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竇太後這一番話語,幾位夫人隻麵麵相覷的看了看左右,似是有些擔心,竇太後這是想要‘興師問罪’。</p>
但在看到竇太後,那逐漸湧上麵龐的淺淺笑意,以及眉宇間難得帶上的玩性,幾位夫人這才暗鬆一口氣。</p>
“妾等,遵命······”</p>
博戲,其實並不能算作是宮中的產物,最開始,是民間興起的玩意兒。</p>
據傳說,博戲,興起於殷商之時;</p>
準確的說,這個時代保留下來的絕大多數娛樂手段,基本都是殷商時期的產物。</p>
作為一個娛樂至死的王朝,殷商留給這個時代、這個民族的,也就隻有這些娛樂手段、新奇玩意兒了。</p>
而‘博戲’,作為華夏文明最早出現的dǔ博方式,自然是廣受天下人喜愛。</p>
尤其是春秋戰國之時,博戲,更是成為貴族公子哥們,最喜歡的一種娛樂方式。</p>
隻是到了秦末漢初之際,華夏文明經曆了一次全方位、無死角的階級大洗牌;</p>
曾經以‘血脈論貴賤’的貴族,迅速被建立劉漢社稷的軍功貴族所取代。</p>
相較於‘博戲’這種娘們兒唧唧的娛樂方式,這些武人出身的新貴族,顯然更喜歡一些能刺激腎上腺素、能彰顯大丈夫氣概的娛樂手段。</p>
比如鬥雞啊~</p>
鬥狗啊~</p>
又或是蹴鞠、打獵等。</p>
對於博戲,貴族是不喜歡;</p>
而民間百姓,則是‘喜歡不起’。</p>
——畢竟再怎麽說,這博戲說的再好聽,本質上也還是dǔ博;</p>
在春秋戰國之時,博戲之所以會成為貴族專屬的娛樂手段,除了其dǔ薄的特性,能天然尋找到人性的漏洞之外,最主要的一點原因,就是因為這東西,隻有貴族玩兒的起。</p>
dǔ錢,要有賭資的嘛!</p>
手裏沒點錢,尤其是沒點閑錢,誰又敢上dǔ桌呢?</p>
而在秦漢之際,那接連數十年的戰亂之後,雖然從個體而言,華夏文明,是經曆了一次全方位的階級洗牌,但總體來看,華夏文明的生產力、財富,都是受到了戰火荼毒,受到了巨大打擊的。</p>
用如今這個時代的話來說,就是‘戰亂多年,遍地瘡痍,天下百廢待興’。</p>
便說劉漢建立之初,國庫都窮的能跑耗子;</p>
堂堂天子之身,太祖高皇帝劉邦,都找不到八匹同色的馬拉禦輦;</p>
丞相曹參,更是連馬都沒有,隻能坐牛車上下朝。</p>
天子、丞相尚且如此,尋常百姓,自然就更不可能有閑錢,去村口跟人博戲了。</p>
這樣一來,貴族不喜歡博戲,百姓又喜歡不起,久而久之,博戲,就成了一道獨屬於深宮之中、禁中大內的風景。</p>
原因也很簡單:武人出身的貴族,會嫌棄博戲‘娘們兒唧唧’;</p>
可宮裏的這些個夫人們,她本身就是娘們兒!</p>
尋常百姓,會因為沒錢,而不敢喜歡博戲;</p>
但宮裏的這些夫人,卻可以稱得上是全天下最‘有錢有閑’的群體了。</p>
再加上平日裏,除了隨時準備侍寢,宮中的夫人們也沒其他能做的事,而博戲這種娛樂方式,又沒有什麽場地要求,又或是門檻。</p>
時間一長,宮中的夫人們人均變成‘dǔ棍’,也就是可以預見的事了。</p>
不過,比起後世人人喊打的輿論,如今的時代,對於博戲這個dǔ博方式,還是持有相對寬鬆的態度的。</p>
尤其是喜歡博戲的,大都是宮裏的夫人們,就更使得輿論對博戲,愈發寬容了起來。</p>
——宮裏的夫人們,整理日不愁吃不愁喝的,耍兩個錢咋啦?</p>
就算是輸個精光,也就是心裏頭不舒服,吃、穿、住、行一樣都不耽誤。</p>
再者說:比起整日裏勾心鬥角,鬧得後宮雞犬不寧,讓這些夫人們有點事做,也終歸不算是壞事。</p>
左右不過是兩件首飾嘛~</p>
輸了,再去跟未央宮裏的皇帝撒撒嬌,討兩件就是了······</p>
