終是帶上了往日裏，那時刻掛在臉上的端莊。</p>
“《削藩策》，朕是一定要推行的；”</p>
“既然要推行，那朕就必須知道，《削藩策》推行之後，會帶來怎樣的後果。”</p>
“而今天，在這宣室殿，朕無比的希望丞相能指出《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後果。”</p>
“——但朕要的，不單是後果；”</p>
“朕也不需要丞相像過去那樣，以《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後果，來勸朕放棄《削藩策》；”</p>
“而是需要丞相在指出後果之後，為朕，給出正確的解決方案。”</p>
聞言，饒是對天子啟的堅決有所預料，申屠嘉也還是沒能忍住，下意識朝一旁的晁錯看了一眼。</p>
又暗自思慮片刻，申屠嘉也終還是躬下身，對天子啟再一拜。</p>
“臣，需要一份地圖；”</p>
“——軍用地圖。”</p>
·</p>
片刻之後，天子啟、申屠嘉、晁錯君臣三人，便已經來到了宣室殿側殿；</p>
而在這處側殿之內，此刻卻已是有一張寬數丈，長十數丈的巨大地圖，被平鋪在了地上。</p>
君臣三人聯袂走入殿內，天子啟又對申屠嘉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便見申屠嘉拱手一回禮，隨即踩在了地圖上。</p>
大致查看了一番，確定這份地圖的比例正確，申屠嘉才起身，向一旁的郎官要來一支筆；</p>
拿上筆，又趴在地圖上這裏畫一筆、那裏劃一圈······</p>
足足忙活了有十多分鍾，申屠嘉才扶著老腰，由天子啟親自攙扶著，從地圖上起身。</p>
但在起身之後，申屠嘉卻並沒有走開，而是第一時間伸出腳，在距離自己最近的一處圓圈踩了踩。</p>
而在看到圓圈中央的那兩個字時，天子啟的麵容之上，竟悄然湧上一抹駭然之色······</p>
“武······”</p>
“——武關？”</p>
天子啟一聲驚呼，一旁的晁錯也立時變色，趕忙走上前；</p>
待看見申屠嘉腳下那個圓圈內，正赫然寫著‘武關’二字時，晁錯也不由頓時愣在原地，身體也不由劇烈顫抖起來······</p>
“沒錯！”</p>
“武關！”</p>
“——《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後果當中，最糟糕的一個，就是武關失守！”</p>
卻見申屠嘉滿是篤定的道出一語，才費力的轉過身，來到地圖邊沿的座位上，極為緩慢的跪坐下來；</p>
而在申屠嘉走開之後，卻又換做天子啟，蹲在了那圈有‘武關’二字的圓圈前。</p>
“陛下應該知道，當年的太祖高皇帝，是如何‘先入關中’的。”</p>
“——在當時，項羽率義軍主力攻打函穀，卻始終沒能突破；”</p>
“太祖高皇帝則繞道武關，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入到了關中，並一路坦途的來到了鹹陽。”</p>
“而現如今，我漢家的關中，和幾十年前，三世子嬰掌控下的關中，並沒有什麽兩樣。”</p>
“東邊，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函穀關；南邊，也還是看似險要，實則，幾同虛設的武關······”</p>
說話得功夫，申屠嘉也是有些氣喘籲籲，便稍緩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晁錯的《削藩策》，臣看過了；”</p>
“可以說：為了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臣已經對《削藩策》了若指掌，甚至到了比晁錯，都還要更熟悉《削藩策》的地步。”</p>
“而在《削藩策》逼反關東諸侯之後，可能引發的後果當中，最有可能發生，同時也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便是這個。”</p>
“——叛軍，很有可能會讓主力西進攻打函穀；”</p>
“與此同時，又會派出一路偏軍，像當年的太祖高皇帝那樣，繞道武關！”</p>
“而到了那時，朝堂的所有部隊，都必然是在函穀關外，抵擋叛軍主力。”</p>
