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皇帝有點慌, 看見那個二五眼失措地縮在牆角, 一條腿縮起,一條腿站立, 那模樣真像宮門上的那隻銅鶴。


    宮裏戒備森嚴,總不至於招了刺客或賊吧,皇帝摸不準她受了什麽刺激,尖叫還在持續, 他的耳膜被她叫得嗡嗡作響,他隻能拔高了嗓門, 更大聲問她:“怎麽了?到底怎麽了?你別光叫,說話!”


    她幾乎已經縮上紫檀條案了,一手撐著, 一手奮力指點:“又來了!又來了!”


    皇帝被她叫得頭皮發麻, 這大半夜的,別不是撞鬼了吧!他說:“閉嘴!閉嘴!”一麵回頭查看,終於發現那個墜落在陰影處的蟲子, 重又奮力飛了起來。


    有時候就是那麽背運, 越是怕的東西,越是和你過不去。那金色的雙翅似乎支撐不了笨重的大肚子,砰地一頭朝她撞了過去。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 什麽私怨都可以暫時放在一邊, 嚶鳴的嗓音又突破了新高度,她又叫又跳,跳到皇帝身後, 使勁把他往前推,“打死它!是個爺們兒就打死它!”


    皇帝當然不會為了證明自己是爺們兒才去打蟲子,他是被她鼓動,覺得那個讓她害怕的東西就是該死。然而蟲子再次落到暗處無從查找,必須等它飛起來,才能重新找見它的蹤跡。


    禦前上夜的太監和宮女經嚶姑娘這麽一鬧,全都聚集在了體順堂門外,可是屋裏隻有她和穿著寢衣的萬歲爺,誰也鬧不清是怎麽回事,誰也不敢貿然往裏頭闖。


    嚶鳴在皇帝背後探頭,“怎麽沒了?”


    皇帝不說話,目光犀利如秋獮圍場上打獵一般。忽然翅膀的嗡鳴又再響起,金色的蟲子圍著屋頂上的那盞宮燈笨拙地一圈圈打轉,嚶鳴這會兒已經抱頭鼠竄逃進了東梢間,剩下皇帝虎視眈眈盯著那隻蟲,蟲落地的時候下意識抬腳,忽然發現自己竟沒穿鞋,這腳便有些不知該不該落下去了。


    還是德祿腦子活,他飛速上前,一腳踩住了蟲子,然後躬身把蟲屍撿出去,一麵揮手說:“趕緊把簷下的燈籠挪到屋角去……快關門,免得再有蝲蝲蛄飛進來!”一麵退出去,順手闔上了門扉。


    皇帝被關在了門內,一時有些無所適從,正惱德祿這狗奴才自作主張,門開啟了小小的一道縫兒,一隻手伸進來,把他的鞋放在檻前,很快手又縮了回去。


    皇帝無奈,隻好先把鞋穿上,看看自己這大失體統的樣子,不由感到一陣灰心。她鬼叫一聲,自己就不顧一切衝過來了,帝王威儀何在呢!


    回頭看了看,梢間的隔扇門後探出了一個腦袋,小聲問:“萬歲爺,那蟲子打死了?”


    皇帝垂頭喪氣嗯了聲,“你往後能不能別這麽雞貓子鬼叫?你是來上夜的,不是來嚇朕的。就憑你剛才的言行,朕可以治你的罪,叫你阿瑪進來收屍,你知道嗎?”


    嚶鳴噗通一聲跪下了,扣著磚縫說:“奴才死罪,奴才怕蟲,見了那些東西腦子就糊塗了。求萬歲爺開恩,千萬別殺我,奴才阿瑪年紀大了,經不起嚇唬,還請萬歲爺顧念。”


    皇帝聽了,覺得她認罪的態度算比較誠懇的,便垂眼瞥了瞥她,“起來吧,朕是一國之君,為了一隻蟲子砍了你的腦袋,未免小題大做了。不過你要記好,是你給朕上夜,不是朕給你上夜。這麽一嗓子喊起來,還得朕跑過來給你打蟲子,你難道不惶恐?”


