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嚶鳴也不明白, 那些禦前的人, 也學太皇太後一樣盡力把她往皇帝眼皮子底下湊,究竟哪兒來那麽大的膽子。


    她和皇帝不對付, 別人不知道,禦前的人最清楚。打她進宮頭一天起,皇帝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有時候她就琢磨, 是不是兩個人天生八字犯衝呢,一回她上壽安宮請安, 特意旁敲側擊問過皇太後,宮裏興不興合八字這一套。


    皇太後說怎麽不興,“非但興, 還比外頭厲害呢。”


    宮裏有欽天監, 專管觀察天象,推算節氣。當然這是比較上台麵的說法,欽天監的能耐遠不止此, 說得通俗些, 他們是禦用的算命先生兼陰陽生,合婚排八字,批殃榜看風水, 幾乎無所不能。為皇帝合婚, 可算是頭一等的要事,通常兩個八字要經監正、主簿、五官靈台郎反複推演。沒有犯衝,上上大吉的作為首選。


    “當年我進宮前, 也是經過推算的。”太後笑著說,想起頭回從察哈爾進京,一路上風塵仆仆卻滿懷待嫁的春心,那時候連風好像都是甜的。


    太後回憶曾經,卻發現嚶鳴神情困惑,她怔了下,不由歎息:“別犯嘀咕啊,八字相合是最起碼的,至於兩個人興趣投不投,合不合脾胃,那都靠個人經營。我知道你在琢磨什麽,不明白我和先帝爺合出了上上大吉,先帝爺怎麽還是不喜歡我,連一兒半女都沒留給我……這種事兒,真不好說,為什麽我瞧見你和皇帝烏眼雞似的,我一點兒不擔心呢,因為你們相互有往來,吵吵鬧鬧的感情不就來了麽。我呢,和先帝爺當真是對坐著說不上一句話。”太後想起那段時光,苦悶地噯了聲,“他看我像儲秀宮的呆頭鹿,我瞧他像乾清門前的耷耳朵獅子,就是兩兩不對付。其實我到這會兒都覺得自己沒什麽不好,可是男人瞧不上你,為什麽呢,沒有為什麽,畢竟瞎了眼的男人也是有的。”


    太後偶爾會有極其心直口快的時候,嚶鳴這回聽出了她話裏的怨懟,其實這已經算是很克製了,按著她的心意,可能更想說的是眼界很高,奈何死得很早。他這會兒都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自己還長命百歲地活著。活著就是贏家,先帝的短命,誰知道是不是報應。


    嚶鳴和太後敲邊鼓,“奴才和萬歲爺總是說不上兩句就要鬧起來,其實是因為我們八字不合吧!”


    太後卻道:“胡說!老佛爺再三叮囑欽天監仔細推算的,七個人排了三天,每個人排出來都是天賜良緣,就算目下合不到一塊兒去,最後也還是會有好結果的。”


    嚶鳴很失望,連借口八字不合都不成功,這輩子無論如何是要和皇帝捆綁在一起了。


    另外太後還告訴她一個更加絕望的消息,“你們的姻緣裏有貴人,貴人扶持,哪有不成的道理。”


    嚶鳴枯著眉笑,心想貴人確實很多,老佛爺和太後,還有禦前三寶,德祿小富三慶子,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想盡了一切辦法,要把她和皇帝湊成一對。


    德祿也在笑著,管事的太監,心思細得針尖似的,揣著袖子說:“我在前頭明間裏上夜,專管半夜軍機值房的差事,這頭穿堂往後全交給您了,您受累多擔待。”說著又瞧鬆格,“鬆格姑娘按製是不能在養心殿過夜的,回去吧,睡個囫圇覺,真是有造化。”


    鬆格呆呆看著德祿,無話可說,最後納個福領了命。


    其實軍機值房半夜哪裏來什麽機務要傳遞,又不是逢著水患旱災,或是邊關告急。八百裏加急在這風調雨順的年月裏是不存在的,所以德祿在誇鬆格有造化的時候,自己也偷著樂了一樂,今兒夜裏自己也能眯瞪兩回了。


    當著禦前的太監,外頭風光裏頭苦。早前他剛進宮的時候站班兒,靜謐的午後,宮裏一點兒響動都沒有,人在那兒侍立,就覺得眼皮子千斤重,不消一彈指,魂兒能從頭頂上飄出去。一旦崴了身子,接踵而至的可能就是一個嘴巴子。太監在主子跟前是奴才,學徒的奴才在掌事奴才跟前,簡直就不算是個人。總管太監要瞧你是不是有出息,才決定是否提拔你,這項考核從各處著手,梳頭、端茶、穿衣、傳話、回事……對於德祿來說,最難的就數站班兒,那時候年輕老愛打瞌睡,最後沒法子,每季領穿戴的時候,他就往大了領鞋,因此別人都說他人不高,老大的腳,幹什麽呢,腳尖裏頭裝蒼耳。打瞌睡的時候腳趾頭往前頂一頂,立馬能把你紮精神了,他就靠著這個法子,熬過了一個又一個難耐的午後。


