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慶常看見萬歲爺咬牙切齒的樣子, 頭回見了肝兒顫, 二回見了手腳哆嗦,三回四回已經沒有那麽可怖了, 隻是覺得嚶姑娘脖子硬,是個刺兒頭。這世上有誰這麽招惹皇帝,還能活得好好的?隻有她了。


    “主子爺,要不要這會子就把姑娘叫來?”禦前的人, 很好地貫徹了德祿的思想,萬歲爺和嚶姑娘一旦鬧別扭, 絕對不能把問題留過夜,必須當天解決。因為嚶姑娘點了火,她拍拍屁股回頭所殿睡安穩覺去了, 留下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 時刻要冒觸怒萬歲爺的大風險。為了他們這些當差的能過安生日子,就得把嚶姑娘直接揪來,橫豎萬歲爺不會對她怎麽樣, 至多罵上兩句, 事兒過去天下太平。


    可皇帝呢,往往火冒三丈的時候不願意見那個二五眼。人被怒火衝昏了頭,容易犯錯誤, 不管是辦事還是說話, 但凡有一點漏洞,她都能往裏頭鑽。和她打擂就得冷靜,首先不能亂了方寸。畢竟你對她有情, 她完全感受不到,在她心裏你就是憋著壞的死對頭,既然如此,還不如扮演好那個角色,至少別露出馬腳,讓她看笑話。


    徐徐長出一口氣,皇帝搖頭,“今晚上她還得掐時候呢,不用傳她,她自然要來的。”


    皇帝如今的後宮裏,除了新晉位的貴妃還有大阿哥生母恭妃,就數寧妃最有體麵。當然體麵這種東西很虛,皇帝跟前是毫無作用的,不過在東西六宮中憑著娘家的勢和自身出手闊綽,花錢買臉罷了。


    寧妃的娘家很闊,內務府富家,聽聽,連姓都顯得那麽有錢。內務府當著皇帝的家,紫禁城內一切吃喝拉撒全憑內務府指派,因此寧妃在宮裏想橫著走,就沒人敢讓她豎著走。


    至於皇帝呢,禦幸嬪妃其實很簡單,他從不在女人身上花心思,反正一應事物都由敬事房料理,他是到了什麽點兒就辦什麽事兒。宮裏沒有哪個嬪妃喜歡背宮,寧妃自然也不例外,但別的嬪妃必須遵守的規矩,她卻能仗著她阿瑪的排頭搞例外。整個敬事房都在她阿瑪手底下,馱妃太監就算長了十個膽,也不敢上手背她。因此這些年輪著她侍寢,她都是走進養心殿圍房的,最後要入寢殿時,才按製裹上被褥,由敬事房的人送上龍床。


    今天皇帝翻了她的牌子,消息傳到景仁宮後,宮裏就預備起了香湯沐浴更衣。都收拾停當了,踩著落日的最後一縷餘暉上養心殿,從遵義門進去,不上明間前溜達就不會遇見皇上。寧妃算是熟門熟路的,她從東圍房的廊簷底下穿行,回頭看一眼,外頭才剛上燈籠。這會子萬歲爺不知在幹什麽,但願政務早早撂了手,別再叫人等到半夜吧!


    唉,外頭瞧著花團錦簇,誰知道嬪妃不好當!寧妃輕籲著,邊解披風領上金扣,邊邁進門檻,結果一抬眼,嚇了一大跳,裏頭有人笑眯眯站著呢,見了她蹲身行禮,“給寧主兒請安。”


    寧妃愣住了,瞠目結舌,不知該怎麽應對。


    這不是齊家那個丫頭嗎,這會子她怎麽在這兒?她進宮來是預定了繼皇後名分的,眼下她衝她行禮,她倒是坦坦蕩蕩心甘情願,寧妃自己卻慌了手腳,受著不好,還禮又不好。


    “小主兒想必很納悶,不知道奴才為什麽在這兒。”嚶鳴笑道,“奴才受老佛爺的指派,上禦前當差來了,專管敬事房呈敬綠頭牌事宜。今晚是頭回上值,正逢小主兒侍寢,可不是緣分麽。”