    嚶鳴當然惶恐,也覺得很丟人,其實值夜這種事要是放在其他時節是不要緊的,哪怕寒冬臘月也可以。偏偏現在進了三伏,正是蟲蠅肆虐的時候……以前她在家,鬆格和鹿格輪著給她上夜,一到天擦黑就門窗緊閉,所以從沒有蟲子飛進過她的屋子。這回是與人為奴,門不敢關緊,怕萬一萬歲爺傳喚,自己聽不見,又要挨數落。所以做奴才真難,像她這樣毛病一堆的,實在幹不了伺候人的事兒。


    皇帝也這麽認為,醉茶,不吃羊肉,這會兒又添個怕蟲,既膽小又矯情,誰有這福氣讓她伺候!她站起來,一臉菜色,蔫頭耷腦,原本他是想嘲諷她幾句的,再一思量還是算了,看在她剛受過刺激的份上吧。萬一挑她的刺,把她惹毛了,不知道又會說出什麽狂悖之語來。


    再瞧她一眼,其實她受了驚嚇的樣子還挺可愛的,女人有幾樣忌諱,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後宮那些嬪妃們,不受寵還一身的規矩,比她實在差遠了。


    嚶鳴呢,因這回的事很感激皇帝,這個鬼見愁脾氣雖大,緊要關頭倒也仗義,沒有劈頭蓋臉進來臭罵她,她發昏躲在他身後的時候,他也像一座山似的供她避難。


    她抬眼覷覷他,囁嚅著:“主子說得是,是奴才給您上夜,不是您給奴才上夜。奴才這回沒當好差,丟了我阿瑪的臉,丟了鄂奇裏氏的臉……”說到最後竟泫然欲泣,真像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


    皇帝看了有點慌神,“朕也沒說什麽,你罪己倒罪得痛快。”


    嚶鳴吸了吸鼻子,“奴才情急之下說錯了話,還望主子恕罪。”


    皇帝想了想,大概就是那句“是爺們兒就打死它”。他暗笑這小丫頭沒見識,證明是不是爺們兒自有別的辦法,說出來怕叫她下不來台,還是算了吧!


    他別開臉道:“你口出狂言也不是第一回了,真要論罪,夠殺幾回頭的。朕念在你阿瑪輔政的情分上,姑且恕了你,還望你以後自省,愈發謹言慎行才好。”


    嚶鳴說是,“請主子放心,再沒有下回了。”


    皇帝點了點頭,燈下白衣緩袖,很有出塵之態。不過腳上趿了雙灑鞋,這種鞋原不該出寢室門的,現在穿成這模樣站在她麵前,真和平常冠服端嚴的樣子有天差地別。


    嚶鳴是頭一回看見皇帝穿寢衣,到現在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想先頭他沒穿鞋就過來了,那雙金尊玉貴的腳沾了土星兒,總得伺候著洗幹淨了才好。


    “萬歲爺,奴才送您回又日新吧。”她站在門前,歪著腦袋道,“奴才失儀驚動了萬歲爺,這事兒要是傳到老佛爺耳朵裏……”


    皇帝輕籲了口氣,“禦前的人嘴都嚴,沒人敢向老佛爺回稟。”邊說邊邁出了門,心裏也在嘀咕,如今是完了,不尋她的釁就罷了,竟還要給她定心丸吃,可是古怪。


    嚶鳴諾諾謝了恩,把皇帝引上廊廡,廊下兩頭還吊著燈籠呢,她左右張望,唯恐又竄出飛蟲來,簡直是挨在皇帝身後蹭進了後殿。不過進了明間她又活泛起來了,回身吩咐人打水。德祿那頭早預備下了,司浴的要端進去,被德祿中途截了胡,往她手裏一遞,說:“姑娘您受累,這回得將功補過才好……您先頭,著實驚著主子爺了。”