“老五引軍出征平叛,是好事~”</p>
“是給我劉氏掙臉、揚我劉氏之威的事。”</p>
“作為母親,程姬擔憂兒子的安危,這是人之常情。”</p>
“可擔憂歸擔憂,真到了要緊關頭,程姬,也不該去阻止。”</p>
“——老五的將軍印,是我親自賜下的。”</p>
“如果有什麽怨氣,程姬,大可衝我發······”</p>
趁著宮人去取博戲用具的空擋,竇太後似是隨意的道出一語,便引得程姬趕忙起身上前,恭順的跪倒在竇太後身前。</p>
“太後教訓的是······”</p>
“作為皇子的生母,本該知道輕重;”</p>
“——但妾小門小戶出身,平日裏又很是愚笨。”</p>
“一想到自己懷胎九月生出的兒子,要去戰陣殺伐之地,妾就忍不住膽戰心驚······”</p>
三兩句話的功夫,程姬的語調中,便已是帶上了哽咽;</p>
悄悄抬起頭,見竇太後麵上,也逐漸湧上些許同情之色,程姬更是索性低下頭,癱跪在竇太後身前,慘兮兮的抹起了淚。</p>
見程姬這般模樣,竇太後自也是心生不忍,趕忙摸索著招呼身旁的宮女,上前將程姬扶起身。</p>
待程姬抽泣著起身,竇太後便深吸一口氣,又苦歎著搖了搖頭。</p>
“程姬說的,我明白······”</p>
“——別說是程姬了,便是我這把老骨頭,也同樣擔心著外出遠遊的兒子······”</p>
“也擔心,危機四伏的戰場,會奪去我兒的性命······”</p>
神情哀婉的發出一聲哀歎,又失神般愣了片刻,竇太後才將麵上擔憂、哀傷之色斂回去些;</p>
摸索著伸出手,待程姬主動上前一步,竇太後便拉起程姬的手,在程姬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p>
“程姬,也不必太難過;”</p>
“因為這,就是龍子鳳孫的命······”</p>
“——在太平歲月,龍子鳳孫,自然是有天下供養;”</p>
“但在國家有難的時候,就需要這些個宗親、公子,公主、翁主站出身來,為天下先······”</p>
“程姬,給皇帝生了個好兒子;”</p>
“給我劉氏,生了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p>
“就算這一戰,老五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程姬也應該感到驕傲······”</p>
語調滿是溫和的勸解聲,也惹得程姬啜泣的點了點頭,便又見竇太後強擠出一抹笑容,對身前的程姬再一點頭。</p>
“再者說,老五平日裏,被程姬養的不錯;”</p>
“——那身子骨,壯的跟牛犢子似的。”</p>
“便是對外說及冠了,都得被人稱讚一句:端的是偉岸丈夫!”</p>
“想來,便是上了沙場生殺之地,有那副身子骨、那般勇武氣概傍身,再加上先祖庇佑,老五,當也出不得差錯······”</p>
“啊?”</p>
感受到竇太後言於間的權威之意,程姬自也是垂淚一點頭;</p>
卻見竇太後溫笑著,將程姬的手往下一拉,又側過頭,望向另一個方向:“王美人,也坐到我身邊來吧。”</p>
此言一出,其餘幾位夫人,倒還算麵色如常;</p>
隻栗姬,還沒從程姬被竇太後拉在身邊,陪坐於身側的驚疑中緩過神,又見王美人也被竇太後叫到身邊,隻瞬間便拉下臉來。</p>
對於栗姬的麵色變化,竇太後卻好似毫無知覺,隻自顧自拉著程姬、王美人,分別在自己兩側坐下身來;</p>
而後,便滿是唏噓得看向程姬。</p>
“吳、楚起兵叛亂,程姬,派了兒子出征平叛;”</p>
輕聲道出一語,竇太後便又回過頭,望向另一側的王美人。</p>
“先前,匈奴人派來使者,想要和我漢家和親,王美人,也差點就失去了自己的女兒。”</p>
