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軍行轅內,高級職務的辦公室內,秘書剛一到辦公室就聽見辦公桌上的電鈴持續的想著。田兆年還未到行轅,過了十分鍾,田兆年的車開到樓下,秘書跑著下去,田兆年見他火急火燎,一定出了什麽事,秘書說:“昨日大使館遭人襲擊。”


    田兆年麵露意外,問:“怎麽回事?有沒有人受傷?”


    秘書說:“昨天晚上九點左右,有人暗襲大使館,上月抵達的俄國特派員受了輕傷,不過幸好士兵反應及時,那些刺客都被打死了。早上的報紙登的就是這件事。”


    田兆年大步流星走進辦公室,拿起桌上的晨間報,他一字一句地讀過去,讀完後憤憤地把報紙拍在桌上。


    他問秘書:“中將還說了什麽?”秘書原話傳達,田兆年兩手插腰在屋子裏踱步,嘴裏不知道念著什麽,說:“這世道裏我哪去查幾具無名無姓無身份的屍體?”


    就這麽憤然幾句,秘書麵露憂色,小心翼翼道:“其實中將懷疑昨晚那些人是——”田兆年和秘書的眼神對觸,立即明白了秘書說的是什麽。他坐回椅子上,沉思片刻,對秘書說:“你買點慰問品代我去醫院探望梅裏先生,我向上頭報告處理完事情再過去。”


    秘書站直了身子,應了聲帶門出去了。


    教會醫院中,應舒賀正在和一位法國醫生在走廊上交流,醫生說:“病人沒有什麽大礙,隻是腸道疾病,又加向上他一天沒吃所以暈過去,給他輸一瓶營養液休息一天。”


    他們談話的時候聲音極輕,應舒賀鬆了一口氣問外國醫生:“那他什麽時候會醒?”


    從走廊上走來一名護士,外國醫生把記錄本交到她手裏,對他說:“很快就會醒,不過記得病人醒來後要給他吃流食。”叮囑一番後和那名護士走進另一間病房。


    應舒賀沒有回病房,隻是開了一縫覷見陳曄平在病床上安靜的睡著,合上了門。他下樓買了東西,又借來店裏的電話,他向學校匯報自己身處的地方,簡潔做了描述後掛了電話。他剛拿起東西要出去,卻又想起什麽,搖了一串數字,等了三十秒鍾也沒有人接電話,他才放棄走出店鋪。


    窗簾縫隙裏透出來光亮,房間裏是黑暗的,他右邊有一截簾子,這讓他依稀以為自己是在家裏。他被淡淡的消毒水拉回來,才看清白色的枕被,白色的帳簾,自己穿著橫條紋的衣服,他才發覺自己好像是在醫院。此刻一名護士進來檢查吊瓶空了沒有,見他醒了,笑著說:“你醒啦。”


    陳曄平虛弱中看著護士,護士動作嫻熟的拔下他手背的針管,把空的吊瓶拿下來,他輕輕問:“這是哪裏?”護士回道:“醫院啊。”他開口問:“哪家醫院?”護士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這個,於是點了自己胸前的名牌,說:“六江教會醫院。”


    他忽然掀開被子下床,護士疑惑問:“這位病人,你要做什麽?你現在最好不要下床,因為你是腸胃病,會有短暫的眩暈,要躺一天才行。”


    他執意下床,護士剛說完話,他起身的一瞬間視線模糊,頭昏沉沉的,幸而護士上來扶住他。他用力拉開簾子,旁邊的病床是空的。護士道:“這是急診室,你是昨天晚上被人送過來的。”


    他眨了一下眼睛問護士:“就我一個人?”


    護士想了想,點頭說:“是啊。”


    他覺得頭疼的爆裂,一下子坐到床上,護士很是緊張,急切地問:“你還好嗎?要不要叫醫生過來?”


    陳曄平衝她揮揮手,他雖覺得口渴但也沒說出來,又躺回床說:“不需要,我要休息一會兒。”


    護士道:“要是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就按床邊那個按鈕。”對他說完後關上門出去了。


    病房裏是極安靜的,剛才護士幫他拉開了窗簾,由於強光不適應,他把被子提起來,頭靠在枕頭上,頭慢慢地不疼了,視線也恢複了回來——可他的眼前卻重複著昨晚驚險場麵,而最後,江海滿臉汙血,飛撞到駛來的火車上。那一幕在他的眼前無法抹去,重複又重複,就像是電影院放的電影,停不下來——他隻想知道江海現在在哪裏?是活著還是……


    他揭開被子,雙目盯著天花板,一個未開的電燈在他視線上方懸掛,他突然想到一個人。


    應舒賀很快就回來了,他提著一袋早餐,他吃了兩個饅頭,手裏拎著豆腐腦,一步子走到病房外,推開門時他身子一頓——病床的人已經醒了,坐在床上此刻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口,亦是盯著自己。


    陳曄平看到他穿的衣服,裏麵是平時訓練穿的衣服,外麵換了一件黑色的長風衣,看到他,他就想到昨晚手持兩把槍把士兵一一打倒,不浪費一顆子彈的教官。這位教官一直是雷厲風行,對待學員殘酷亦嚴苛,和他此時的裝扮很是相符。


    應舒賀走進來清風淡淡說:“你這麽快醒了?”


