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人也聽過學生的名字？”</p>
薛瑞聞言有些詫異，郭貴遠在南京任職，聽說昨日才到的京城，但聽他的口氣，好像對自己很熟悉，這真是有點奇怪。</p>
“嗬嗬，你薛瑞之名，本官如雷貫耳呢。”</p>
若是換成在場任何一人，估計大家都會覺得郭貴是在恭維，但對象是薛瑞，這就充斥著一些澹澹的諷刺意味。</p>
監官們麵麵相覷，薛瑞在監中的表現可圈可點，比一般天文生更受器重，不知道這郭貴為何會對薛瑞有意見。</p>
許惇見氣氛冷場，忙轉移話題道：“郭大人恐怕對北監不甚了解，本官正好有暇，便替郭大人介紹一下本監情形吧。”</p>
“那就有勞了。”</p>
瞟了薛瑞一眼，郭貴倒也沒有繼續發難，被許惇引進了衙門。</p>
等眾人陸續入監，薛元皓回頭看向兒子，皺眉道：“你何時得罪了郭大人，他似乎對你不是很友好啊？”</p>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為他兒子郭恒打抱不平？”</p>
薛瑞也很無奈，上次歲考郭恒沒能通過，反而是薛瑞這個剛入監一個月的新生成功考過。</p>
估計昨天郭貴到時，郭恒沒少在老子麵前說自己壞話，才讓郭貴對他有這麽大看法。</p>
“鋒芒畢露不是好事，日後你要小心行事，不要再得罪郭大人了。”</p>
薛元皓歎了口氣，以前擔心兒子難成大器，現在兒子有出息了，又擔心他木秀於林，實在讓人頭疼。</p>
“這我知道，大不了離他遠點就是了，反正他多在觀象台當值，能見麵的機會很少。”</p>
薛瑞從善如流，他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記仇，剛才那點事完全不用放在心上。</p>
回到檔房，薛瑞瞅了郭恒一眼，見他依舊趴在桌上學習，跟個沒事人一眼，暗想總得找機會讓他知道告刁狀的下場。</p>
中午吃過堂食，薛瑞趁學生們自習時，回到值房打盹兒。</p>
忽然，外間傳來一陣喧嘩聲。</p>
能在檔房引起這麽大動靜，極有可能是某位監官來視察工作，他這個檔房掌事，自然要前去聆聽領導教誨。</p>
“怎麽是他？”</p>
開門後，薛瑞微微有些錯愕，他猜的沒錯，檔房內確實來了個監官，正是他先前見過一麵的郭貴。</p>
在許惇引郭貴熟悉欽天監環境時，世業生們就偷偷瞻仰過郭貴的風采，見他到了檔房，忙起身行禮，好奇的看著這個天文世家的當代傳人。</p>
不過，檔房內卻有兩人無動於衷，其中一人自然是剛出值房的薛瑞，讓人意料不到的是，另一人竟是郭恒！</p>
“看來這小子在家中很得寵，老子來了都懶得起身，也不知道是怎麽教育的。”</p>
暗中鄙視了郭家的家教，薛瑞上前幾步，假意客氣的拱拱手：</p>
“不知郭大人到檔房有何事，若是有學生能效勞的地方，大人盡管吩咐。”</p>
“本官不是來找你的。”</p>
郭貴都沒正眼瞧薛瑞一眼，徑直走向後排的郭恒。</p>
“還真是來看兒子的。”</p>
薛瑞鬆了口氣，暗道自己太敏感，老子來視察兒子學業，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p>
讓眾人奇怪的是，郭恒就像是被結界屏蔽了感知一樣，連老子來了都不曾抬頭看一眼，似乎在根本沒把父親當回事。</p>
“嘿，有點意思。”</p>
薛瑞頓時來了興趣，對郭貴父子的關係有了一些猜測。</p>
郭貴似乎也沒跟兒子說話的興趣，陰著臉拿起郭恒桌上一疊用過的草紙，隨意翻閱起來。</p>
看了沒多少，郭貴突然將草紙撕成兩半，“啪”的一下摔到桌上，怒喝道：</p>