“對於從武關進入關中的叛軍偏軍，陛下能做的，恐怕並不會比百十年前，開城獻降的三世子嬰多多少······”</p>
道出這個令天子啟、內史晁錯都瞠目結舌的結論，便見申屠嘉深吸一口氣，又悠然發出一聲哀歎。</p>
“這，才是臣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組織陛下逼反關東宗親諸侯原因。”</p>
“——並不是臣和晁錯，真的有什麽仇怨，又或是臣不明白，關東宗親諸侯對陛下帶來的威脅；”</p>
“而是臣，實在不敢辜負太祖高皇帝的知遇之恩、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信重，讓陛下，淪落到三世子嬰那樣，隻能身著喪衣、用嘴含著玉石、雙手捧著圖冊；”</p>
“率領朝中公卿百官，在長安城外跪作一地，對叛軍獻降的悲慘境地······”</p>
“參見，陛下~”</p>
一聲低沉、沙啞，又極為緩慢的拜謁，讓天子啟都不由有些失神；</p>
待身前的申屠嘉，在身旁郎官的攙扶下直起身，露出那張已極為老邁的麵容，天子啟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掛上了一抹澹澹的笑意。</p>
“丞相，可是有很久，都沒有到宮裏來了；”</p>
“這麽久不見，朕，可都有些想念丞相了······”</p>
略帶唏噓，又隱隱有些許愧疚的話語聲道出口，天子啟卻並沒等來預料中，那暗含抱怨的答複。</p>
隻見申屠嘉聞言，搖頭苦笑著上前一步，又似是釋然般，稍歎一口氣。</p>
“臣，老朽······”</p>
“明明已經老邁，卻還在丞相的位置上卷戀不去，這，是臣的罪過······”</p>
“陛下不因此怪罪，臣，已經很感激了······”</p>
“不敢奢求陛下，因為臣卷戀不去的罪過，而感到自責······”</p>
娓婉平緩的語調，卻是讓天子啟麵上蝰蛇更甚，卻也讓一旁的內史晁錯，暗自冷笑了起來。</p>
——在晁錯看來，申屠嘉這番話，玩兒的還是以退為進那一套；</p>
嘴上說是‘不敢奢求’巴拉巴拉，但實際上，也還是想讓天子啟更加愧疚。</p>
但隻有天子啟看的明白：上次那件事之後，申屠嘉，真的變了。</p>
就連目光，都從過去那如刀鋒般銳利，變成了如今，這好似流水一般溫和的模樣。</p>
之所以說是流水，是因為這抹溫和，並非不能再剛硬起來。</p>
劉啟非常確定：在必要的時候，自己也還是能從申屠嘉的雙眼當中，看到那抹令自己感到熟悉，也令過去的自己，為之感到頭痛不已的風采······</p>
“丞相請安坐；”</p>
在申屠嘉的麵龐上細細打量一番，天子啟才灑然一笑，而後便趕忙伸出手，請申屠嘉坐下說話。</p>
待君臣分而落座，天子啟才深吸一口氣，同時也將麵上笑容斂去大半。</p>
“邊牆傳來的消息，丞相，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吧？”</p>
“不知丞相，是如何看待的呢？”</p>
卻見申屠嘉聞言，隻嘿笑著抬起頭，目光在眼前的天子啟，以及更遠處的晁錯身上來回移動片刻；</p>
待天子啟也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申屠嘉才稍坐直了身，麵色也隨即一肅。</p>
“邊牆之禍，由來已久；”</p>
“從太祖高皇帝之時，匈奴人，就已經是我漢家的心腹大患了。”</p>
“而我漢家，自太祖立漢開始，一直奉行休養生息、與民更始的溫和政策，為的，正是讓百姓安定下來，讓天下重新富庶起來。”</p>
“那麽，百姓安定、天下富庶之後，要做什麽呢？”</p>
“——是安於現狀，沉迷享樂嗎？”</p>
“當然不是；”</p>
“從太祖高皇帝，到後來的孝惠皇帝、呂太後，再到先帝，我漢家曆代君主勵精圖治，勤儉、質樸。”</p>
“為的，都是同一個目標。”</p>
“——積攢下足夠強大的力量，而後一舉北上，徹底安定邊牆！</p>
”</p>
短短幾句話之間，申屠嘉目光中的那抹柔和，便立刻轉變為了一股煞氣！</p>
就好似坐在身前的，並不是天子啟和內史晁錯，而是兩個叛賊，又或是匈奴人。</p>
很快，卻又見申屠嘉斂去目光中的殺伐之氣，深吸一口氣，便滿是惆悵的搖了搖頭。</p>
“但是，如今的漢家，卻並不具備一戰定乾坤，徹底掃除匈奴人的力量；”</p>