    如今當了管事,雖不必像當下差的時候站班兒看門,但要懂得看眼色,會琢磨主子心意。要是主子衝你使了半天勁兒,你一臉茫然什麽都不明白,那主子要你幹什麽?伺候萬歲爺就得膽大心細,急主子之所急,那位是天下之主,和別人興許還能商量著來,和怹老人家不能。主子爺是辦大事兒的,麵子第一要緊,他沒吩咐的你想到了,主子看在眼裏,知道你的好處,那就行了。


    德祿邁著鶴步走進了東暖閣,這會子正是萬歲爺預備小憩的時候。三慶在邊上整理文書,萬歲爺擱下禦筆站起了身。


    “主子,才剛姑娘和奴才說話兒來著,奴才說小富今兒身上不好,姑娘真是個敞亮人兒,怕咱們值上倒不過來,自願給主子上夜。”


    皇帝聽後略怔了下,神色倒也如常,隻道:“昨兒繳了她八錢銀子,隻怕這會子正懷恨在心呢。”


    德祿說不能夠,“姑娘的心胸,主子還不知道麽。她伺候主子也是一心一意的,不過初來乍到,難免鬧些笑話,等時候一長,自然如魚得水。”


    皇帝哼了聲,再沒說旁的,舉步朝後頭寢宮去了。邁過穿堂的時候看見她站在體順堂前的陰影裏,纖細的身形,黑鴉鴉的大辮子,身後是一片浩蕩的光瀑。皇帝頓住了步子,揣測她是不是也動了一點心思,開始留意皇後份例的屋子了?


    正想著,她轉過身來,一眼就看見了他。皇帝避讓不及,隻得裝作從容的模樣走過穿堂,到了明間簷下停住了問她:“聽說你今兒夜裏頂替小富?”


    嚶鳴說是,“奴才給主子上夜,主子有什麽需要,隻管吩咐奴才。”


    皇帝聽了她的話,忽然心頭一動,隻是不敢想歪了,還得硬找出話來擠兌她:“吩咐你?你會端茶遞水,還是會捶腿打五花拳?”頓了頓想起來,“對了,你會端茶遞水,爪尖燙焦了也不知道扔,是朕看扁你了。”


    嚶鳴氣不打一處來,心道因為你才被你皇祖母考驗,你還說上風涼話了?可是要反駁,就得牽扯上皇後的位分,她這會子也不想提那樁,便夾著尾巴做小伏低,充分展露出了狗腿子的做派,“扔了老佛爺該讓奴才家去了,奴才還沒伺候夠萬歲爺呢,不忍離去。”


    不忍離去……她是說漂亮話,可在皇帝聽來,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蹙眉看著她,竟感覺到一絲悲哀,如果自己發話讓她出宮,恐怕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跑得沒影兒了吧!


    嚶鳴看見皇帝神色凝重地進了明間,又日新的窗戶開了半扇,天兒很熱了,他歇覺從來用不著人打扇子,有時候她簡直要懷疑,這人是不是天生冷血。


    嚶鳴自己扇了兩下扇子,也沒往心裏去,轉身進了體順堂,這是個麵闊五間的格局,相當於後殿的東耳房。養心殿裏的屋子分隔成緊湊的小間,並不像外頭人想象的那樣,皇上一個人住在四麵不著邊的大殿裏。這裏的一桌一椅都精美工細,紫檀的木工物件,還有寶石花盆景西洋鍾,無一不顯示出帝王家的尊崇與奢華。


    主子歇了,她不能歇,西梢間裏有個書架子,上頭擺了些書籍,她閑來打發時光也愛看書,不過進了宮,這種消遣幾乎沒有了,一得了空就是做針線繡花兒。


    她搬了張椅子,坐在書架前看書。夏天的輕羅柔順垂墜,襯得側影單薄。一牆之隔的萬歲爺也沒有午睡,一個人慢悠悠在屋子裏打轉,也不知在思量什麽。


    德祿抱著拂塵,在穿堂的抱柱後看著,心裏不免有些感慨,將來帝後的心境大概也就是這樣了。萬歲爺麵上沉穩,其實熱血滿懷,沒有熱血的人執掌不了萬裏江山;嚶姑娘呢,道心如恒,享受俗世的精致生活,有兩道迷人的眼波,一顆超然物外的心。某種程度上她和皇太後很像,所以太後才格外喜歡她。這世上的喜歡從來不是無緣無故的,要麽出於瞬間的怦然心動,要麽就是遇見了另一個自己。


    熱啊,心靜自然涼全是蒙人的。午後一點兒風都沒有,滿世界就像個蒸籠,德祿站在那裏汗如雨下,覺得自己快要熟了。不遠的慈寧宮花園裏樹木參天,樹上的唧鳥扯開了嗓門叫喚,龐大浩瀚的聲浪,能傳出去幾裏遠。蟬鬧得越歡,就越叫人心煩,這種心煩點燈熬油般,到了傍晚時分才逐漸消散。