言罷,竇太後這才正過身,渙散無焦的目光,隻漫無目的的落在了涼亭外,一叢毫不起眼的雜草之間。</p>
“而我的兒子,此刻也正在睢陽,枕戈以待······”</p>
“這,就是我們的命啊······”</p>
“——既然嫁做劉氏的婦人,就應該對這一天有所準備,對失去兒子、女兒有所準備······”</p>
一番唏噓感懷之語,也使得涼亭內的氛圍,逐漸有些悲壯起來;</p>
再加上程姬時有時無的啜泣聲,涼亭周圍,便被一股莫名的哀沉、憂愁所占據。</p>
過了許久,待宮人取來博戲所需的‘dǔ具’,竇太後才深吸一口氣,再次望向身側的程姬。</p>
“既然老五出征在外,那程姬,就不要玩這‘博戲’了;”</p>
“若不然,此事傳出去,隻怕有人會說我這瞎眼老婆子,不顧孫兒的安危,也不管程姬對兒子的擔憂,強拉著程姬,陪我在宮中作樂······”</p>
竇太後溫聲一語,卻惹得程姬悠然抬起頭。</p>
楚楚可憐的望向竇太後,又趕緊用手擦去臉上的淚痕,才強擠出一絲笑容,對竇太後微微一搖頭。</p>
“妾愚笨,母後的教誨,妾並不很明白;”</p>
“但妾想了想,也隱約明白了一些道理。”</p>
“——兒子出征在外,妾作為母親,如果整日裏鬱鬱寡寡,那出征在外的兒子,隻怕也會整日擔憂。”</p>
“因為擔心母親而分神,最終在戰場上出了差池,那這罪過,妾是萬萬負擔不起的······”</p>
“所以,妾或許應該讓自己高興一些,好讓出征在外的兒子,不需要再因為鬱鬱寡歡的母親而分神;”</p>
“專心殺敵之餘,也可以保護自己,以免在戰場上出現意外?”</p>
略帶淒苦,又隱隱有些試探的話語聲道出口,隻惹得竇太後麵上同情之色更甚。</p>
最終,也隻是伸出手,在程姬手背又拍了拍,再哀歎一起,卻並沒有再開口······</p>
就這麽呆坐了片刻,竇太後也還是強迫自己,從這莫名低沉的情緒中脫出身來;</p>
強顏歡笑著,招呼起圍坐於木桉周圍的各位夫人,就要開始今天這場‘博戲’。</p>
“既然是我叫你們來的,那就由我坐莊吧;”</p>
輕聲道出一語,沒等竇太後伸出手,博戲用的木盅,便被身旁的程姬人拿起,遞到了竇太後手邊。</p>
見此,一旁的各位夫人們,也是趕忙強打起精神,強迫自己從先前那哀沉的情緒,調整到博戲所應有的歡喜、輕鬆當中。</p>
——在這一刻,即便是作為dǔ術,博戲存在的意義,也被推到了本不屬於它的高度······</p>
卡卡;</p>
卡卡。</p>
隨著竇太後雙手握住木盅,象征性的前後搖了搖,開口朝上的木盅內,便甩出了一條寫有黑字的木條。</p>
知道竇太後眼睛不方便,一旁的程夫人自也是趕忙伸出手,拿起木條看一眼,便強顏歡笑的放在了竇太後身前。</p>
“是六;”</p>
聽聞程姬此言,幾位夫人都是搖頭一笑,各自尋摸起身上,可以輸給竇太後的首飾來······</p>
此刻,竇太後和幾位夫人們玩的,是博戲當中的‘六博’;</p>
而六博,又被分為大博、小博。</p>
二者之間,小博更複雜些,由六支箸和十二個棋子組成。</p>
十二個棋子,雙方各分得六枚,分別落位於棋盤上的‘本陣’;</p>
而那六支箸,則大致等同於後世的骰子,上麵分別寫有一、二、三、四、五、六的字樣。</p>
玩小博時,雙方交替‘骰箸’,篩出幾,就可以將自己的其中一個棋子走動幾步,一步也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p>
最終,哪一方率先將自己的六個棋子,都落到對方的‘本陣’,就算哪方贏。</p>
如此說來,這‘小六博’,也可以說是原始版的飛行棋。</p>
而今天,竇太後和幾位夫人玩的,顯然就是大六博。</p>
——因為小六博,隻能兩個人玩,大六博則沒有人數限製。</p>