“甚至就連和匈奴人抗衡、糾纏的騎兵，我漢家，都並沒有很多。”</p>
“就算是打起仗來，多的，也是匈奴人騎著戰馬到處流竄，肆意掠奪邊牆的百姓。”</p>
“而我漢家的將士，則隻能疲於奔命，被匈奴人的騎兵，在長城一線遛來遛去，卻始終不能追上任何一支匈奴騎兵······”</p>
聞言，天子啟也是歎息著點了點頭，麵上流露出深以為然的神容。</p>
“丞相說的沒錯；”</p>
“如今的漢家，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和匈奴人的騎兵抗衡。”</p>
“——甚至就連追上匈奴人，和匈奴人進行正麵作戰的能力，也都還沒有具備······”</p>
隨著天子啟的話語聲，一旁的晁錯，也終是將注意力從申屠嘉身上移開，滿是惆悵的搖頭歎息起來。</p>
實際上，真要說起如今的漢室，也並非是完全沒有對抗匈奴人的力量。</p>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p>
一座邊牆小城，有幾千百姓，零散生活在城池周圍的山村之中；</p>
當匈奴人攻來，隻要時間允許，就大都可以躲進城池之中。</p>
而匈奴人的部隊又全都是騎兵，幾乎沒有任何攻城的手段，對於漢室的城池，根本就沒有任何的辦法。</p>
所以，匈奴人南下侵掠，時間就變成了關鍵。</p>
——隻要趕在邊地漢民反應過來，並躲進城池內之前，突襲城池外的村落，匈奴人就可以從這些村落中，得到許多糧食和人口，並帶著這些戰利品，心滿意足的逃回草原。</p>
那這是不是說明，麵對匈奴人的搶掠，漢室，就沒有任何的辦法了呢？</p>
答桉，其實是有的。</p>
還是這樣一個邊牆小城，七八千百姓生活在周圍的村落當中，突然有一天，有五百匈奴騎兵突襲而來；</p>
在這個時候，隻要這座小城當中，有數量對等漢家部隊駐防，也就是同樣五百人，那南下掠奪的五百匈奴人，就隻能乖乖滾回草原！</p>
所以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如今的漢室軍隊，在正麵打不過匈奴人，又或是在人數、兵器、戰術素養上比匈奴人差；</p>
而是匈奴人，壓根就不跟漢軍打······</p>
——自太祖高皇帝，與匈奴冒頓單於白登一戰至今，過去了四十多年的時間；</p>
在這四十多年裏，匈奴人，幾乎從來沒有和漢軍，有過任何一次的正麵交鋒記錄。</p>
每一次，都是匈奴人突然從某個方向竄出來，在附近的村落燒殺搶掠一番，然後在漢軍趕到之前又逃回草原；</p>
反觀漢室，為了防備匈奴人的下一次侵擾，早在太祖高皇帝年間，就已將超過二十萬人的武裝力量，均勻布置在了長城一線。</p>
但這二十多萬邊防戰士要保衛的，卻是長達上萬裏的長城方向，平均算下來，每一裏邊境，隻有二十名兵卒駐守······</p>
這，才是漢室麵對匈奴人時，所真正無法解決的問題。</p>
——正所謂：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p>
“在麵對匈奴人的侵擾時，我漢家的將士，實在是太過被動······”</p>
“根本不知道匈奴人會從哪裏來，也根本不知道回來多少人。”</p>
“很多時候，都是匈奴人打來，甚至是搶掠完成，逃回草原之後，邊牆才能做出反應······”</p>
晁錯低沉的語調，也惹得天子啟、申屠嘉二人紛紛點下頭；</p>
而後，天子啟便再次望向申屠嘉，眉宇間，也隱隱帶上了些許試探。</p>
“那在丞相看來，現當下，我漢家應該怎麽做，才能阻止匈奴人侵擾邊牆，給予邊牆的百姓，真正意義上的和平呢？”</p>
聽聞此言，申屠嘉自也猜到了天子啟的心思；</p>
暗下稍一思慮，便又苦笑著搖了搖頭。</p>
“臣剛才說過了；”</p>
“休養生息，與民更始，為的，並不是在安樂中死去。”</p>
“而是為了積攢力量，並最終，徹底掃除邊牆的隱患。”</p>
“既然我漢家，目前還沒有積攢下足夠的力量，那陛下，自然就應該像先太宗孝文皇帝那樣，繼續忍辱負重，以待將來······”</p>
聞言，天子啟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湧上一抹讚可之色；</p>
側過身，和一旁的晁錯眼神交流一番，待重新正過身，天子啟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也再度帶上了些許鄭重。</p>
