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有萬般罵名，都由朕一人來背！</p>
這樣一句氣勢恢宏的話，自竇太後一介婦人口中道出，卻是讓殿內朝臣百官，都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隻本能的向禦榻之上的竇太後，奉上自己所有的恭敬。</p>
或許在後世人看來，這有些奇怪；</p>
但在如今的漢室，這樣的場景雖然少見，卻也算不上令人匪夷所思的事。</p>
不同於後世，那些頂著‘後宮不得幹政’的規定，在後宮幽居一生的太後，漢太後最大的一點不同，就是法理地位。</p>
按照千百年來的規矩，以及漢室鼎立之後，太祖高皇帝劉邦做出的補充，漢家的太後，口稱朕，亡稱崩，出入稱警，行文用製。</p>
什麽意思？</p>
——就是說，漢家的太後，可以像天子那樣，以‘朕’作為自稱。</p>
死去之後，也依舊是和天子一樣，用‘駕崩’來代指，而不是‘薨’‘故’等字眼。</p>
至於出入稱警，全稱其實是：出入稱警蹕（bì）；</p>
出為警，入為蹕。</p>
雖然有警、蹕的區分，但實際上，二者都是一個意思。</p>
即：出入宮諱時，都會由隨行謁者高呼一聲‘警！’或‘蹕！’，來提醒前方道路上的人：不管你是誰、肩上扛著幾顆腦袋，都麻溜滾去道邊兒跪著去！</p>
與此同時，魚貫而出的禁軍衛士，也會早一步上前開路，清除道路，並沿途警戒。</p>
而行文用製，也同樣是天子所具有的特殊權利：凡是天子所發出的命令，都被稱為‘製’，天子所布告的公文，則被稱為‘誥’。</p>
行文用製，也就是‘稱製’，便是指漢太後可以像天子一樣，以君主的身份，向天下發布命令。</p>
如果再解釋的深一些，稱製，也有執政的意思。</p>
漢太後可以‘稱製’，也就意味著：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漢太後也可以像天子那樣執掌朝臣，也就是‘臨朝稱製’。</p>
結合此間種種，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實際地位上，漢太後與天子平齊；</p>
若是考慮到‘漢家以孝治天下’的國策，太後在理論地位上，甚至還高出天子一頭！</p>
正是這樣的時代背景，才支撐起了劉漢社稷，那被後世人稱之為‘兩宮製’‘二元製’的特殊政體。</p>
隻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為了照顧皇帝兒子的情緒、麵子，太後很少會以‘朕’作為自稱，而是會用‘吾’，或直接是‘我’；</p>
也很少會在公開場合，尤其是皇帝兒子也在場的時候，如此盛怒的頒下懿旨。</p>
換而言之：今天，竇太後前所未有的當著朝臣百官、天子劉啟的麵，以‘朕’作為自稱，並當場頒下太後懿旨，無疑是說明這位太後，此時怒到了極點！</p>
而在漢室，麵對怒火衝天的太後，即便是貴為天下之主的皇帝，也沒有絲毫辦法······</p>
“兒臣，謹遵母後詔諭······”</p>
聽出母親竇氏的惱怒，禦階之上，天子啟率先躬身，表示自己領命。</p>
皇帝都領命了，朝臣百官自也沒有再勸的道理，遂也次序躬身行禮，口稱‘遵旨’。</p>
——號召天下能人異士，取劉鼻首級？</p>
聽著是挺嚇人，但說到底，也就是那麽回事兒······</p>
現如今，劉鼻已經發動叛亂，身邊無時不刻跟著成千上萬，乃至上十萬軍隊！</p>
在這樣的防備力度下，能取劉鼻項上人頭的人，也絕對有能力平定這場叛亂。</p>
而平定這場叛亂，別說是賞千金、封三千戶了；</p>
就算是翻個倍，也絕對沒人挑的出毛病！</p>
所以說到底，竇太後這一道懿旨，看上去像是在全天下範圍內通緝劉鼻，但實則，就是表明態度而已。</p>
太後都表明了態度，天子也並沒有提出異議，朝臣百官自也就放開了手腳。</p>