    萬歲爺上軍機處議事去了,嚶鳴是到了禦前才大致明白皇帝的政務有多繁忙。她原本以為朝廷養著那麽多的大臣,應該事事有人分憂的,結果並不是。有些臣工擅提意見,擅於向皇帝表明自己愛思考,然而意見提出了又不去解決,可見這意見就是為皇帝預備的。辦實事的大臣也很多,皇帝忙,他們也忙。當然還有個別像納公爺那樣蒙事兒混日子的,以前嚶鳴就納悶,她阿瑪怎麽能有那麽多的閑暇捧戲子養小情兒呢,原來忙的是皇帝,不是他。


    這麽一想,似乎有些對不住皇帝,萬歲爺的操勞,成就了納公爺之流的遊戲人間。嚶鳴在養心門上等著,天黑了,門外白紗燈籠高掛,投下了一地的光。光影裏無數細小身影竄動,有土的地方就有蟲袤。她很怕那些小東西,不光這些尋光的飛蟲,還有葉上的肉蟲,枝頭懸掛的“吊死鬼兒”,她都怕。


    在陰影裏縮著,將近戌末時分皇帝才回來,她終於不用露天呆著了,見到皇帝露出個大大的笑臉,“主子辛苦了。”


    皇帝古怪地打量她一眼,“拾著狗頭金了?”


    她說沒有,“主子忙到這會子,該歇歇了。奴才給您預備了點心,主子進一點兒,鬆鬆筋骨吧。”


    沒有歪理邪說,也不給人添堵,回來的時候能看見她,這樣的感覺倒很好。皇帝的眉眼也柔和下來,負著手進了明間,桌上拿春盒裝著四品小食,還有玉盞子,裏頭盛著細潔的杏仁豆腐。


    皇帝盥了手,在桌前坐下,夾起一個鴿子玻璃糕,才想起來問她:“你進過沒有?”


    嚶鳴搖頭,“我夜裏不吃東西,怕吃了積食。”


    皇帝剛想吃,被她這麽一說頓時撂下了,“你怕積食,給朕預備這麽多,你又想坑朕?”


    三慶和德祿這回連眼睛都沒抬,知道出不了事。果然嚶鳴自己能解圍,她說:“萬歲爺別防賊似的防著奴才,奴才到了禦前哪兒敢坑您呢,坑了也沒地方躲不是?給您預備吃食是見您辛勞,您不像奴才,見天都閑著。您有萬鈞重擔在肩上,不能吃好睡好,聖躬會受不住的。”


    這麽聽下來,似乎還有些人性。皇帝也不是個吃獨食的人,說你過來,分了她一品金乳酥,“賞你的。”


    越說怕積食,就越能得吃的,嚶鳴其實十分覬覦那些糕點,禦膳房的東西好些壽膳房沒有,像那個奶白棗兒寶,她進宮後還沒嚐過,於是笑道:“謝萬歲爺恩賞,奴才不吃單樣的東西。”


    皇帝已經摸準了她的臭德行,“看來還得逢雙啊,逢雙的有什麽說法嗎?”


    嚶鳴說:“比較吉利。”


    皇帝喘了口大氣,“是啊,朕怎麽沒想到呢。”見她盯著那盒奶白棗兒寶,於是伸出兩根金貴的手指撥了一下,“這個也賞你吧。”


    嚶鳴抿唇赧然一笑,“那怎麽好意思的,我都吃了,主子就沒了。”


    皇帝說不要緊,“朕怕積食。”


    隻是她那個羞怯的笑,卻留在了他心上。想必她就是拿這個來蠱惑太皇太後和太後的吧,看著那麽人畜無害的姑娘,又懂事又知禮,誰能想到她在他這裏使了多少壞心眼兒!


    皇帝抬了抬下巴,“賜坐。”


    嚶鳴說謝謝萬歲爺,手裏捏著小銀匙,優雅地嚐了一口,吃到好東西後的眉花眼笑,和貪財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皇帝又眼暈了,調開了視線。今晚的杏仁豆腐做得比平常都要好,可惜隻有一盞,否則也可填了這個窟窿。


    嚶鳴一口口吃得心滿意足,吃完了連連讚歎:“禦廚的手藝就是好!萬歲爺,奴才吃飽了,今晚上很有精神。您要是有什麽吩咐,隻管叫奴才,奴才就在您隔壁,你喊一聲,奴才就過去了。”


    她不懂上夜的具體規矩,其實上夜的哪能舒舒坦坦自己找間屋子呆著,一般是在主子寢室外鋪氈墊將就一夜。不過對她必是沒有這樣要求的,她留在隔壁就留在隔壁吧,皇帝垂著眼,點了點頭。


    至於他的起居坐臥,都有專門的人負責,這些用不著她操心。他洗漱過後回又日新,三慶伺候著換上素錦明衣,一應安排妥當了,禦前的人都退了出去。


    窗外孤月暗淡,皇帝仰在枕上,一頭思量朝中發生的事,一頭心裏又牽著隔壁那個二五眼。不知道她這會子在幹什麽,沒準兒在摳腳吧,皇帝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一聲驚呼,像清早雄雞的報曉,又尖又利撕破了夜的寧靜。皇帝一激靈,聽出了是她,立刻從床上一躍而起,連鞋都沒來得及穿,風一樣衝進了體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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