“有現成的曆法通軌不用，非要自己驗算，你這豈不是在緣木求魚？再說以你的學識，想要驗算出這幾門通軌的全部數值，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去，我看你這些草稿，恐怕連《日曆通軌》第一部分都沒算完吧？”</p>
直到這時，郭恒終於有點反應，他抬頭看向郭貴，澹澹道：</p>
“那依父親的意思，以後編曆能一直照抄通軌給出數值？父親明知相關應數一直在變化，日積月累之下，誤差就會越來越大，將來還能以合天度嗎？”</p>
“這通軌頒行了近百年，現在依舊還在使用，說明並沒有多大問題，況且，這是你一個小小世業生應該考慮的事嗎？</p>
</p>
你現在要做的是盡快通過歲考，取得天文生身份，免得辱沒了我郭家門楣！”郭貴憤怒道。</p>
郭恒嗤笑一聲：“我做不做天文生，這對父親來說有那麽重要？”</p>
“當然重要！”</p>
郭貴鐵青著臉道：“你自幼學習天文曆算，放眼南北兩監，能超過你的同齡人屈指可數，可你入監兩年，歲考屢次不過，甚至連那個剛入監一月的混家子都比不過，你不要臉，為父還要臉！”</p>
“父親是知道的，兒子隻想繼承高祖遺誌，以修正曆法為己任，若是連曆法通軌都算不出來，那做不做這天文生又有何用，兒子不屑為之。”郭恒臉上露出一絲輕蔑。</p>
“你……！”</p>
郭貴被頂的啞口無言，漲紅著臉直喘粗氣，看樣子有點想動手。</p>
檔房內世業生麵麵相覷，郭恒父子倆說的話，他們連蒙帶猜大致明白了二人爭吵原因。</p>
郭貴認為兒子沒能考取天文生，連薛瑞這個入監一月的混子都不如，在同僚麵前丟了他的麵子。</p>
而郭恒覺得，連曆法通軌驗算都不會的人，就算做了天文生也沒什麽意義，所以他才故意沒有考過。</p>
隻是，這曆法通軌又是什麽？</p>
世業生們都十分好奇，這玩意真如郭恒所說，對曆法有那麽大影響嗎？</p>
無辜躺槍的薛瑞臉色很不好看，沒想到還真被他猜對了，郭貴確實是因為兒子沒通過歲考，這才對他抱有偏見。</p>
不過，薛瑞對郭恒倒是有些刮目相看，敢情這家夥一直以來不是在閉門造車，而是在專研更高深的曆算之法，難怪他總是寫寫畫畫。</p>
根據郭貴的說辭，郭恒水平在全監同齡人中，恐怕都沒幾個人比得上他之所以沒通過歲考，純粹是不想而已。</p>
畢竟成為天文生就得被分去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工作，影響他繼續專研曆算之法，他才完全是把檔房當成了深造的場所。</p>
對於郭貴輕視自己的行為，薛瑞表示憤慨，要是在別的地方，他估計也就忍了。</p>
可檔房是他的地盤，在這三十個世業生麵前，直接被郭貴定性為混家子，他如果不找回點場子，那以後還如何服眾？</p>
瞪了眼對自己擠眉弄眼的範岩，薛瑞走到兩人不遠處，大聲道：“郭大人的說法，恕學生不敢苟同！”</p>
郭貴爺倆正在唇槍舌戰，努力反駁對方的言論，被他這麽一打斷，都目光不善的看過來。</p>
“我們父子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p>
郭貴本就被兒子氣的怒火飆升，薛瑞這時候摻和進去，立刻成了他攻擊的目標。</p>
“當然有，郭大人說學生是混子，學生不服！”薛瑞毫不示弱的和郭貴對視。</p>
“來了，來了！”</p>
範岩等人神情激動，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兩人。</p>
眼前的這一幕很眼熟，似乎和一個多月前上演的好戲很相似。</p>
隻不過，這次薛瑞的對手從彭英換成了郭貴，這兩人一個是監正之子，一個是現任五官靈台郎郭貴。</p>
薛瑞和郭貴爭鋒相對，究竟誰勝誰負？</p>
世業生們識趣的回到座位，用餘光關注著戰場動向。</p>