隻不過，丞相申屠嘉，並沒有給其他人開口說話得機會······</p>
“稟太後！”</p>
“匈奴人，是我漢家最大的仇敵，而《削藩策》，正是為了掃清我漢家主力，和匈奴人決戰時的後顧之憂，才出現著政策。”</p>
“早在前年，內史晁錯提出《削藩策》的時候，朝堂就已經開始著手，做應對叛亂的準備了。”</p>
“現如今，吳王劉鼻已經起兵作亂；”</p>
“當務之急，是將早就準備好的軍隊，派去北方的趙國！”</p>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保證趙王不反，又或是即便趙王反了，也無法引匈奴人入關。”</p>
“隻要匈奴人不參與到這場叛亂當中，那吳王劉鼻，便不足為懼······”</p>
申屠嘉朗聲一語，惹得殿內眾人趕忙坐直了身，先前還帶有些忐忑的麵容，此刻也是稍稍安定了下來。</p>
雖然都是同朝為官，但‘提前集結軍隊，準備應對叛亂’這種事，不達到一定的級別，是沒辦法知道的。</p>
有些時候，甚至即便是級別到了，隻要專業不對口，也依舊可能對此一無所知。</p>
就好比此刻，正喜形於色，因為‘朝堂早有準備’而不再感到擔憂的禦史大夫陶青，便是典型了‘級別夠了，但專業不對口’······</p>
“哦？”</p>
“早有準備？”</p>
朝臣百官麵色回暖之際，禦榻之上，也再度響起竇太後低沉的聲線。</p>
隻不過，比起先前那令人膽寒的陰冷，竇太後此時的語調，顯然已經逐漸回到了平日裏的澹然。</p>
——沒有溫和，隻是單純的澹然。</p>
“皇帝知道這件事？”</p>
沉聲一問，隻引得禦榻上的天子啟一陣輕笑起來。</p>
“母後說笑了；”</p>
“調動軍隊這麽重要的事，如果不是兒臣頒詔書、賜虎符，丞相又怎敢私自下令？”</p>
“倒是沒有提前向母後稟告，是兒臣一時不查，漏忘此事了······”</p>
</p>
語調溫和的解釋，卻惹得竇太後悠然側過頭，望向天子啟的目光，竟隨即帶上了一抹不滿！</p>
見此，天子啟也隻能稍斂去麵上笑容，將身子稍一傾，附耳低語道：“是過去這幾個月，孩兒令丞相辦的······”</p>
“在太廟思過兩個多月，還沒來得及稟告母後······”</p>
聽聞此言，竇太後這才將目光從劉啟身上收回，目光中那一抹不滿，也隨即煙消雲散。</p>
——除了口稱朕，亡稱崩，出入稱警，行文用製等特權，漢太後比之後世，還有另外一項特權。</p>
總結概括而言，這個特權，便是‘監政權’。</p>
所謂‘監政權’，顧名思義，便是指天子年壯，不需要太後通過代為掌政，來為政權交接過渡時，即便沒有執掌朝政，漢太後也還是會保留對天子的監督權。</p>
說的再直白點，就是天子年幼之時，漢太後必然要出麵掌政，以免‘主少國疑’；</p>
而在天子年壯時，還政於天子，又或是從來沒有掌過朝政的太後，也還是要對朝中事務了若指掌。</p>
這是為了避免天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年輕氣盛做錯事，所準備的一道保險。</p>
具體到如今的竇太後、天子啟而言，便是天子啟無論做什麽，竇太後都會盡量不插手幹涉；</p>
就連《削藩策》這種關乎宗廟、社稷存亡的大策，竇太後也會盡量以天子啟的意見為準。</p>
隻要天子啟推動《削藩策》，不是為了過一把‘平定叛亂’的怪癖癮，竇太後就會盡量支持天子啟。</p>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無論做了什麽，天子啟都要毫無保留的，將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事無巨細匯報給竇太後。</p>
因為這，是竇太後僅有的權力；</p>
是‘兩宮製’‘二元製’下的漢家，為限製天子權力，所保留的最後一道，也是唯一一道保險。</p>