“丞相說的很對；”</p>
“朕也認為，如今的漢家，應該繼續積攢力量。”</p>
“但與此同時，朕也還是認為：距離我漢家提兵北上，將匈奴強盜驅離長城的日子，已經不遠了！”</p>
“——就算朕做不到，到了朕的下一代，也一定能做到！”</p>
“既然是這樣，那朕，應不應該為了下一代，而做下一些準備呢？”</p>
“應不應該為了下一代，把討伐匈奴時的‘後顧之憂’處理掉，好讓下一代，能專心討伐匈奴人；”</p>
“而不用為其他的事，感到憂慮呢？”</p>
說到這裏，天子啟終是圖窮匕見，露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p>
而對此，申屠嘉，顯然也是早有預料······</p>
“陛下，不用再多說了；”</p>
“臣既然會來到這裏，親自麵見陛下，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p>
便見申屠嘉深吸一口氣，又深深看了看一旁的晁錯，才從座位上緩緩站起身；</p>
而後，申屠嘉又深深凝望向眼前，也同樣看向自己的天子啟目光深處。</p>
“臣，最後再問陛下一次；”</p>
“——陛下，是不是非要通過《削藩策》，來解決宗親諸侯的問題？”</p>
“是不是除了《削藩策》，除了逼反，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p>
見申屠嘉這般架勢，天子啟自也不再裝傻，將麵色微微一沉，便也從禦榻之上起身。</p>
“這件事，朕已經考慮了很久，和丞相之間，也商討了很多次。”</p>
“為了說服丞相，朕和丞相之間，更是有過許多次爭吵。”</p>
“現在，匈奴人在我漢家的邊境愈發猖狂，更是讓朕愈發感到揪心。”</p>
“——所以，就算是為了能早日鏟除匈奴人，朕，也一定要推行《削藩策》，好早日掃除我漢家的內憂！”</p>
</p>
“掃除內憂之後，如果朕還有精力，可以親自處理匈奴人的事；”</p>
“如果沒有精力，朕也會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完成朕，以及曆代先皇朝思暮想，卻始終沒能完成的神聖使命。”</p>
說到最後，天子啟的語調中，已經是帶上了極致的平靜。</p>
就好似方才那番話，並不是天子啟的誌向，而是白紙黑字寫在律法上的某一句條令。</p>
見劉啟這般反應，申屠嘉自也明白：在《削藩策》這件事情上，天子啟，沒有任何讓步的餘地；</p>
不過好在：申屠嘉對此，也早就有所預料。</p>
“既然是這樣，那臣，就不再嚐試勸說陛下，放棄《削藩策》了；”</p>
“但臣不勸陛下放棄《削藩策》，並不意味著臣，不會指出《削藩策》可能帶來的後果。”</p>
“如果陛下願意聽，那臣就接著說。”</p>
“如果陛下不願意聽，又或是表麵上做出聽取的模樣，在心中卻不以為意，那臣這就回故安侯府；”</p>
“——過去這段時日，臣頂著丞相的職務，卻在家中閉門歇養。”</p>
“這樣的日子，臣，過的很舒心。”</p>
“想必陛下，也過得很舒心······”</p>
聽聞此言，天子啟稍一思慮，隨即便莞爾一笑。</p>
“對於丞相，朕，是非常了解的；”</p>
“朕知道，那樣的日子，丞相絕對不會感到很‘舒心’？”</p>
略帶玩味的一句調侃，卻並沒有引來申屠嘉的訕笑，隻仍是一副滿帶著嚴肅的目光，直勾勾看向身前的天子啟；</p>
見此，天子啟也隻得將身形一正，麵容之上，也終是帶上了往日裏，那時刻掛在臉上的端莊。</p>
“《削藩策》，朕是一定要推行的；”</p>
“既然要推行，那朕就必須知道，《削藩策》推行之後，會帶來怎樣的後果。”</p>
“而今天，在這宣室殿，朕無比的希望丞相能指出《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後果。”</p>
“——但朕要的，不單是後果；”</p>
“朕也不需要丞相像過去那樣，以《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後果，來勸朕放棄《削藩策》；”</p>
“而是需要丞相在指出後果之後，為朕，給出正確的解決方案。”</p>