自朝廷遷都北京後，南欽天監的地位逐步下降，官生也比北監少了一大半。</p>
不過，南監五官靈台郎的職責卻不減半分，因為南京是陪都，南觀象台的儀器也比較齊全，所以朝廷規定，必須要將南京的觀象記錄和北監的互相印證，以免誤報。</p>
自永樂年以來，欽天監每月都會派出專人來往兩京，負責候簿呈遞及其他事務交接。</p>
鄭德彪時常不在監中，就是因為要護送相關人員往返兩京。</p>
跟相關人員交接時，郭貴難免會打聽兒子的情況，薛瑞和郭恒同在檔房學習，又是監中風頭正勁的人物，郭貴自然也聽說過他的名號。</p>
或許是出於嫉妒，跟郭貴交接之人難免帶有偏見，郭貴自然受到了影響。</p>
“不服？”</p>
聽了薛瑞的話，郭貴眼神微眯，對他的膽大有些意外，敢跟自己這麽說話的人，還從來沒有遇到過。</p>
“自然不服，而且，學生認為郭兄言之有理，郭大人之言未免有失偏頗！”</p>
“你懂什麽？”</p>
郭貴忍不住笑了起來，用輕蔑的語氣道：“你怕是連曆法通軌是何物都不知吧，還敢在本官麵前大言不慚，你就不怕被人恥笑？”</p>
被這般小瞧，薛瑞氣不打一處來，當即說道：</p>
“郭兄所言之通軌，全名為《大統曆法通軌》，乃是洪武初年，太祖命本監首任監正元統編撰，共有《曆日通軌》、《太陽通軌》、《太陰通軌》、《交食通軌》、《五星通軌》和《四餘踱度通軌》六部。”</p>
郭貴微微驚訝，按理來說，世業生隻會學習一些基礎的東西，像曆法通軌隻有成為天文生，被分到各房才有機會接觸到，而且，還是那些專門負責曆法中複雜計算的天文生才會用到。</p>
一般世業生別說看過，恐怕連聽都沒聽過，比如範岩等人，聽到薛瑞念出這一串名字時，都是大眼瞪小眼，滿臉茫然。</p>
薛瑞這個混家子能答出來，顯然出乎了郭貴預料。</p>
不過，知道名字並不算什麽，此書在有條件的府第還是很容易接觸到的。</p>
郭貴早就打聽清楚了，薛瑞師公是監中當差幾十年的監官，而他父親也在監中任職十多年，他能說出幾部曆法通軌並不奇怪。</p>
見沒難住薛瑞，郭貴繼續問道：“既然你說本官有失偏頗，那且說說看，本官說的哪裏有問題？”</p>
“首先，郭大人說郭兄此舉是緣木求魚，學生認為不妥，若是官生隻會抄錄通軌給出的最終數值，長久下去，這監中還有誰知道通軌的計算過程？</p>
再者，這通軌使用近百年，已經出現了很大偏差，若不重新校驗，繼續使用下去的話，出現問題的地方隻會越來越多！”</p>
明朝初年編撰的《大統曆法通軌》，其實就是依賴於固定公式事先編算的立成表，曆官們隻需要通過查表法進行計算，從而簡化了複雜的計算過程。</p>
這樣做，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大量的乘方運算，為了便於計算，元統甚至把全書的計算設計成表格，並留出空位。</p>
使用者隻要按照表格所示的步驟，按圖索驥，將每步計算的結果填入表格中指定的位置，就可以逐步完成全套的計算。</p>
這其實就像小學生剛學習乘法時背誦的口訣表，隻需要在用的時候念出結果，並不需要知道這個結果是怎麽來的，也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p>
欽天監官生編曆時也是如此，除了監官和部分水平比較高的天文生，大多數人都隻會用曆法通軌驗算最終數值，而不知這個結果得來的具體方法。</p>
這種辦法，看似精簡了步驟，省下了許多時間，但對於天文學發展來說，是一種巨大的倒退，若長久下去，精通曆法驗算的曆法人才隻會越來越少。</p>
再說，這《大統曆法通軌》乃是洪武年間編撰，因古代天文學的局限性，有許多地方規律還未掌握，隻能測出大概數值用於計算。</p>
這就會產生各種誤差，若是以此為基數驗算，久而久之，誤差就會越來越大。</p>