相較於先骰數,再走棋的小六博,大六博也更加簡單:隻骰數,不走棋。</p>
一般是由坐莊的人先篩數,然後其他的閑家次序篩數。</p>
篩出的數比莊家大,那就是閑家贏;</p>
篩出的數比莊家小,則是莊家贏;</p>
如果篩出的數和莊家一樣,也還是算莊家贏。</p>
如此說來,大六博,其實就相當於原始版的骰盅比大小。</p>
而這一把,竇太後作為莊家,已經率先骰出了最大的‘六’;</p>
作為閑家的各位夫人,無論骰到一二三四五六當中的哪一個數字,都是竇太後贏。</p>
所以,在看見竇太後麵前,那條寫有‘六’的骰箸之後,各位夫人便也沒多掙紮;</p>
隻認賭服輸的各自拿出了一件首飾,放上了眼前的木桉之上。</p>
之後的幾把,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裏去。</p>
——第二把,竇太後骰出了五;</p>
除了《再次》運氣爆棚,骰出六的唐姬,從竇太後手裏,贏回了自己上一把輸出去的發簪,其他的各位夫人,又一次輸給了竇太後。</p>
第三把,竇太後骰出了六,各位夫人麻溜掏錢。</p>
第四把,竇太後難得骰出一個三,卻也隻有唐姬骰出了五,再次從桉幾上,拿回了自己那支略有些寒酸的發簪。</p>
到第五把,竇太後骰出了二,各位夫人都終於贏了一回,栗姬卻倒黴的骰出了‘一’時,氣氛,就逐漸有些不大對勁了······</p>
“出門時還好好地,沒一會兒的功夫,身上什麽首飾都沒了!”</p>
“就這麽披頭散發的回宮,不知道的人,怕是要說我遇上歹人了呢!”</p>
毫不壓抑聲線的一聲抱怨,卻隻引得竇太後漠然發出一聲冷笑。</p>
“沒首飾了,栗姬可以不玩。”</p>
此言一出,幾位夫人都紛紛側過頭,望向栗姬的目光中,也悄然湧上些許擔憂、勸說之色;</p>
不料聽聞竇太後此言,栗姬卻是冷哼一聲,別過身去,擺出了一副‘不玩就不玩’的架勢。</p>
身子是別過去了,但栗姬的嘴,卻顯然還沒來得及背對眾人。</p>
“陛下一年半載,才給我們賜下一件首飾,是比不上太後,首飾多到用都用不完······”</p>
對於栗姬的都囔,竇太後卻並沒有再關注。</p>
又繼續玩了好幾把,竇太後也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運,連著骰出好幾個五、六,將幾位夫人身上的首飾,也都基本贏了個七七八八。</p>
到這時,竇太後身側的王美人開口了。</p>
“平日裏,妾並不怎麽出自己的殿室,這博戲,妾也不大會玩;”</p>
說著,便見王美人低下頭,從懷中,取出一塊包著首飾的布包,毫不遲疑的擺上了麵前的桉幾。</p>
“妾身上的首飾,就隻有這麽多了。”</p>
“實在是不大會玩博戲,還望太後,千萬不要怪罪······”</p>
見王美人這一副‘我認輸,全給你’的架勢,竇太後雖麵色如常,但眉宇間,也不由湧上一抹澹澹的欣賞之色。</p>
而在竇太後另一側,則傳來賈夫人一陣嘻嘻瑣碎的交代聲。</p>
“怎麽?”</p>
“賈夫人,這是玩不過我,就要派人回去搬救兵?”</p>
“還是想把皇帝叫來,給你們做主啊~”</p>
看著領命離去的宮人,竇太後輕聲發出一問,卻引得賈夫人苦笑著搖了搖頭。</p>
“太後難得高興,妾想陪太後多玩上一會兒;”</p>
“隻是出門時匆忙,也不知道要玩博戲,身上實在沒帶多少首飾。”</p>
“這才遣身邊的體己人回去,再取些首飾來,好陪太後玩個盡興······”</p>
</p>
如是說者,賈夫人不忘稍側過頭,對身旁的程姬微微一笑。</p>
“程夫人,也是這個意思······”</p>
但在看到竇太後,那逐漸湧上麵龐的淺淺笑意,以及眉宇間難得帶上的玩性,幾位夫人這才暗鬆一口氣。</p>
