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諾覺得頭有些痛。努力想睜開眼,上下眼皮卻像粘住了似的。


    “眉兒!我的眉兒!……你快醒醒啊……”


    耳邊有熟悉的人在哭喚著,而所喚的名字同樣如此熟悉。可是錦諾覺得好累,好吃力,根本都準確捕捉不到這裏麵蘊藏的信息。而且身體裏又正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促使她做某件事,她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隨著耳邊的聲音愈來愈清晰,她漸漸拉回了意識。是了,她被人逼下了樓,掉落在青石板路上,而且是頭先著地,似乎流了好多血,但可惜後來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莫非,她被碧羅救回來了?


    她再次嚐試睜開眼,好在這次成功了!她終於看到麵前的光亮,以及發出嗚咽聲的婦人模糊的麵容。這不是二姨娘麽?她也在這裏?是了,敢情是聽說她摔下來,所以趕過來探望。隻是害她哭得如此傷心,心裏倒有些過意不去。


    本來嘛,府裏陸續出了這些事,誰都會承受不住,何況一個足不出戶,謹小慎微慣了的妾侍?錦諾想要安慰一下她,於是開口:“姨娘……”她本來想讓芸娘不要哭了,可才吐了兩個字,她就已愣得說不下去。


    這聲音根本不是她自己的!難道是因為虛弱的緣故?


    “眉兒!眉兒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錦諾眨了眨眼,不明白她為什麽衝著自己叫二妹妹的名字。二妹妹叫錦眉,是芸娘生的,人雖生得嬌美非常,可從小身子弱,三天兩頭地生病,以至閨房裏都常年一股藥味兒,漸漸地在府裏也就不大招人提起。看著芸娘急切的神情,錦諾忍不住再道:“姨娘,我醒了。”


    這一出口,她心裏又是一跳,——這聲音,分明就是錦眉的聲音啊!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芸娘傷心欲絕地守著她喚她眉兒,她吐出的聲音又分明是錦眉的聲音……存著疑惑,她一抬手,摸了摸自己麵頰:瘦削幼嫩,全然不是平日自己臉上豐盈充實的手感!她扭頭看了看床前四周,除了芸娘外,就隻有平日侍候錦眉的婆子在半喜半慌地抹淚,竟半天不見自小便跟著她的碧羅出沒!


    “眉兒,你看看娘啊!你醒來了,這真是天開眼啊!你可知要是沒有你,娘可怎麽活下去……”


    越來越不對勁!錦諾不顧氣虛,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撥開芸娘下地,那神態竟比往日錦眉身子見好時還要利索許多。她三步並兩衝到妝台前,撫摸著鏡子裏自己的臉龐脖頸,一雙杏眼睜得老大——不錯,瓜子臉,遠山眉,杏核眼,懸膽鼻,小櫻唇,外加蒼白的膚色……純然就是她的庶出妹妹錦眉!


    “眉兒!你是怎麽了?”


    芸娘臉色複又蒼白起來,顫巍巍到了錦諾身邊,兩手竟抖得半天也落不到她手臂上去。那婆子淌著淚上來:“姨娘切勿傷心,看二小姐這模樣,怕是回光返照了!她們姐妹也是命巧,偏碰上同一時候。咱們還是快快給二小姐換上衣裳,也好讓她風風光光地回去罷!”


    “你胡說!”向來無甚主見的芸娘此刻竟不知哪來的力氣,衝那婆子狠啐道:“你這惡婦!平日我隻道你是真心待咱們母女,不料此時你也忍耐不住前來詛咒!我知你們一個個巴不得葉家人全死光,你們好早日另攀高枝!告訴你,我的眉兒若是因此有個三長兩短,便是做鬼我也不放過你!”


    那婆子跪下哭道:“我知姨娘痛心,也不怪姨娘如此責罵於我。但老婆子我隻說一句,二十年前是誰救了婆子的命,誰便是婆子我終生的主人!莫說另攀高枝,便是此刻趕我走,我也隻有奉上一條命於主子。二小姐是我一手帶大,我豈有盼她不好的道理?隻是方才明明還斷了氣的人兒,突然之間又返了精神,姨娘心裏其實是不舍,事實上未必不知這道理!”


    芸娘聽後呆住,一張臉漸漸如死灰也似的全無顏色。


    錦諾自鏡裏默了片刻,心中怔怔地,暫且也不顧此時心情亂成了醬缸,且彎腰扶起那婆子,心內踟躕著,轉身與芸娘道:“你們先不必擔心,方才我隻覺胸口一通,肺腑之間暖洋洋地,竟覺精神好多了呢。隻怕是昨日傍晚多服了那碗藥,竟誤打誤撞將我治好了。”


    “果真如此?”那婆子聞言,立時收住嗚咽,且驚且喜拉著錦諾雙手上下左右看將起來:“吃藥竟已是兩日前之事了,這會兒我仔細瞧著,神色也的確與先前不同,眼睛裏竟有了神光似的……如此便好了,方才正是奴婦的不是,還思忖著前庭大小姐昨兒才裝殮,隻怕還……唉,呸呸呸!瞧我這張破嘴!真該打!”