這也是到了明朝後期，預報天象時常不準，導致曆法崩壞，不得不引進西洋曆法的因素之一。</p>
薛瑞的說辭，可謂是一針見血，作為天文世家子弟，郭貴何曾不知道這些問題？</p>
隻是這《大統曆法通軌》驗算過程十分複雜，全部修訂是個繁複的大工程，以前也有監官提出重新修訂，但因懂計算過程的天文生太稀缺，再加上還沒到徹底用不了的地步，所以都隻是修改誤差較大的部分。</p>
據說，《大統曆法通軌》最近的一次修正，還是因日月交食預測不準，彭得清強命劉信驗算的，光是計算這一小部分數值，就花費劉信兩年時間。</p>
薛瑞之所以知道這些，除了前世對《大統曆法通軌》有過深入的研究外，在他穿越後的這些時間，還跟胡縈兒和胡中請教過相關問題，才能答的遊刃有餘。</p>
直到現在，郭貴終於意識到他對薛瑞的看法有失偏頗。</p>
隻不過，薛瑞提出的這些問題十分棘手，恐怕連監正許惇都沒有解決的信心，他一個小小的五官靈台郎，就更沒辦法了。</p>
“你所說的問題確實存在，但先前本官也並非是妄言，校驗曆法通軌要舉全監之力，非一朝一夕能完成，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恐怕很難推行此事，與其像郭恒這不自量力，做些無用功，還不如多學些其他東西，也好過竹籃子打水一場空！”</p>
郭貴依舊堅持自己的想法，並沒有被薛瑞說動。</p>
對於此事，薛瑞早有預料，先前他詢問胡中時，也得到了同樣的答複。</p>
當時薛瑞並沒有提出異議，可經過這件事，他卻覺得很有必要給這個時代的天文學貢獻一份力量。</p>
“大人，若是學生有辦法將曆法通軌演算過程大幅精簡，那能否讓本監監生都學習驗算方法呢？”</p>
薛瑞聞言有些詫異，郭貴遠在南京任職，聽說昨日才到的京城，但聽他的口氣，好像對自己很熟悉，這真是有點奇怪。</p>
“嗬嗬，你薛瑞之名，本官如雷貫耳呢。”</p>
若是換成在場任何一人，估計大家都會覺得郭貴是在恭維，但對象是薛瑞，這就充斥著一些澹澹的諷刺意味。</p>
監官們麵麵相覷，薛瑞在監中的表現可圈可點，比一般天文生更受器重，不知道這郭貴為何會對薛瑞有意見。</p>
許惇見氣氛冷場，忙轉移話題道：“郭大人恐怕對北監不甚了解，本官正好有暇，便替郭大人介紹一下本監情形吧。”</p>
“那就有勞了。”</p>
瞟了薛瑞一眼，郭貴倒也沒有繼續發難，被許惇引進了衙門。</p>
等眾人陸續入監，薛元皓回頭看向兒子，皺眉道：“你何時得罪了郭大人，他似乎對你不是很友好啊？”</p>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為他兒子郭恒打抱不平？”</p>
薛瑞也很無奈，上次歲考郭恒沒能通過，反而是薛瑞這個剛入監一個月的新生成功考過。</p>
估計昨天郭貴到時，郭恒沒少在老子麵前說自己壞話，才讓郭貴對他有這麽大看法。</p>
“鋒芒畢露不是好事，日後你要小心行事，不要再得罪郭大人了。”</p>
薛元皓歎了口氣，以前擔心兒子難成大器，現在兒子有出息了，又擔心他木秀於林，實在讓人頭疼。</p>
“這我知道，大不了離他遠點就是了，反正他多在觀象台當值，能見麵的機會很少。”</p>
薛瑞從善如流，他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記仇，剛才那點事完全不用放在心上。</p>
回到檔房，薛瑞瞅了郭恒一眼，見他依舊趴在桌上學習，跟個沒事人一眼，暗想總得找機會讓他知道告刁狀的下場。</p>
中午吃過堂食，薛瑞趁學生們自習時，回到值房打盹兒。</p>
忽然，外間傳來一陣喧嘩聲。</p>
能在檔房引起這麽大動靜，極有可能是某位監官來視察工作，他這個檔房掌事，自然要前去聆聽領導教誨。</p>