    寧妃的腦子都炸了,這是什麽屎一樣的緣分,簡直叫人毛骨悚然。她不是來當皇後的嗎,當就得了,怎麽還管上綠頭牌的事了?將來萬歲爺翻了誰的牌子,幸了誰,皇後不單心裏有賬,還天天瞪眼瞧著,這麽下去日子怎麽過?寧妃現在隻是惱,怪自己不像恭妃那個包打聽,宮裏什麽新鮮事兒她都知道。自己消息不靈通,蒙在鼓裏,還上趕著給敬事房塞銀子上牌子,誰成想一上來就犯到太歲手裏……這事兒齊嚶鳴知道了,皇上應當還不知道吧?寧妃心裏惴惴的,料她這會子處境尷尬,應當不會和皇上談及這件事兒的。


    結果她又是神來一筆:“小主兒真是深得萬歲爺寵愛,這宮裏隻有小主兒得了走宮的殊榮。”


    寧妃這才想起來自己違製,也叫她拿住了把柄。這是老天爺派來消滅後宮的天魔星吧!寧妃一肚子怨氣,心說你這會子還不是皇後呢,抓誰的包兒!便也不賞好臉子了,冷冷一笑道:“姑娘才是獨一份兒,主子爺待見您,把您留在禦前。倘或晉了位分,得和咱們一樣在後宮裏頭等禦幸,要見上一麵可難。隻是我也替姑娘著急,不拘怎麽,有了名分,像春貴妃似的,好歹是主子爺宮裏的人。姑娘這樣的算怎麽回事兒呢,不是女官,也不是妃嬪,如今還頂了太監的差事,這也忒叫人不是滋味兒了。”


    嚶鳴品咂出了她話裏的刺兒,琢磨了一下,笑道:“可不嘛,您說中我的心事兒了。回頭您進去侍寢,要是有機會,還請替我美言幾句。往後您的牌子我自會替您遞上去,算我對您的貼補。”


    貼補?貼個膏藥!寧妃涼涼笑道:“姑娘客氣了,咱們這號人,在主子跟前可沒什麽臉。您托我,還不如托貴妃娘娘。貴妃娘娘眼下聖眷正隆,她說話比我好使多了。”


    嚶鳴碰了釘子也不惱,還是笑模樣,欠身道:“那主兒先更衣,奴才替您瞧瞧去,看主子爺這會兒忙完了沒有。”說罷慢慢退出了東圍房。


    皇帝還在勤政親賢疏離公務,透過窗上垂掛的綃紗,隱約能看見南炕上盤腿而坐的身影。她進了明間,三慶在隔扇門前站著,德祿在裏間伺候,大約正躬身磨墨吧,隻看見一個撅起的屁股,和一幅蟒袍的後擺。


    嚶鳴瞧瞧三慶,三慶會意了,朝門內通傳:“稟萬歲爺,嚶姑娘來了。”


    裏頭沒言聲,德祿仰過身來笑了笑,嚶鳴便趨步上前,進梢間蹲了個安道:“萬歲爺,寧妃娘娘來了,這會子正更衣呢,打發奴才來瞧瞧您忙完了沒有。”


    皇帝聽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更衣?打發你來瞧瞧?”這些詞兒在侍寢的當口全是不應該出現的,妃嬪脫光了抬上龍床,何來更衣一說?至於催促皇帝更是大不敬,這人為了八錢銀子如此賣力,愈發讓皇帝覺得她沒出息,掃臉透了。


    皇帝啪地一聲闔上了折子,沒好氣兒地眯眼看著她,“照你的意思,朕這會子就該去禦幸是不是?”


    嚶鳴遲疑了一下,“您翻牌子,不就是為了天地一家春嗎。”


    “天地一家春?”皇帝差點被她氣笑了,真是好雅的詞兒,這也被她想到了。他扶了扶額,從三慶回稟內情起,他就一直憋屈著,堂堂一國之君被她以這樣低廉的價格售賣,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要理論,又說不清道理,隻得恨聲反駁,“那個牌子是你塞進朕手裏的,不是朕翻的!”


    嚶鳴想了想道:“那您也留下了呀,既留下了,傳寧妃娘娘過來侍寢有什麽不對?”


    “你八輩子沒見過錢?就瞧著那八錢銀子?”皇帝終於忍不住了,衝她大喝了一聲,“你收受賄賂,拿朕當什麽?你等著,朕總有一天好好收拾你。還有你那雙貪墨的爪子,也一並砍了才好。”


    嚶鳴嚇得把手背到了身後,“主子怎麽了,這麽好的夜色,您惱什麽?”