    陳曄平點頭,等應舒賀走到床旁,轉頭說:“多虧教官救得及時。”


    應舒賀坐在凳子上,把豆腐腦拿出來,絲毫沒聽出來他話裏有話,隻道:“不用謝,不過你是我見過身子最硬的,那時候我摔了你五個跟頭你都沒事,換別人不是骨折也得在床上休息半個月——”


    陳曄平見他把碗遞過來,也接著,之後單刀直入地說:“教官……江海還好嗎?”


    應舒賀正拿袋子裏的勺子,聽他問起,手停在空中半秒,坦然的給他放進碗裏。應舒賀看他吃了一口,才說明道:“他受傷了。還沒送到醫院就失血過多,沒救了。”


    陳曄平的手一抖,幾乎是身子一震,等待了很久,那碗豆腐腦在手中搖搖欲墜,應舒賀給他放到桌子上,言語中沉靜穩妥地說:“活在這個世道,而你們的身份又比別人不同,進了軍校,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他見陳曄平不響,又道:“你和江海是兄弟,昨晚是他救了你,我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但你要記住,以後,你仍舊會遇到像昨晚那樣的事。你的朋友、至親或是身邊的人,都可能會在某一刻離開你。”他見陳曄平臉色已經微有變化,放輕了話語說:“你還年輕……以後就懂了。”


    而陳曄平無血色的嘴唇輕輕吐出兩個字:“出去——”


    應舒賀顯然聽到了,但還是坐在那裏,等陳曄平加重了聲音又說了句:“出去!”


    應舒賀雖是他的教官,但此時此景,也不好說什麽,隻能讓他獨自冷靜下來麵對現實。


    應舒賀出去之後,陳曄平把頭埋在被子裏,小的時候自己在外公家小住半個月,外婆在他出生時就去世了,所以他隻有一個外公,而外公又出身武官世家,自小就隨祖父練武,也是一個武行出身,後來打仗不太平,他意欲從軍,可當時外婆堅決不肯,外公無奈思量下隨了外婆的意願,最後做點小買賣,開鋪子賣紙硯文房,也算得上“棄武從文”。直到外婆去世之後,外公傷心欲絕,做了幾十年的小買賣鋪子就這麽關了張,最後盤給了表親家的侄子。後來聽母親提起,外公過上了隱居閑士的生活,又重操了年輕時的武行,每日在院子裏修行。也許就是外公這樣的平生,他每每去外公家住的時候,到了晚上都讓他一個人睡,那時候他五六歲的樣子,偏是夜晚鬧姆媽講故事的年齡,而家裏的人都十分寵侈他。外公不給講故事,到了點就熄火睡覺,一本嚴苛地說:“外公像你這麽個年紀,跟著你祖父每日在院子裏立樁,風吹雨打都不怕——你娘也是慣你,若是把你交給我帶,一年之內保準不是愛哭的鼻涕娃。”


    外公說完就走了,外公的家裏是平房,粘著紙糊的窗外有樹影搖曳,院子裏四麵種著樟樹。


    當時正好陰天刮雨,後半夜打雷閃電,風似野狼在嚎叫,可他還記著外公取笑他的話——他雖然粘姆媽夜半還要講故事,但他絕對不是外公說的愛哭的鼻涕娃!


    可他當時那麽小,雷聲一聲接一聲,就像有人在他耳邊敲著大鼓,他害怕的縮在被子裏頭。清明時節剛過,母親都會把他送到外公家裏,怕是外公想到外婆傷心,所以把他一個小孩子送來聊以淒傷。母親因為家裏事情多,待了一天半就趕回家,對他說半個月後在來接他回去。


    偏偏那時天燥氣悶,下雨把悶熱的空氣都留在屋子裏,他又怕閃電,所以嚴嚴實實的把自己裹在被子裏,不留一點空隙,漸漸地腳心就出了汗,被子裏空氣悶,把他生生憋出滿腦門汗來。


    直到八九歲,父親也不慣著他了,每日伺候他的奶媽到了晚上臨睡也不讓陪同,說是成南不小了,讓人看笑話。母親也很讚同父親的話。從此以後他都是一個人睡,沒有人再給他講故事,睡不著時自己隻能盯著天花板,無聊時就數數,再不行就自己編故事給自己聽。


    樓下的汽車開進又開出,人聲、車聲還有街上叫賣聲。有人敲著銅鑼,叫著:“賣桂花糕——棗泥糕——沙餡兒糕……”


    那銅鑼敲著一下又一下,猶如夜半打雷。他臉上流到枕頭上的不是汗水而是淚水。


    他的腦子裏想到的都是江海。


    江海是北方人,爽朗、仗義,他們初見麵,江海的眼睛裏存著開朗的目光,連笑容都感染到別人。和江海認識一年,就像上輩子就結緣的兄弟,他待他如長兄,就像自己的哥哥……那種痛苦無法形容,在山崖上江海出手救了他,他才被判定不及格,如若不是如此,這次該是他不及格,亦死的人也是他……就如應舒賀所說,昨晚要不是江海,死的人就是他。


    外麵的世界依舊吵鬧,車水馬龍,一如往常。


    江海救過他兩次,每次都是緊急關頭,他欠江海兩條命,這輩子都無法再報。


    不知過了多久,枕頭兩側暈濕了,他仍舊躲在被子裏,隔絕這個世界,甚至於隔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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