“妾等,遵命······”</p>
博戲,其實並不能算作是宮中的產物,最開始,是民間興起的玩意兒。</p>
據傳說,博戲,興起於殷商之時;</p>
準確的說,這個時代保留下來的絕大多數娛樂手段,基本都是殷商時期的產物。</p>
作為一個娛樂至死的王朝,殷商留給這個時代、這個民族的,也就隻有這些娛樂手段、新奇玩意兒了。</p>
而‘博戲’,作為華夏文明最早出現的dǔ博方式,自然是廣受天下人喜愛。</p>
尤其是春秋戰國之時,博戲,更是成為貴族公子哥們,最喜歡的一種娛樂方式。</p>
隻是到了秦末漢初之際,華夏文明經曆了一次全方位、無死角的階級大洗牌;</p>
曾經以‘血脈論貴賤’的貴族,迅速被建立劉漢社稷的軍功貴族所取代。</p>
相較於‘博戲’這種娘們兒唧唧的娛樂方式,這些武人出身的新貴族,顯然更喜歡一些能刺激腎上腺素、能彰顯大丈夫氣概的娛樂手段。</p>
比如鬥雞啊~</p>
鬥狗啊~</p>
又或是蹴鞠、打獵等。</p>
對於博戲,貴族是不喜歡;</p>
而民間百姓,則是‘喜歡不起’。</p>
——畢竟再怎麽說,這博戲說的再好聽,本質上也還是dǔ博;</p>
在春秋戰國之時,博戲之所以會成為貴族專屬的娛樂手段,除了其dǔ薄的特性,能天然尋找到人性的漏洞之外,最主要的一點原因,就是因為這東西,隻有貴族玩兒的起。</p>
dǔ錢,要有賭資的嘛!</p>
手裏沒點錢,尤其是沒點閑錢,誰又敢上dǔ桌呢?</p>
而在秦漢之際,那接連數十年的戰亂之後,雖然從個體而言,華夏文明,是經曆了一次全方位的階級洗牌,但總體來看,華夏文明的生產力、財富,都是受到了戰火荼毒,受到了巨大打擊的。</p>
用如今這個時代的話來說,就是‘戰亂多年,遍地瘡痍,天下百廢待興’。</p>
便說劉漢建立之初,國庫都窮的能跑耗子;</p>
堂堂天子之身,太祖高皇帝劉邦,都找不到八匹同色的馬拉禦輦;</p>
丞相曹參,更是連馬都沒有,隻能坐牛車上下朝。</p>
天子、丞相尚且如此,尋常百姓,自然就更不可能有閑錢,去村口跟人博戲了。</p>
這樣一來,貴族不喜歡博戲,百姓又喜歡不起,久而久之,博戲,就成了一道獨屬於深宮之中、禁中大內的風景。</p>
原因也很簡單:武人出身的貴族,會嫌棄博戲‘娘們兒唧唧’;</p>
可宮裏的這些個夫人們,她本身就是娘們兒!</p>
尋常百姓,會因為沒錢,而不敢喜歡博戲;</p>
但宮裏的這些夫人,卻可以稱得上是全天下最‘有錢有閑’的群體了。</p>
再加上平日裏,除了隨時準備侍寢,宮中的夫人們也沒其他能做的事,而博戲這種娛樂方式,又沒有什麽場地要求,又或是門檻。</p>
時間一長,宮中的夫人們人均變成‘dǔ棍’,也就是可以預見的事了。</p>
不過,比起後世人人喊打的輿論,如今的時代,對於博戲這個dǔ博方式,還是持有相對寬鬆的態度的。</p>
尤其是喜歡博戲的,大都是宮裏的夫人們,就更使得輿論對博戲,愈發寬容了起來。</p>
——宮裏的夫人們,整理日不愁吃不愁喝的,耍兩個錢咋啦?</p>
就算是輸個精光,也就是心裏頭不舒服,吃、穿、住、行一樣都不耽誤。</p>
再者說:比起整日裏勾心鬥角,鬧得後宮雞犬不寧,讓這些夫人們有點事做,也終歸不算是壞事。</p>
左右不過是兩件首飾嘛~</p>
輸了,再去跟未央宮裏的皇帝撒撒嬌,討兩件就是了······</p>
“老五引軍出征平叛,是好事~”</p>
“是給我劉氏掙臉、揚我劉氏之威的事。”</p>
“作為母親,程姬擔憂兒子的安危,這是人之常情。”</p>
“可擔憂歸擔憂,真到了要緊關頭,程姬,也不該去阻止。”</p>
“——老五的將軍印,是我親自賜下的。”</p>
“如果有什麽怨氣,程姬,大可衝我發······”</p>