    不高興的時候,十五的月亮也說難看,如今賺了一點兒小錢,狗啃了的也說漂亮。皇帝看著她,雷霆震怒發泄不出來,氣得自己臉發白。


    嚶鳴猶豫著支吾:“那寧主子那裏……”


    “去瞧瞧她脫光了沒有,脫光了讓敬事房的把她送回景仁宮去。打發人申斥她,問問是誰給了她膽子,不得朕準許擅自走宮的?還有她賄賂敬事房一時……”皇帝狠狠盯著嚶鳴說,“既然她有錢,讓她給潭柘寺觀音像重塑金身。打今兒起,三個月內不許她上牌子,誰再敢在朕耳朵邊上念叨寧妃,就罰她去景仁宮和寧妃作伴。”


    德祿聽了令,縮著脖子道嗻,慌忙上圍房傳話去了。餘下嚶鳴提心吊膽地從荷包裏掏出了那塊銀子,雙手呈敬上去,擱在了皇帝麵前的炕桌上,“小主兒賞的,奴才不收,怕惹小主兒不高興。奴才是想既拿人錢財,就要給人辦事,這點做人的規矩奴才知道,所以……奴才往後再也不敢收人銀子了,請萬歲爺開恩,饒了奴才這回吧。”


    皇帝冷冷一哂,“你才上值,就知道收受賄賂,想必是敬事房早有這個先例,你是依慣例辦事吧?”


    “不不不,”嚶鳴是很講江湖義氣的,絕不會輕易拖累了敬事房的人,大包大攬道,“昨兒陳諳達教我規矩,後來他出去了一趟,景仁宮的宮女就是這個當口過來的。奴才剛到內務府,又聽說寧妃娘娘是內務府總管富大人家的小姐,料想裏頭八成有她自己的規矩,也沒好多問。陳諳達回來之後還怪奴才來著,說後宮這麽多主兒,開了先例後頭刹不住,要是個個送利市,差事就不好當了。奴才也後悔,可錢收都收了,也還不回去,隻好下不為例了。”


    還下不為例,她倒挺會給自己找台階下的。雖然她自圓其說,仍舊讓皇帝看出了漏洞,“寧妃知道你的身份,賄賂你隻給八錢銀子,說不過去吧!她是不是得罪過你?”


    嚶鳴忙說沒有,“奴才為人向來溫存……”


    又是這句話,皇帝聽了直皺眉。接下來該是什麽?如果哪天讓誰下不來台了,別納悶,她是故意的?或許裏頭確實有她的算計,但寧妃買通敬事房是事實。皇帝最恨這種投機鑽營的伎倆,算計別的還猶可,算計到他身上來了,這種事絕忍不了。所以不管她是不是成心的,寧妃一定要罰,至於她……


    沒等皇帝想出懲戒她的好轍來,她很快就打算將功補過了,“奴才攪了萬歲爺的局,奴才罪該萬死。這會子時候還早,奴才這就去把綠頭牌搬過來,萬歲爺再挑一回也來得及。”


    皇帝說算了,“朕如今還有什麽興致?”瞥了她一眼,重又垂下了頭,“看見你朕就眼暈,你下去吧……下去吧……”


    後麵那句下去吧,簡直有放棄抵抗的無奈。嚶鳴退出來的時候,三慶朝她看了眼,笑得十分有深意。嚶鳴也沒多思量,略欠了欠身,就出來找鬆格了。


    鬆格是看著寧妃拿大鋪蓋卷卷著,送出養心殿圍房的。她說:“好家夥,就剩個腦袋在外頭,太監扛著她走,她在被臥裏頭哭鼻子。再大的款兒,萬歲爺跟前算什麽呢,觸怒了主子,還不是給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嚶鳴什麽也沒說,不過笑了笑,叮囑鬆格仔細禍從口出。


    皇帝禦幸叫免了,她也不必留在這裏了,帶著鬆格從養心殿和慈寧宮之間的夾道回去。十五之後的月亮依舊鮮亮,她們踏著清麗的月光走在青磚甬路上,嚶鳴忽然說:“鬆格,你瞧我,是不是和原來不一樣了?”