天子啟做錯事，或惹了什麽禍，或許還能解釋為：水平不行，眼界不夠開闊，手腕不夠老練。</p>
但天子啟如果做了什麽事，卻並沒有向竇太後稟告，就意味著限製天子、監督天子的最後一道保障即將失效；</p>
富擁天下，且理論上具有人世間任何權利的皇帝，將自此完全失控！</p>
所以，天子啟具體做了什麽，竇太後其實並不很在乎。</p>
甚至即便是天子啟惹了禍，在竇太後看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p>
但天子啟對自己有沒有隱瞞，卻是竇太後無比在乎，甚至是唯一在乎的事。</p>
尤其是多年的眼疾，讓竇太後愈發容易感到安全感缺失的當下，竇太後對於這件事的在乎程度，更是與日俱增······</p>
“既然皇帝事先知情，那我也就不說什麽了。”</p>
“——或許皇帝，也曾跟我說起過；”</p>
“隻是我年紀大了，記不住事了······”</p>
羊裝隨意的說著，竇太後不忘稍側過身，意味深長的看了身旁的天子啟一眼。</p>
感受到母親隱晦的警告，天子啟也趕忙低下頭；</p>
雖沒開口，卻也已是表了態：絕不再犯。</p>
便見竇太後再度正過身，對屹立於殿中央的申屠嘉緩緩一點頭。</p>
“就按丞相說的辦吧。”</p>
“即刻派軍隊出征，以‘協助趙王抵禦北牆’的名義，將趙國的軍隊控製住。”</p>
“絕對不能讓匈奴人，成為這場叛亂的參與者······”</p>
丞相提議，天子支持，太後點頭，這件事，自也就定了下來。</p>
隨後，申屠嘉又將叛亂爆發前，朝堂提前做的其他準備，也次序道出。</p>
“武關的防備並不堅固，需要派十萬人駐守；”</p>
“這十萬人，也早已集結完成，隻等太後發令。”</p>
“——準了。”</p>
“滎陽-敖倉一線，關係到天下的安危，需要派至少十萬人駐守！”</p>
“這十萬人······”</p>
“——也備好了？”</p>
先後應下派兵防備趙國、防守武關的提案，待申屠嘉說到滎陽-敖倉的防務，竇太後的麵色，卻是悄然有些古怪了起來。</p>
“派軍隊去趙國，是為了防備北方的匈奴人；”</p>
“派部隊去武關，則是為了關中的安穩。”</p>
“滎陽-敖倉，更關係到天下的安危······”</p>
麵色古怪的說著，便見竇太後悠然側過頭，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再一次帶上了些許不滿。</p>
“怎麽？”</p>
“——梁國的安危，難道就不重要了嗎？！”</p>
“劉鼻的叛軍，難道不是傾巢西進，攻打梁國嗎？！</p>
”</p>
“趙國、武關、滎陽，皇帝都提前做了準備，難道事先就沒有想到：最需要朝堂支援的，是梁王嗎！</p>
！”</p>
說到最後，竇太後的語調更是陡然一厲，從最開始的詢問，儼然已經變成了質問！</p>
而在禦階之下，聽聞竇太後這接連幾聲質問，申屠嘉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也不由有些深邃了起來······</p>
“母後容稟。”</p>
就見禦榻之上，天子啟又是苦澀一笑，側過身，為母親輕聲解釋了起來。</p>
“趙國，關係到邊牆的安危，如果趙國決定反叛，那匈奴人就很可能會破關南下。”</p>
“隻有派兵監視趙王，以及趙國的軍隊，才能避免這樣的事發生；”</p>
“可如果不派兵，一旦這樣的事發生，朝堂，就會沒有任何應對的辦法······”</p>
“——還有武關；”</p>
“作為關中的南方門戶，卻並不像東方的函穀關那麽穩固；”</p>
“如果不派兵防備，隻要劉鼻的叛軍從武關進入關中，那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留下的社稷，就會立刻產生動蕩。”</p>
“滎陽，也是一樣的道理······”</p>
溫聲細語的解釋一番，天子啟不忘再一笑，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p>