    嚶鳴說應該的,十分後悔鬧出這樣的風波來,一臉懊喪的模樣。


    德祿笑了笑,很體諒嚶姑娘的難處。養在閨中的嬌小姐,哪個不是鳳凰一樣的捧大?有點小忌諱不礙的,萬歲爺喜歡就成了。


    東梢間裏燃著一盞油蠟,不大的屋子,布置得很雅致。嚶鳴是頭一回進皇帝的寢室,其實還是有些別扭的,端著水低著頭說:“奴才伺候主子洗腳。才剛您沒穿鞋來著,這會兒腳底心裏八成有土。”


    皇帝也不大自在,在地心旋磨兩圈,才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當頭一塊床額,寫著又日新,這是寢室名字的由來。皇帝坐在妝蟒堆繡之間,兩臂撐著床沿,眼神卻不敢落在她身上。她過來了,很恭敬地將銅盆放在腳踏上,大概從沒有伺候人洗腳的經驗,麵對他的龍足,一時有點無從下手。


    皇帝心頭跳得隆隆,男人大丈夫,哪裏會怕叫人看見腳呢,又不是姑娘。從小到大司浴的換過幾撥,洗腳隻是裏頭最基本的一項罷了,他從不覺得有什麽羞於見人的。可這回是她伺候,皇帝便有些縮手縮腳,若叫免了,倒像心虛似的,可要是讓她伺候……灑鞋裏的腳趾不由自主蜷縮了起來,頓時一陣口幹舌燥


    這是怎麽了?皇帝忽然對自己感到失望,他不是沒見識過女人,怎麽像個毛頭小子似的,難道得了什麽病麽?她的手伸過來了,略猶豫了下道:“奴才伺候您。”說罷舔了舔唇,就是那串動作,讓他血氣上湧,手足無措。


    一道溫柔的力量落在他腳腕上,皇帝吸了口氣,背上熱氣氤氳。她微微引導,他就放棄了抵抗,那描金雲紋的灑鞋磕托一聲落下來,扣在腳踏上。她把他帶進一片溫暖的水澤,轉而又去搬動另一隻腳。皇帝撐著身子閉上了眼,仿佛被浸泡在水裏的不是他的腳,是他那顆七上八下的心。


    嚶鳴沒伺候過人洗腳,以前在家時,家裏阿瑪和兄弟們雖親近,也沒有機會看見頭手以外的部分。皇帝是她頭一個接觸到肉皮兒的男人,原來男人腿上的汗毛那麽長,腳也比她大那麽多。萬歲爺的龍足倒並不像他的為人那樣高不可攀,他很白淨,骨節修長,趾甲幹淨整潔,泡在水裏的時候,甚至帶著淺淺的粉色,頗有玲瓏的美態。不可否認,性子不討喜,長得無一處不圓滿。嚶鳴腹誹著,把他的腳微微抬起來些,一手探下去,在他足底捋了一把。


    這一捋,讓皇帝大為震動,慌張過後便帶著點薄怒,慍聲道:“你幹什麽?”


    嚶鳴一臉呆滯,“您才剛光腳走路了,不得洗洗腳底下嗎?”想必是招惹了他的癢癢肉,於是謝罪不迭,“奴才死罪,奴才不該摸您腳底下。奴才伺候不周,這就出去叫人,讓司浴的進來。”


    可是皇帝說不必,別扭地看了她一眼,“你是頭回伺候,不周之處朕有度量包涵。”要想讓她服侍舒坦是不能夠了,於是自己雙腳對蹭了蹭,抬起雙足,示意她該擦腳了。


    嚶鳴很有眼力勁兒,搬開銅盆雙膝跪在腳踏上。綿軟的巾帕包上龍足,將他的腳抱進了懷裏。


    皇帝不免心浮氣躁,隻覺腳下小腹異常柔軟,他到這時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原來這個二五眼是個正常的女人,既擁有天真的心性,也擁有嫵媚的懷抱。


    後來皇帝就一直處在魂不守舍的狀態,她的輕輕一笑,她躬身跪安的樣子,都在他眼裏成就了別樣得美。她走後他也難以入睡,驚訝世上還有這樣一個人,明明招人恨,又在細微處有別人難以企及的可愛。


    嚶鳴呢,靠著西牆根兒眯瞪了一夜。


    還好皇帝不是個煩人的主子,夜裏沒什麽響動,連茶水也沒傳。將到寅時三刻的時候,聽見有人走動起來,燈籠的光影在窗外移動交錯。她站起身看看案頭時辰鍾,料著是皇帝要視朝了,便搓了搓臉推門出去。禦前的各項事宜都有人安排,她退到前頭大殿裏,和三慶一起,站在門前預備送駕。


    三慶衝她咧嘴一笑,“姑娘昨兒夜裏還安穩?”