    鬆格說沒有,“您還是原來的您。”


    嚶鳴心裏有些煎熬,她記得以前的自己,沒有那麽強的好勝心,也沒有那麽睚眥必報。像那個寧妃,隻因剛抵達鞏華城那晚說過她的壞話,她逮住了機會,就給了人家這麽大的教訓,事後想來似乎太過分了。


    可鬆格並不這麽認為,有些人自覺了解自己,其實人在不同的處境下,有多種不同的選擇。當初在府裏,都是自己家裏人,沒有誰存著歹心,也沒有真正的惡語相向,所以你不必提防別人會在你背後狠狠捅上一刀。可是進了宮就不一樣了,這本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單看老佛爺這程子的手段,就知道帝王家這碗飯不好吃。


    那天在鞏華城,她主子伺候太皇太後和太後進了寢宮,她在人堆兒裏頭,把那些嬪妃嚼的舌根聽了個分毫不差。就是這位寧妃,又是庶女又是吊膀子搶姐夫的,把她主子說得十分不堪。她氣不過,回去告訴她主子,她主子一向沉得住氣,勸她別聲張,時隔一個月,終於讓寧妃為口舌之快付出了代價。


    鬆格見她垂頭喪氣,便好言安慰她:“您不是變了,您隻是做好了在宮裏活下去的準備。這世上受人欺負還笑臉相迎的,隻有傻子,您又不傻。這會子不立威,將來您當上皇後她們還這麽擠兌您,到時候你礙於身份不好坑她們,何不趁著眼下還是白丁,讓她們知道您不好惹,將來才能老老實實的,不出幺蛾子。”


    嚶鳴驚訝於這丫頭的見地,進宮這麽長時候,儼然已經做好了升格為大宮女的準備。想想也是的,世上的一再忍讓,通常都不是以好結果告終,她要是叫人看輕了,將來隻怕不上不下,日子像深知一樣難過。


    後來大概礙於寧妃因那件事兒受罰的緣故,上牌處就再也沒人來送銀子搶好位置了。嚶鳴向瑞生致歉,說:“諳達,我對不住您,斷您財路了。”


    沒了進項當然不是好事,但轉念想想自己沒受任何處罰,且這位等封後詔書一下,自然也要歸她的位去。綠頭牌還是要翻的,有行市就有錢財流通,因此瑞生毫不擔心,嗬腰笑道:“姑娘快別這麽說,這不是折奴才的陽壽嗎!您局器,一個人把罪全認了,我這兒七錢銀子您最後也沒供出來,奴才感激您呐!”


    嚶鳴笑著接過了銀盤,“我這人沒別的,就是講義氣。”


    講義氣的人豪邁地搬著銀托盤進了養心殿,低頭看看,發現裏頭確實沒有寧妃的牌子了,一時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這回的膳在東暖閣用,她走上栽絨毯還要按部就班,皇帝有了前車之鑒忙擺手,“一應章程全免,你端過來就成了。”


    嚶鳴得了特赦很高興,寸步留心著把綠頭牌呈到了皇帝麵前,眼巴巴看著他的目光在那十幾麵牌子上遊移,她舔了舔唇說:“萬歲爺,您今兒挑誰呐?”


    皇帝覺得她沒安好心,“你看朕應該挑誰?”


    她努了努嘴,“奴才沒和旁的小主打過交道,就認識春貴妃。要不您還是挑她吧,她才進宮的,主子應當多關照她才是。”


    結果皇帝收回視線,寒著臉說了句“去”,嚶鳴不免有些納罕,今兒又不翻牌子了?他早前說太監送膳牌叫他沒興致的,如今換了她,這是徹底要把這項公務戒了啊?


    無論如何叫去了,她的活兒就完了。嚶鳴卻行退出了暖閣,德祿正在門外邊等著她呢,見了她打聽今晚上誰進幸,嚶鳴說叫去了,正想琢磨閑下來該幹什麽好,聽見德祿幽幽歎了口氣。


    “諳達怎麽了?”


    德祿垂著眼,快速地眨巴了好幾下,“小富鬧肚子,這會子在他坦挺屍,今兒上夜怕是不成了。”


    嚶鳴哦了聲,她很曉事兒,懂得這些禦前老油條的弦外音,便道:“橫豎我閑著,今兒替小富諳達一回也成。”


    “哎喲!”德祿說,“那怎麽好意思的,讓您替那猴兒崽子。”


    嚶鳴笑了笑道:“不礙的,不就是熬一宿麽,明兒上半晌我還能睡呢。”


    德祿自然求之不得,搓著手說:“那就謝過姑娘啦,也用不著一宿不睡,就是主子萬一有什麽要務吩咐,您給拿個主意就成。您不必端茶遞水,夜裏住在體順堂,回頭萬一有事兒找您,隔窗戶喊一聲兒您就聽見了,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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