“趙國、武關、滎陽，都是必須立刻派兵、隻要不派兵，就會引發禍患的情況；”</p>
“而梁國，雖然很可能會麵對叛軍的全力攻打，但過去這些年，朝堂也沒少在梁國下功夫。”</p>
“——那麽多的軍隊、武器、糧草，從少府運去了梁國，總能抵擋叛軍一些時日······”</p>
天子啟溫和的語調，也讓殿內朝臣百官暗下稍鬆一口氣，麵上神情，也逐漸恢複到了朝臣公卿所應有的模樣。</p>
——合著陛下和丞相，早就在這兒等著劉鼻呢？</p>
那還擔心個屁啊！</p>
打！</p>
往死裏打！</p>
不把劉鼻的狗腦子打出來，都算他屬豬！</p>
！</p>
但不同於朝臣百官轉危為安的情緒變化，禦榻上的竇太後，麵色卻是愈發陰冷了起來；</p>
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更是已經看不出絲毫的溫度······</p>
“所以，皇帝不打算支援梁王，想要讓梁王自生自滅嗎？”</p>
“——皇帝，是想要殺了我的兒子嗎？”</p>
極致平靜的兩問，卻惹得天子啟麵色陡然一緊，望向竇太後的目光中，更是瞬間湧上陣陣苦澀。</p>
強自按捺許久，終還是將負麵情緒強壓下去的天子啟，用盡渾身上下大半的力氣，才終於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僵硬笑容。</p>
“母後，誤會兒臣了······”</p>
“兒臣的意思是：趙國、武關、滎陽的情況，更為緊急一些；”</p>
“所以之前準備好的軍隊，先派去這三個地方，以免發生讓朝堂始料不及，方寸大亂的變故。”</p>
“至於梁國，是我漢家在函穀關外，最堅固的一道防線，也同樣關乎著我漢家的生死存亡；”</p>
“梁王帶著梁國軍隊，抵禦叛軍數十萬兵馬，兒臣，又怎麽會坐視不管呢？”</p>
“——隻是先前準備好的軍隊，都要派去趙國、武關、滎陽；”</p>
“支援梁國的軍隊，需要在關中另外召集，要花費一些時間罷了······”</p>
強顏歡笑著，將心中的淒苦強壓下去，道出這樣一番解釋，天子啟才終於看見竇太後的麵容，有了那麽一絲絲緩和的趨勢。</p>
見此，天子啟也不由稍側過頭；</p>
不等天子啟眼神示意，卻見申屠嘉已經主動走上前，對竇太後再一拜。</p>
“太後；”</p>
“這件事，陛下先前，就已經和臣商量過了。”</p>
“——滎陽-敖倉一線，是我劉漢社稷的命脈，絕不容有失！”</p>
“梁國的安危，也同樣關乎到宗廟、社稷生死存亡，絕對不能出差錯！”</p>
“而滎陽-敖倉一線，距離梁都睢陽並不算遠。”</p>
“在必要的時候，陛下派去守備滎陽-敖倉的軍隊，也同樣可以支援睢陽城內的梁王。”</p>
“再等關中新召集的兵馬出征，睢陽城，便再也不會有任何危險了······”</p>
有理有據的一番話，卻隻惹得竇太後一皺眉，暗道一聲‘說得好聽’，便又再度側過頭去。</p>
“皇帝，打算派誰去滎陽-敖倉啊？”</p>
聽出竇太後話裏的鬆動之意，天子啟便趕忙開口道：“聽憑母後做主！”</p>
待這句話從天子啟口中道出，竇太後麵上清冷之色才澹退稍許；</p>
暗下稍一思慮，才悠然開口道：“社稷有難，需要領兵的將領；”</p>
“滎陽-敖倉的重要性，又實在讓我不放心外姓。”</p>
“——就讓竇王孫去吧；”</p>
“頂著個‘外戚’的名頭，被朝堂高官厚祿養了這麽多年，也該為社稷做點事了······”</p>
輕聲道出一語，竇太後不忘稍歎一口氣，似有所指的喃喃自語道：“想來皇帝，也不會給竇王孫，下達‘不允許支援梁王’的命令······”</p>
聞言，天子啟自然是聽出了竇太後話中暗含的深意；</p>
隻稍一思慮，便猛然從榻上起身，昂首望向禦榻旁的尚書郎。</p>
“即刻擬詔！”</p>
“——拜太子詹事竇嬰，為大將軍！”</p>
“假（借天子）節，授（調兵虎）符，許便宜行事！</p>