“怎麽是他？”</p>
開門後，薛瑞微微有些錯愕，他猜的沒錯，檔房內確實來了個監官，正是他先前見過一麵的郭貴。</p>
在許惇引郭貴熟悉欽天監環境時，世業生們就偷偷瞻仰過郭貴的風采，見他到了檔房，忙起身行禮，好奇的看著這個天文世家的當代傳人。</p>
不過，檔房內卻有兩人無動於衷，其中一人自然是剛出值房的薛瑞，讓人意料不到的是，另一人竟是郭恒！</p>
“看來這小子在家中很得寵，老子來了都懶得起身，也不知道是怎麽教育的。”</p>
暗中鄙視了郭家的家教，薛瑞上前幾步，假意客氣的拱拱手：</p>
“不知郭大人到檔房有何事，若是有學生能效勞的地方，大人盡管吩咐。”</p>
“本官不是來找你的。”</p>
郭貴都沒正眼瞧薛瑞一眼，徑直走向後排的郭恒。</p>
“還真是來看兒子的。”</p>
薛瑞鬆了口氣，暗道自己太敏感，老子來視察兒子學業，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p>
讓眾人奇怪的是，郭恒就像是被結界屏蔽了感知一樣，連老子來了都不曾抬頭看一眼，似乎在根本沒把父親當回事。</p>
“嘿，有點意思。”</p>
薛瑞頓時來了興趣，對郭貴父子的關係有了一些猜測。</p>
郭貴似乎也沒跟兒子說話的興趣，陰著臉拿起郭恒桌上一疊用過的草紙，隨意翻閱起來。</p>
看了沒多少，郭貴突然將草紙撕成兩半，“啪”的一下摔到桌上，怒喝道：</p>
“有現成的曆法通軌不用，非要自己驗算，你這豈不是在緣木求魚？再說以你的學識，想要驗算出這幾門通軌的全部數值，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去，我看你這些草稿，恐怕連《日曆通軌》第一部分都沒算完吧？”</p>
直到這時，郭恒終於有點反應，他抬頭看向郭貴，澹澹道：</p>
“那依父親的意思，以後編曆能一直照抄通軌給出數值？父親明知相關應數一直在變化，日積月累之下，誤差就會越來越大，將來還能以合天度嗎？”</p>
“這通軌頒行了近百年，現在依舊還在使用，說明並沒有多大問題，況且，這是你一個小小世業生應該考慮的事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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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要做的是盡快通過歲考，取得天文生身份，免得辱沒了我郭家門楣！”郭貴憤怒道。</p>
郭恒嗤笑一聲：“我做不做天文生，這對父親來說有那麽重要？”</p>
“當然重要！”</p>
郭貴鐵青著臉道：“你自幼學習天文曆算，放眼南北兩監，能超過你的同齡人屈指可數，可你入監兩年，歲考屢次不過，甚至連那個剛入監一月的混家子都比不過，你不要臉，為父還要臉！”</p>
“父親是知道的，兒子隻想繼承高祖遺誌，以修正曆法為己任，若是連曆法通軌都算不出來，那做不做這天文生又有何用，兒子不屑為之。”郭恒臉上露出一絲輕蔑。</p>
“你……！”</p>
郭貴被頂的啞口無言，漲紅著臉直喘粗氣，看樣子有點想動手。</p>
檔房內世業生麵麵相覷，郭恒父子倆說的話，他們連蒙帶猜大致明白了二人爭吵原因。</p>
郭貴認為兒子沒能考取天文生，連薛瑞這個入監一月的混子都不如，在同僚麵前丟了他的麵子。</p>
而郭恒覺得，連曆法通軌驗算都不會的人，就算做了天文生也沒什麽意義，所以他才故意沒有考過。</p>
隻是，這曆法通軌又是什麽？</p>
世業生們都十分好奇，這玩意真如郭恒所說，對曆法有那麽大影響嗎？</p>