趁著宮人去取博戲用具的空擋,竇太後似是隨意的道出一語,便引得程姬趕忙起身上前,恭順的跪倒在竇太後身前。</p>
“太後教訓的是······”</p>
“作為皇子的生母,本該知道輕重;”</p>
“——但妾小門小戶出身,平日裏又很是愚笨。”</p>
“一想到自己懷胎九月生出的兒子,要去戰陣殺伐之地,妾就忍不住膽戰心驚······”</p>
三兩句話的功夫,程姬的語調中,便已是帶上了哽咽;</p>
悄悄抬起頭,見竇太後麵上,也逐漸湧上些許同情之色,程姬更是索性低下頭,癱跪在竇太後身前,慘兮兮的抹起了淚。</p>
見程姬這般模樣,竇太後自也是心生不忍,趕忙摸索著招呼身旁的宮女,上前將程姬扶起身。</p>
待程姬抽泣著起身,竇太後便深吸一口氣,又苦歎著搖了搖頭。</p>
“程姬說的,我明白······”</p>
“——別說是程姬了,便是我這把老骨頭,也同樣擔心著外出遠遊的兒子······”</p>
“也擔心,危機四伏的戰場,會奪去我兒的性命······”</p>
神情哀婉的發出一聲哀歎,又失神般愣了片刻,竇太後才將麵上擔憂、哀傷之色斂回去些;</p>
摸索著伸出手,待程姬主動上前一步,竇太後便拉起程姬的手,在程姬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p>
“程姬,也不必太難過;”</p>
“因為這,就是龍子鳳孫的命······”</p>
“——在太平歲月,龍子鳳孫,自然是有天下供養;”</p>
“但在國家有難的時候,就需要這些個宗親、公子,公主、翁主站出身來,為天下先······”</p>
“程姬,給皇帝生了個好兒子;”</p>
“給我劉氏,生了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p>
“就算這一戰,老五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程姬也應該感到驕傲······”</p>
語調滿是溫和的勸解聲,也惹得程姬啜泣的點了點頭,便又見竇太後強擠出一抹笑容,對身前的程姬再一點頭。</p>
“再者說,老五平日裏,被程姬養的不錯;”</p>
“——那身子骨,壯的跟牛犢子似的。”</p>
“便是對外說及冠了,都得被人稱讚一句:端的是偉岸丈夫!”</p>
“想來,便是上了沙場生殺之地,有那副身子骨、那般勇武氣概傍身,再加上先祖庇佑,老五,當也出不得差錯······”</p>
“啊?”</p>
感受到竇太後言於間的權威之意,程姬自也是垂淚一點頭;</p>
卻見竇太後溫笑著,將程姬的手往下一拉,又側過頭,望向另一個方向:“王美人,也坐到我身邊來吧。”</p>
此言一出,其餘幾位夫人,倒還算麵色如常;</p>
隻栗姬,還沒從程姬被竇太後拉在身邊,陪坐於身側的驚疑中緩過神,又見王美人也被竇太後叫到身邊,隻瞬間便拉下臉來。</p>
對於栗姬的麵色變化,竇太後卻好似毫無知覺,隻自顧自拉著程姬、王美人,分別在自己兩側坐下身來;</p>
而後,便滿是唏噓得看向程姬。</p>
“吳、楚起兵叛亂,程姬,派了兒子出征平叛;”</p>
輕聲道出一語,竇太後便又回過頭,望向另一側的王美人。</p>
“先前,匈奴人派來使者,想要和我漢家和親,王美人,也差點就失去了自己的女兒。”</p>
言罷,竇太後這才正過身,渙散無焦的目光,隻漫無目的的落在了涼亭外,一叢毫不起眼的雜草之間。</p>
“而我的兒子,此刻也正在睢陽,枕戈以待······”</p>
“這,就是我們的命啊······”</p>
“——既然嫁做劉氏的婦人,就應該對這一天有所準備,對失去兒子、女兒有所準備······”</p>