！”</p>
這樣一句氣勢恢宏的話，自竇太後一介婦人口中道出，卻是讓殿內朝臣百官，都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隻本能的向禦榻之上的竇太後，奉上自己所有的恭敬。</p>
或許在後世人看來，這有些奇怪；</p>
但在如今的漢室，這樣的場景雖然少見，卻也算不上令人匪夷所思的事。</p>
不同於後世，那些頂著‘後宮不得幹政’的規定，在後宮幽居一生的太後，漢太後最大的一點不同，就是法理地位。</p>
按照千百年來的規矩，以及漢室鼎立之後，太祖高皇帝劉邦做出的補充，漢家的太後，口稱朕，亡稱崩，出入稱警，行文用製。</p>
什麽意思？</p>
——就是說，漢家的太後，可以像天子那樣，以‘朕’作為自稱。</p>
死去之後，也依舊是和天子一樣，用‘駕崩’來代指，而不是‘薨’‘故’等字眼。</p>
至於出入稱警，全稱其實是：出入稱警蹕（bì）；</p>
出為警，入為蹕。</p>
雖然有警、蹕的區分，但實際上，二者都是一個意思。</p>
即：出入宮諱時，都會由隨行謁者高呼一聲‘警！’或‘蹕！’，來提醒前方道路上的人：不管你是誰、肩上扛著幾顆腦袋，都麻溜滾去道邊兒跪著去！</p>
與此同時，魚貫而出的禁軍衛士，也會早一步上前開路，清除道路，並沿途警戒。</p>
而行文用製，也同樣是天子所具有的特殊權利：凡是天子所發出的命令，都被稱為‘製’，天子所布告的公文，則被稱為‘誥’。</p>
行文用製，也就是‘稱製’，便是指漢太後可以像天子一樣，以君主的身份，向天下發布命令。</p>
如果再解釋的深一些，稱製，也有執政的意思。</p>
漢太後可以‘稱製’，也就意味著：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漢太後也可以像天子那樣執掌朝臣，也就是‘臨朝稱製’。</p>
結合此間種種，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實際地位上，漢太後與天子平齊；</p>
若是考慮到‘漢家以孝治天下’的國策，太後在理論地位上，甚至還高出天子一頭！</p>
正是這樣的時代背景，才支撐起了劉漢社稷，那被後世人稱之為‘兩宮製’‘二元製’的特殊政體。</p>
隻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為了照顧皇帝兒子的情緒、麵子，太後很少會以‘朕’作為自稱，而是會用‘吾’，或直接是‘我’；</p>
也很少會在公開場合，尤其是皇帝兒子也在場的時候，如此盛怒的頒下懿旨。</p>
換而言之：今天，竇太後前所未有的當著朝臣百官、天子劉啟的麵，以‘朕’作為自稱，並當場頒下太後懿旨，無疑是說明這位太後，此時怒到了極點！</p>
而在漢室，麵對怒火衝天的太後，即便是貴為天下之主的皇帝，也沒有絲毫辦法······</p>
“兒臣，謹遵母後詔諭······”</p>
聽出母親竇氏的惱怒，禦階之上，天子啟率先躬身，表示自己領命。</p>
皇帝都領命了，朝臣百官自也沒有再勸的道理，遂也次序躬身行禮，口稱‘遵旨’。</p>
——號召天下能人異士，取劉鼻首級？</p>
聽著是挺嚇人，但說到底，也就是那麽回事兒······</p>
現如今，劉鼻已經發動叛亂，身邊無時不刻跟著成千上萬，乃至上十萬軍隊！</p>
在這樣的防備力度下，能取劉鼻項上人頭的人，也絕對有能力平定這場叛亂。</p>
而平定這場叛亂，別說是賞千金、封三千戶了；</p>
就算是翻個倍，也絕對沒人挑的出毛病！</p>
所以說到底，竇太後這一道懿旨，看上去像是在全天下範圍內通緝劉鼻，但實則，就是表明態度而已。</p>
太後都表明了態度，天子也並沒有提出異議，朝臣百官自也就放開了手腳。</p>
隻不過，丞相申屠嘉，並沒有給其他人開口說話得機會······</p>
“稟太後！”</p>