無辜躺槍的薛瑞臉色很不好看，沒想到還真被他猜對了，郭貴確實是因為兒子沒通過歲考，這才對他抱有偏見。</p>
不過，薛瑞對郭恒倒是有些刮目相看，敢情這家夥一直以來不是在閉門造車，而是在專研更高深的曆算之法，難怪他總是寫寫畫畫。</p>
根據郭貴的說辭，郭恒水平在全監同齡人中，恐怕都沒幾個人比得上他之所以沒通過歲考，純粹是不想而已。</p>
畢竟成為天文生就得被分去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工作，影響他繼續專研曆算之法，他才完全是把檔房當成了深造的場所。</p>
對於郭貴輕視自己的行為，薛瑞表示憤慨，要是在別的地方，他估計也就忍了。</p>
可檔房是他的地盤，在這三十個世業生麵前，直接被郭貴定性為混家子，他如果不找回點場子，那以後還如何服眾？</p>
瞪了眼對自己擠眉弄眼的範岩，薛瑞走到兩人不遠處，大聲道：“郭大人的說法，恕學生不敢苟同！”</p>
郭貴爺倆正在唇槍舌戰，努力反駁對方的言論，被他這麽一打斷，都目光不善的看過來。</p>
“我們父子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p>
郭貴本就被兒子氣的怒火飆升，薛瑞這時候摻和進去，立刻成了他攻擊的目標。</p>
“當然有，郭大人說學生是混子，學生不服！”薛瑞毫不示弱的和郭貴對視。</p>
“來了，來了！”</p>
範岩等人神情激動，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兩人。</p>
眼前的這一幕很眼熟，似乎和一個多月前上演的好戲很相似。</p>
隻不過，這次薛瑞的對手從彭英換成了郭貴，這兩人一個是監正之子，一個是現任五官靈台郎郭貴。</p>
薛瑞和郭貴爭鋒相對，究竟誰勝誰負？</p>
世業生們識趣的回到座位，用餘光關注著戰場動向。</p>
自朝廷遷都北京後，南欽天監的地位逐步下降，官生也比北監少了一大半。</p>
不過，南監五官靈台郎的職責卻不減半分，因為南京是陪都，南觀象台的儀器也比較齊全，所以朝廷規定，必須要將南京的觀象記錄和北監的互相印證，以免誤報。</p>
自永樂年以來，欽天監每月都會派出專人來往兩京，負責候簿呈遞及其他事務交接。</p>
鄭德彪時常不在監中，就是因為要護送相關人員往返兩京。</p>
跟相關人員交接時，郭貴難免會打聽兒子的情況，薛瑞和郭恒同在檔房學習，又是監中風頭正勁的人物，郭貴自然也聽說過他的名號。</p>
或許是出於嫉妒，跟郭貴交接之人難免帶有偏見，郭貴自然受到了影響。</p>
“不服？”</p>
聽了薛瑞的話，郭貴眼神微眯，對他的膽大有些意外，敢跟自己這麽說話的人，還從來沒有遇到過。</p>
“自然不服，而且，學生認為郭兄言之有理，郭大人之言未免有失偏頗！”</p>
“你懂什麽？”</p>
郭貴忍不住笑了起來，用輕蔑的語氣道：“你怕是連曆法通軌是何物都不知吧，還敢在本官麵前大言不慚，你就不怕被人恥笑？”</p>
被這般小瞧，薛瑞氣不打一處來，當即說道：</p>
“郭兄所言之通軌，全名為《大統曆法通軌》，乃是洪武初年，太祖命本監首任監正元統編撰，共有《曆日通軌》、《太陽通軌》、《太陰通軌》、《交食通軌》、《五星通軌》和《四餘踱度通軌》六部。”</p>
郭貴微微驚訝，按理來說，世業生隻會學習一些基礎的東西，像曆法通軌隻有成為天文生，被分到各房才有機會接觸到，而且，還是那些專門負責曆法中複雜計算的天文生才會用到。</p>
一般世業生別說看過，恐怕連聽都沒聽過，比如範岩等人，聽到薛瑞念出這一串名字時，都是大眼瞪小眼，滿臉茫然。</p>
薛瑞這個混家子能答出來，顯然出乎了郭貴預料。</p>
不過，知道名字並不算什麽，此書在有條件的府第還是很容易接觸到的。</p>