一番唏噓感懷之語,也使得涼亭內的氛圍,逐漸有些悲壯起來;</p>
再加上程姬時有時無的啜泣聲,涼亭周圍,便被一股莫名的哀沉、憂愁所占據。</p>
過了許久,待宮人取來博戲所需的‘dǔ具’,竇太後才深吸一口氣,再次望向身側的程姬。</p>
“既然老五出征在外,那程姬,就不要玩這‘博戲’了;”</p>
“若不然,此事傳出去,隻怕有人會說我這瞎眼老婆子,不顧孫兒的安危,也不管程姬對兒子的擔憂,強拉著程姬,陪我在宮中作樂······”</p>
竇太後溫聲一語,卻惹得程姬悠然抬起頭。</p>
楚楚可憐的望向竇太後,又趕緊用手擦去臉上的淚痕,才強擠出一絲笑容,對竇太後微微一搖頭。</p>
“妾愚笨,母後的教誨,妾並不很明白;”</p>
“但妾想了想,也隱約明白了一些道理。”</p>
“——兒子出征在外,妾作為母親,如果整日裏鬱鬱寡寡,那出征在外的兒子,隻怕也會整日擔憂。”</p>
“因為擔心母親而分神,最終在戰場上出了差池,那這罪過,妾是萬萬負擔不起的······”</p>
“所以,妾或許應該讓自己高興一些,好讓出征在外的兒子,不需要再因為鬱鬱寡歡的母親而分神;”</p>
“專心殺敵之餘,也可以保護自己,以免在戰場上出現意外?”</p>
略帶淒苦,又隱隱有些試探的話語聲道出口,隻惹得竇太後麵上同情之色更甚。</p>
最終,也隻是伸出手,在程姬手背又拍了拍,再哀歎一起,卻並沒有再開口······</p>
就這麽呆坐了片刻,竇太後也還是強迫自己,從這莫名低沉的情緒中脫出身來;</p>
強顏歡笑著,招呼起圍坐於木桉周圍的各位夫人,就要開始今天這場‘博戲’。</p>
“既然是我叫你們來的,那就由我坐莊吧;”</p>
輕聲道出一語,沒等竇太後伸出手,博戲用的木盅,便被身旁的程姬人拿起,遞到了竇太後手邊。</p>
見此,一旁的各位夫人們,也是趕忙強打起精神,強迫自己從先前那哀沉的情緒,調整到博戲所應有的歡喜、輕鬆當中。</p>
——在這一刻,即便是作為dǔ術,博戲存在的意義,也被推到了本不屬於它的高度······</p>
卡卡;</p>
卡卡。</p>
隨著竇太後雙手握住木盅,象征性的前後搖了搖,開口朝上的木盅內,便甩出了一條寫有黑字的木條。</p>
知道竇太後眼睛不方便,一旁的程夫人自也是趕忙伸出手,拿起木條看一眼,便強顏歡笑的放在了竇太後身前。</p>
“是六;”</p>
聽聞程姬此言,幾位夫人都是搖頭一笑,各自尋摸起身上,可以輸給竇太後的首飾來······</p>
此刻,竇太後和幾位夫人們玩的,是博戲當中的‘六博’;</p>
而六博,又被分為大博、小博。</p>
二者之間,小博更複雜些,由六支箸和十二個棋子組成。</p>
十二個棋子,雙方各分得六枚,分別落位於棋盤上的‘本陣’;</p>
而那六支箸,則大致等同於後世的骰子,上麵分別寫有一、二、三、四、五、六的字樣。</p>
玩小博時,雙方交替‘骰箸’,篩出幾,就可以將自己的其中一個棋子走動幾步,一步也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p>
最終,哪一方率先將自己的六個棋子,都落到對方的‘本陣’,就算哪方贏。</p>
如此說來,這‘小六博’,也可以說是原始版的飛行棋。</p>
而今天,竇太後和幾位夫人玩的,顯然就是大六博。</p>
——因為小六博,隻能兩個人玩,大六博則沒有人數限製。</p>
相較於先骰數,再走棋的小六博,大六博也更加簡單:隻骰數,不走棋。</p>
一般是由坐莊的人先篩數,然後其他的閑家次序篩數。</p>
篩出的數比莊家大,那就是閑家贏;</p>
篩出的數比莊家小,則是莊家贏;</p>
如果篩出的數和莊家一樣,也還是算莊家贏。</p>