“匈奴人，是我漢家最大的仇敵，而《削藩策》，正是為了掃清我漢家主力，和匈奴人決戰時的後顧之憂，才出現著政策。”</p>
“早在前年，內史晁錯提出《削藩策》的時候，朝堂就已經開始著手，做應對叛亂的準備了。”</p>
“現如今，吳王劉鼻已經起兵作亂；”</p>
“當務之急，是將早就準備好的軍隊，派去北方的趙國！”</p>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保證趙王不反，又或是即便趙王反了，也無法引匈奴人入關。”</p>
“隻要匈奴人不參與到這場叛亂當中，那吳王劉鼻，便不足為懼······”</p>
申屠嘉朗聲一語，惹得殿內眾人趕忙坐直了身，先前還帶有些忐忑的麵容，此刻也是稍稍安定了下來。</p>
雖然都是同朝為官，但‘提前集結軍隊，準備應對叛亂’這種事，不達到一定的級別，是沒辦法知道的。</p>
有些時候，甚至即便是級別到了，隻要專業不對口，也依舊可能對此一無所知。</p>
就好比此刻，正喜形於色，因為‘朝堂早有準備’而不再感到擔憂的禦史大夫陶青，便是典型了‘級別夠了，但專業不對口’······</p>
“哦？”</p>
“早有準備？”</p>
朝臣百官麵色回暖之際，禦榻之上，也再度響起竇太後低沉的聲線。</p>
隻不過，比起先前那令人膽寒的陰冷，竇太後此時的語調，顯然已經逐漸回到了平日裏的澹然。</p>
——沒有溫和，隻是單純的澹然。</p>
“皇帝知道這件事？”</p>
沉聲一問，隻引得禦榻上的天子啟一陣輕笑起來。</p>
“母後說笑了；”</p>
“調動軍隊這麽重要的事，如果不是兒臣頒詔書、賜虎符，丞相又怎敢私自下令？”</p>
“倒是沒有提前向母後稟告，是兒臣一時不查，漏忘此事了······”</p>
</p>
語調溫和的解釋，卻惹得竇太後悠然側過頭，望向天子啟的目光，竟隨即帶上了一抹不滿！</p>
見此，天子啟也隻能稍斂去麵上笑容，將身子稍一傾，附耳低語道：“是過去這幾個月，孩兒令丞相辦的······”</p>
“在太廟思過兩個多月，還沒來得及稟告母後······”</p>
聽聞此言，竇太後這才將目光從劉啟身上收回，目光中那一抹不滿，也隨即煙消雲散。</p>
——除了口稱朕，亡稱崩，出入稱警，行文用製等特權，漢太後比之後世，還有另外一項特權。</p>
總結概括而言，這個特權，便是‘監政權’。</p>
所謂‘監政權’，顧名思義，便是指天子年壯，不需要太後通過代為掌政，來為政權交接過渡時，即便沒有執掌朝政，漢太後也還是會保留對天子的監督權。</p>
說的再直白點，就是天子年幼之時，漢太後必然要出麵掌政，以免‘主少國疑’；</p>
而在天子年壯時，還政於天子，又或是從來沒有掌過朝政的太後，也還是要對朝中事務了若指掌。</p>
這是為了避免天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年輕氣盛做錯事，所準備的一道保險。</p>
具體到如今的竇太後、天子啟而言，便是天子啟無論做什麽，竇太後都會盡量不插手幹涉；</p>
就連《削藩策》這種關乎宗廟、社稷存亡的大策，竇太後也會盡量以天子啟的意見為準。</p>
隻要天子啟推動《削藩策》，不是為了過一把‘平定叛亂’的怪癖癮，竇太後就會盡量支持天子啟。</p>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無論做了什麽，天子啟都要毫無保留的，將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事無巨細匯報給竇太後。</p>
因為這，是竇太後僅有的權力；</p>
是‘兩宮製’‘二元製’下的漢家，為限製天子權力，所保留的最後一道，也是唯一一道保險。</p>
天子啟做錯事，或惹了什麽禍，或許還能解釋為：水平不行，眼界不夠開闊，手腕不夠老練。</p>
但天子啟如果做了什麽事，卻並沒有向竇太後稟告，就意味著限製天子、監督天子的最後一道保障即將失效；</p>