    嚶鳴說很好,“主子夜裏沒有傳喚,我是睡到五更才醒的。”


    “那就好。”三慶道,“有了頭回,萬一以後再輪著就不慌了。”


    說話兒皇帝出來了,穿石青的紗納繡金龍褂,戴雙層清涼朱緯朝冠,這才是煌煌帝王做派,斷斷和昨晚上洗腳怕癢的人聯係不起來。劉春柳帶領的鑾儀已經候著了,他出門登了輿,眾人行禮恭送,臨走前他轉頭瞧了她一眼,也隻一瞬,很快收回視線。劉春柳抬手擊掌,啪啪兩聲,肩輿出了養心門,往前邊太和門去了。


    皇帝一走,大家才鬆泛下來,上夜的可以休息了,灑掃另有人負責。嚶鳴上抱廈裏去,那裏早預備下了她的早膳,她見德祿在邊上站著,便道:“諳達一塊兒進些吧。”


    德祿腦袋亂晃,“不不不,姑娘別客氣,我過會子上卷棚底下去。我們太監的吃口和您的不一樣,您隻管用自己的就是了。”說著頓了下,又笑道,“姑娘過會子回頭所,睡個回籠覺?”


    嚶鳴攪著粳米粥說不,“我回頭要去給老佛爺和太後請安。”她昨兒夜裏上夜的消息八成已經傳到她們耳朵裏了,為免兩位主子四下打探,還不如直去回話。


    德祿掖著手說也好,“萬歲爺下了旨意,讓給養心殿做天棚。回頭棚匠量尺寸搭架子,隻怕鬧騰,您去慈寧宮轉一圈,回來就都齊全了。”


    嚶鳴有些納悶,“養心殿也能做天棚麽?”


    “能啊。”德祿道,“隻是頭幾年萬歲爺叫免了,宮裏的天棚全是拿油綢做的,既透光又防水,不論是刮風還是下雨,照舊紋絲不動。您想啊,給整個養心殿做罩子,挑費何其大,不過這天棚有一宗好,蚊蟲一隻都進不來,這下子姑娘不用擔心蝲蝲蛄往您屋裏頭紮了,點再多的燈也不要緊。”


    嚶鳴怔忡著,“敢情這天棚是為我做的?”


    德祿笑成了一朵花兒,“那可不嘛,您怕蟲,萬歲爺可不怕。也興許是您昨晚上那一嗓子真嚇著主子爺了,怹老人家一早就吩咐我傳令,這會子造辦處該預備起來了。”


    嚶鳴很尷尬,“唉,我就是隨意叫了一嗓子……”往慈寧宮的路上還在費思量,連天棚都搭起來了,鬼見愁不是想讓她晚晚上夜吧!為了折磨她,這耗資也太大了。


    太皇太後那頭,對她的曉事兒很滿意,“隻是辛苦你了,上夜不容易,整夜不能睡踏實。”


    嚶鳴笑著說:“這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能為主子分憂,就盡奴才所能好好伺候主子吧。”


    太皇太後頷首,愁著眉道:“皇帝讓你送綠頭牌我也聽說了,這個太兒戲了,沒有做主子的氣量。你呢,也得容一容他的小性兒,他六歲登基,沒人和他抬過杠,就連擎小一塊兒長大的伴讀,見了他也隻有磕頭的份兒。你將來是他親近的人,他自己知道,才有意和你使性子,你心裏頭明白了,也能處處包涵他。”說罷慢慢頓下來,半晌複一笑,“昨兒寧妃上我這兒哭來了,話裏話外的,像是因你受了罰。你今兒正好來了,我且問問你,有沒有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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