郭貴早就打聽清楚了，薛瑞師公是監中當差幾十年的監官，而他父親也在監中任職十多年，他能說出幾部曆法通軌並不奇怪。</p>
見沒難住薛瑞，郭貴繼續問道：“既然你說本官有失偏頗，那且說說看，本官說的哪裏有問題？”</p>
“首先，郭大人說郭兄此舉是緣木求魚，學生認為不妥，若是官生隻會抄錄通軌給出的最終數值，長久下去，這監中還有誰知道通軌的計算過程？</p>
再者，這通軌使用近百年，已經出現了很大偏差，若不重新校驗，繼續使用下去的話，出現問題的地方隻會越來越多！”</p>
明朝初年編撰的《大統曆法通軌》，其實就是依賴於固定公式事先編算的立成表，曆官們隻需要通過查表法進行計算，從而簡化了複雜的計算過程。</p>
這樣做，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大量的乘方運算，為了便於計算，元統甚至把全書的計算設計成表格，並留出空位。</p>
使用者隻要按照表格所示的步驟，按圖索驥，將每步計算的結果填入表格中指定的位置，就可以逐步完成全套的計算。</p>
這其實就像小學生剛學習乘法時背誦的口訣表，隻需要在用的時候念出結果，並不需要知道這個結果是怎麽來的，也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p>
欽天監官生編曆時也是如此，除了監官和部分水平比較高的天文生，大多數人都隻會用曆法通軌驗算最終數值，而不知這個結果得來的具體方法。</p>
這種辦法，看似精簡了步驟，省下了許多時間，但對於天文學發展來說，是一種巨大的倒退，若長久下去，精通曆法驗算的曆法人才隻會越來越少。</p>
再說，這《大統曆法通軌》乃是洪武年間編撰，因古代天文學的局限性，有許多地方規律還未掌握，隻能測出大概數值用於計算。</p>
這就會產生各種誤差，若是以此為基數驗算，久而久之，誤差就會越來越大。</p>
這也是到了明朝後期，預報天象時常不準，導致曆法崩壞，不得不引進西洋曆法的因素之一。</p>
薛瑞的說辭，可謂是一針見血，作為天文世家子弟，郭貴何曾不知道這些問題？</p>
隻是這《大統曆法通軌》驗算過程十分複雜，全部修訂是個繁複的大工程，以前也有監官提出重新修訂，但因懂計算過程的天文生太稀缺，再加上還沒到徹底用不了的地步，所以都隻是修改誤差較大的部分。</p>
據說，《大統曆法通軌》最近的一次修正，還是因日月交食預測不準，彭得清強命劉信驗算的，光是計算這一小部分數值，就花費劉信兩年時間。</p>
薛瑞之所以知道這些，除了前世對《大統曆法通軌》有過深入的研究外，在他穿越後的這些時間，還跟胡縈兒和胡中請教過相關問題，才能答的遊刃有餘。</p>
直到現在，郭貴終於意識到他對薛瑞的看法有失偏頗。</p>
隻不過，薛瑞提出的這些問題十分棘手，恐怕連監正許惇都沒有解決的信心，他一個小小的五官靈台郎，就更沒辦法了。</p>
“你所說的問題確實存在，但先前本官也並非是妄言，校驗曆法通軌要舉全監之力，非一朝一夕能完成，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恐怕很難推行此事，與其像郭恒這不自量力，做些無用功，還不如多學些其他東西，也好過竹籃子打水一場空！”</p>
郭貴依舊堅持自己的想法，並沒有被薛瑞說動。</p>
對於此事，薛瑞早有預料，先前他詢問胡中時，也得到了同樣的答複。</p>
當時薛瑞並沒有提出異議，可經過這件事，他卻覺得很有必要給這個時代的天文學貢獻一份力量。</p>
“大人，若是學生有辦法將曆法通軌演算過程大幅精簡，那能否讓本監監生都學習驗算方法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