富擁天下，且理論上具有人世間任何權利的皇帝，將自此完全失控！</p>
所以，天子啟具體做了什麽，竇太後其實並不很在乎。</p>
甚至即便是天子啟惹了禍，在竇太後看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p>
但天子啟對自己有沒有隱瞞，卻是竇太後無比在乎，甚至是唯一在乎的事。</p>
尤其是多年的眼疾，讓竇太後愈發容易感到安全感缺失的當下，竇太後對於這件事的在乎程度，更是與日俱增······</p>
“既然皇帝事先知情，那我也就不說什麽了。”</p>
“——或許皇帝，也曾跟我說起過；”</p>
“隻是我年紀大了，記不住事了······”</p>
羊裝隨意的說著，竇太後不忘稍側過身，意味深長的看了身旁的天子啟一眼。</p>
感受到母親隱晦的警告，天子啟也趕忙低下頭；</p>
雖沒開口，卻也已是表了態：絕不再犯。</p>
便見竇太後再度正過身，對屹立於殿中央的申屠嘉緩緩一點頭。</p>
“就按丞相說的辦吧。”</p>
“即刻派軍隊出征，以‘協助趙王抵禦北牆’的名義，將趙國的軍隊控製住。”</p>
“絕對不能讓匈奴人，成為這場叛亂的參與者······”</p>
丞相提議，天子支持，太後點頭，這件事，自也就定了下來。</p>
隨後，申屠嘉又將叛亂爆發前，朝堂提前做的其他準備，也次序道出。</p>
“武關的防備並不堅固，需要派十萬人駐守；”</p>
“這十萬人，也早已集結完成，隻等太後發令。”</p>
“——準了。”</p>
“滎陽-敖倉一線，關係到天下的安危，需要派至少十萬人駐守！”</p>
“這十萬人······”</p>
“——也備好了？”</p>
先後應下派兵防備趙國、防守武關的提案，待申屠嘉說到滎陽-敖倉的防務，竇太後的麵色，卻是悄然有些古怪了起來。</p>
“派軍隊去趙國，是為了防備北方的匈奴人；”</p>
“派部隊去武關，則是為了關中的安穩。”</p>
“滎陽-敖倉，更關係到天下的安危······”</p>
麵色古怪的說著，便見竇太後悠然側過頭，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再一次帶上了些許不滿。</p>
“怎麽？”</p>
“——梁國的安危，難道就不重要了嗎？！”</p>
“劉鼻的叛軍，難道不是傾巢西進，攻打梁國嗎？！</p>
”</p>
“趙國、武關、滎陽，皇帝都提前做了準備，難道事先就沒有想到：最需要朝堂支援的，是梁王嗎！</p>
！”</p>
說到最後，竇太後的語調更是陡然一厲，從最開始的詢問，儼然已經變成了質問！</p>
而在禦階之下，聽聞竇太後這接連幾聲質問，申屠嘉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也不由有些深邃了起來······</p>
“母後容稟。”</p>
就見禦榻之上，天子啟又是苦澀一笑，側過身，為母親輕聲解釋了起來。</p>
“趙國，關係到邊牆的安危，如果趙國決定反叛，那匈奴人就很可能會破關南下。”</p>
“隻有派兵監視趙王，以及趙國的軍隊，才能避免這樣的事發生；”</p>
“可如果不派兵，一旦這樣的事發生，朝堂，就會沒有任何應對的辦法······”</p>
“——還有武關；”</p>
“作為關中的南方門戶，卻並不像東方的函穀關那麽穩固；”</p>
“如果不派兵防備，隻要劉鼻的叛軍從武關進入關中，那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留下的社稷，就會立刻產生動蕩。”</p>
“滎陽，也是一樣的道理······”</p>
溫聲細語的解釋一番，天子啟不忘再一笑，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p>
“趙國、武關、滎陽，都是必須立刻派兵、隻要不派兵，就會引發禍患的情況；”</p>