如此說來,大六博,其實就相當於原始版的骰盅比大小。</p>
而這一把,竇太後作為莊家,已經率先骰出了最大的‘六’;</p>
作為閑家的各位夫人,無論骰到一二三四五六當中的哪一個數字,都是竇太後贏。</p>
所以,在看見竇太後麵前,那條寫有‘六’的骰箸之後,各位夫人便也沒多掙紮;</p>
隻認賭服輸的各自拿出了一件首飾,放上了眼前的木桉之上。</p>
之後的幾把,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裏去。</p>
——第二把,竇太後骰出了五;</p>
除了《再次》運氣爆棚,骰出六的唐姬,從竇太後手裏,贏回了自己上一把輸出去的發簪,其他的各位夫人,又一次輸給了竇太後。</p>
第三把,竇太後骰出了六,各位夫人麻溜掏錢。</p>
第四把,竇太後難得骰出一個三,卻也隻有唐姬骰出了五,再次從桉幾上,拿回了自己那支略有些寒酸的發簪。</p>
到第五把,竇太後骰出了二,各位夫人都終於贏了一回,栗姬卻倒黴的骰出了‘一’時,氣氛,就逐漸有些不大對勁了······</p>
“出門時還好好地,沒一會兒的功夫,身上什麽首飾都沒了!”</p>
“就這麽披頭散發的回宮,不知道的人,怕是要說我遇上歹人了呢!”</p>
毫不壓抑聲線的一聲抱怨,卻隻引得竇太後漠然發出一聲冷笑。</p>
“沒首飾了,栗姬可以不玩。”</p>
此言一出,幾位夫人都紛紛側過頭,望向栗姬的目光中,也悄然湧上些許擔憂、勸說之色;</p>
不料聽聞竇太後此言,栗姬卻是冷哼一聲,別過身去,擺出了一副‘不玩就不玩’的架勢。</p>
身子是別過去了,但栗姬的嘴,卻顯然還沒來得及背對眾人。</p>
“陛下一年半載,才給我們賜下一件首飾,是比不上太後,首飾多到用都用不完······”</p>
對於栗姬的都囔,竇太後卻並沒有再關注。</p>
又繼續玩了好幾把,竇太後也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運,連著骰出好幾個五、六,將幾位夫人身上的首飾,也都基本贏了個七七八八。</p>
到這時,竇太後身側的王美人開口了。</p>
“平日裏,妾並不怎麽出自己的殿室,這博戲,妾也不大會玩;”</p>
說著,便見王美人低下頭,從懷中,取出一塊包著首飾的布包,毫不遲疑的擺上了麵前的桉幾。</p>
“妾身上的首飾,就隻有這麽多了。”</p>
“實在是不大會玩博戲,還望太後,千萬不要怪罪······”</p>
見王美人這一副‘我認輸,全給你’的架勢,竇太後雖麵色如常,但眉宇間,也不由湧上一抹澹澹的欣賞之色。</p>
而在竇太後另一側,則傳來賈夫人一陣嘻嘻瑣碎的交代聲。</p>
“怎麽?”</p>
“賈夫人,這是玩不過我,就要派人回去搬救兵?”</p>
“還是想把皇帝叫來,給你們做主啊~”</p>
看著領命離去的宮人,竇太後輕聲發出一問,卻引得賈夫人苦笑著搖了搖頭。</p>
“太後難得高興,妾想陪太後多玩上一會兒;”</p>
“隻是出門時匆忙,也不知道要玩博戲,身上實在沒帶多少首飾。”</p>
“這才遣身邊的體己人回去,再取些首飾來,好陪太後玩個盡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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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說者,賈夫人不忘稍側過頭,對身旁的程姬微微一笑。</p>
“程夫人,也是這個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