聞言，饒是對天子啟的堅決有所預料，申屠嘉也還是沒能忍住，下意識朝一旁的晁錯看了一眼。</p>
又暗自思慮片刻，申屠嘉也終還是躬下身，對天子啟再一拜。</p>
“臣，需要一份地圖；”</p>
“——軍用地圖。”</p>
·</p>
片刻之後，天子啟、申屠嘉、晁錯君臣三人，便已經來到了宣室殿側殿；</p>
而在這處側殿之內，此刻卻已是有一張寬數丈，長十數丈的巨大地圖，被平鋪在了地上。</p>
君臣三人聯袂走入殿內，天子啟又對申屠嘉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便見申屠嘉拱手一回禮，隨即踩在了地圖上。</p>
大致查看了一番，確定這份地圖的比例正確，申屠嘉才起身，向一旁的郎官要來一支筆；</p>
拿上筆，又趴在地圖上這裏畫一筆、那裏劃一圈······</p>
足足忙活了有十多分鍾，申屠嘉才扶著老腰，由天子啟親自攙扶著，從地圖上起身。</p>
但在起身之後，申屠嘉卻並沒有走開，而是第一時間伸出腳，在距離自己最近的一處圓圈踩了踩。</p>
而在看到圓圈中央的那兩個字時，天子啟的麵容之上，竟悄然湧上一抹駭然之色······</p>
“武······”</p>
“——武關？”</p>
天子啟一聲驚呼，一旁的晁錯也立時變色，趕忙走上前；</p>
待看見申屠嘉腳下那個圓圈內，正赫然寫著‘武關’二字時，晁錯也不由頓時愣在原地，身體也不由劇烈顫抖起來······</p>
“沒錯！”</p>
“武關！”</p>
“——《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後果當中，最糟糕的一個，就是武關失守！”</p>
卻見申屠嘉滿是篤定的道出一語，才費力的轉過身，來到地圖邊沿的座位上，極為緩慢的跪坐下來；</p>
而在申屠嘉走開之後，卻又換做天子啟，蹲在了那圈有‘武關’二字的圓圈前。</p>
“陛下應該知道，當年的太祖高皇帝，是如何‘先入關中’的。”</p>
“——在當時，項羽率義軍主力攻打函穀，卻始終沒能突破；”</p>
“太祖高皇帝則繞道武關，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入到了關中，並一路坦途的來到了鹹陽。”</p>
“而現如今，我漢家的關中，和幾十年前，三世子嬰掌控下的關中，並沒有什麽兩樣。”</p>
“東邊，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函穀關；南邊，也還是看似險要，實則，幾同虛設的武關······”</p>
說話得功夫，申屠嘉也是有些氣喘籲籲，便稍緩了口氣，才又繼續說道：“晁錯的《削藩策》，臣看過了；”</p>
“可以說：為了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臣已經對《削藩策》了若指掌，甚至到了比晁錯，都還要更熟悉《削藩策》的地步。”</p>
“而在《削藩策》逼反關東諸侯之後，可能引發的後果當中，最有可能發生，同時也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便是這個。”</p>
“——叛軍，很有可能會讓主力西進攻打函穀；”</p>
“與此同時，又會派出一路偏軍，像當年的太祖高皇帝那樣，繞道武關！”</p>
“而到了那時，朝堂的所有部隊，都必然是在函穀關外，抵擋叛軍主力。”</p>
“對於從武關進入關中的叛軍偏軍，陛下能做的，恐怕並不會比百十年前，開城獻降的三世子嬰多多少······”</p>
道出這個令天子啟、內史晁錯都瞠目結舌的結論，便見申屠嘉深吸一口氣，又悠然發出一聲哀歎。</p>
“這，才是臣阻止陛下推行《削藩策》，組織陛下逼反關東宗親諸侯原因。”</p>
“——並不是臣和晁錯，真的有什麽仇怨，又或是臣不明白，關東宗親諸侯對陛下帶來的威脅；”</p>
“而是臣，實在不敢辜負太祖高皇帝的知遇之恩、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信重，讓陛下，淪落到三世子嬰那樣，隻能身著喪衣、用嘴含著玉石、雙手捧著圖冊；”</p>
“率領朝中公卿百官，在長安城外跪作一地，對叛軍獻降的悲慘境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