“而梁國，雖然很可能會麵對叛軍的全力攻打，但過去這些年，朝堂也沒少在梁國下功夫。”</p>
“——那麽多的軍隊、武器、糧草，從少府運去了梁國，總能抵擋叛軍一些時日······”</p>
天子啟溫和的語調，也讓殿內朝臣百官暗下稍鬆一口氣，麵上神情，也逐漸恢複到了朝臣公卿所應有的模樣。</p>
——合著陛下和丞相，早就在這兒等著劉鼻呢？</p>
那還擔心個屁啊！</p>
打！</p>
往死裏打！</p>
不把劉鼻的狗腦子打出來，都算他屬豬！</p>
！</p>
但不同於朝臣百官轉危為安的情緒變化，禦榻上的竇太後，麵色卻是愈發陰冷了起來；</p>
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中，更是已經看不出絲毫的溫度······</p>
“所以，皇帝不打算支援梁王，想要讓梁王自生自滅嗎？”</p>
“——皇帝，是想要殺了我的兒子嗎？”</p>
極致平靜的兩問，卻惹得天子啟麵色陡然一緊，望向竇太後的目光中，更是瞬間湧上陣陣苦澀。</p>
強自按捺許久，終還是將負麵情緒強壓下去的天子啟，用盡渾身上下大半的力氣，才終於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僵硬笑容。</p>
“母後，誤會兒臣了······”</p>
“兒臣的意思是：趙國、武關、滎陽的情況，更為緊急一些；”</p>
“所以之前準備好的軍隊，先派去這三個地方，以免發生讓朝堂始料不及，方寸大亂的變故。”</p>
“至於梁國，是我漢家在函穀關外，最堅固的一道防線，也同樣關乎著我漢家的生死存亡；”</p>
“梁王帶著梁國軍隊，抵禦叛軍數十萬兵馬，兒臣，又怎麽會坐視不管呢？”</p>
“——隻是先前準備好的軍隊，都要派去趙國、武關、滎陽；”</p>
“支援梁國的軍隊，需要在關中另外召集，要花費一些時間罷了······”</p>
強顏歡笑著，將心中的淒苦強壓下去，道出這樣一番解釋，天子啟才終於看見竇太後的麵容，有了那麽一絲絲緩和的趨勢。</p>
見此，天子啟也不由稍側過頭；</p>
不等天子啟眼神示意，卻見申屠嘉已經主動走上前，對竇太後再一拜。</p>
“太後；”</p>
“這件事，陛下先前，就已經和臣商量過了。”</p>
“——滎陽-敖倉一線，是我劉漢社稷的命脈，絕不容有失！”</p>
“梁國的安危，也同樣關乎到宗廟、社稷生死存亡，絕對不能出差錯！”</p>
“而滎陽-敖倉一線，距離梁都睢陽並不算遠。”</p>
“在必要的時候，陛下派去守備滎陽-敖倉的軍隊，也同樣可以支援睢陽城內的梁王。”</p>
“再等關中新召集的兵馬出征，睢陽城，便再也不會有任何危險了······”</p>
有理有據的一番話，卻隻惹得竇太後一皺眉，暗道一聲‘說得好聽’，便又再度側過頭去。</p>
“皇帝，打算派誰去滎陽-敖倉啊？”</p>
聽出竇太後話裏的鬆動之意，天子啟便趕忙開口道：“聽憑母後做主！”</p>
待這句話從天子啟口中道出，竇太後麵上清冷之色才澹退稍許；</p>
暗下稍一思慮，才悠然開口道：“社稷有難，需要領兵的將領；”</p>
“滎陽-敖倉的重要性，又實在讓我不放心外姓。”</p>
“——就讓竇王孫去吧；”</p>
“頂著個‘外戚’的名頭，被朝堂高官厚祿養了這麽多年，也該為社稷做點事了······”</p>
輕聲道出一語，竇太後不忘稍歎一口氣，似有所指的喃喃自語道：“想來皇帝，也不會給竇王孫，下達‘不允許支援梁王’的命令······”</p>
聞言，天子啟自然是聽出了竇太後話中暗含的深意；</p>
隻稍一思慮，便猛然從榻上起身，昂首望向禦榻旁的尚書郎。</p>
“即刻擬詔！”</p>
“——拜太子詹事竇嬰，為大將軍！”</p>
“假（借天子）節，授（調兵虎）符，許便宜行事！</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