    說到一半她作勢往臉上扇去,錦諾猛地攔住她動作:“大小姐裝殮?大小姐她怎麽了?!”


    “大小姐去了!”婆子麵色複又哀然起來,“二小姐你是不知,如今當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葉府竟連個當家的人也沒了。”


    “眉兒,”芸娘此時緩過神來,見錦諾呆立不動,便抽泣著與她道:“你臥床這幾日,府裏又出了事。你大姐姐……她前天夜裏從樓上摔下來,過世了!”


    “……”


    錦諾一屁股呆坐在繡凳上,無法用言語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她死了,而她又在她妹妹身體裏複活?……這叫人如何解釋如何相信!


    “姨娘……如果我說我是錦諾,你信嗎?”


    過了許久,她艱澀地轉了頭過去,定睛看著芸娘。


    芸娘一陣無語,片刻後,眼淚即撲簌簌滾落下來,一把抱住她道:“我的眉兒!是娘的錯!我知道你們姐妹間要好,娘不該在你剛醒來就告訴你這個消息,現如今且求你萬事都看在娘已經孤苦零仃的份上,千萬別再因此事傷了身子!……你姐姐素日待你那般疼愛,定不願見你再因她傷神,你若是又病倒了,為娘可怎麽辦啊!”


    她這一哭,也讓錦諾鼻子登時發了酸。這婦人,敢情是以為她已病得走火入魔了。隻怕再說給第二個人聽,也絕無人相信。


    娘倆各懷心事痛哭許久,錦諾認命地抬起頭道:“娘,大姐姐的棺槨停在哪裏,我想去瞧瞧。”


    “正停在漱玉齋正廳,出了這樣大的事,你知娘是個無用的,又得分神照應你,是以何府裏姑太太昨兒一早得了信便趕來了,正在那裏主持大局。姑太太自小便將大小姐當親生女兒看待,裏裏外外都交待仔細著辦,這你倒可放心。她如今也正傷心著,難為年關將至還需撥冗來這邊照應,你去瞧瞧也好。隻是你身子剛好……”


    “不妨事。”


    錦諾邊說邊自床欄上拿了衣裳穿上,梳妝打扮安妥,遂由芸娘伴著快步往漱玉齋方向去。


    她居然在自己妹妹的身體裏複生?那妹妹去了哪裏?是不是死了?這詭異的一切究竟讓她如何適應?……一路上她默不作聲,腦子裏緊鑼密鼓梳捋著該如何接受這個難以置信的轉變,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在葉府庶出二小姐的身體裏繼續著嫡出大小姐葉錦諾的生命。她的靈魂已占據了錦眉的身體,那麽錦眉的靈魂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也就是說,事實上葉家死的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


    不知為什麽,即使她心底裏正為錦眉的離世而感到悲傷,但潛意識裏同時又慶幸著,多虧有了錦眉奉獻出這具身體,她才得以續命。事情是如此巧合,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臨終前的眉兒自願將她的身體獻給姐姐的靈魂,但無疑她是衷心感謝這個妹妹的——真的,葉錦諾還不能死,她還有許多事情沒做,爹爹還在不明不白地承受牢獄之災,而葉家也已經莫明其妙地敗落,身為父母親最為疼愛的大女兒,她必須挽救這一切。更何況,還有逼死她的那個黑衣人,她必須知道他究竟是誰,她總不能這麽不明不白地被害死。


    心念如波濤般在胸中翻轉,不覺間腳步已踏進漱玉齋的園門。


    “請二小姐安。”


    須發花白的何府管家李常迎麵向錦諾請了個安,錦諾因急著進屋,故如平日般隨意揚了揚手道:“起來吧。”


    李管家眉頭略蹙了蹙,立在路中央,一時沒有讓步的意思。芸娘見狀忙推了推錦諾:“眉兒怎地如此無禮?也不問李管家好。”錦諾方才意識過來,自己已非人人仰望的葉府大小姐,便學往日錦眉的樣子,怯生生朝李常襝了襝衽:“李管家好,小女子方才失禮,請李管家勿怪。”


    李常這才又笑了笑:“二小姐客氣,聞說二小姐已臥床多日,怎地如此著急趕將過來?”


    錦諾抱歉道:“不瞞李管家,確是病了幾日,今日卻又好些。方才因聽說大姐姐出事,姑媽也已趕來,故與母親來向姑媽請安問好。”


    “二位有心了。請在此稍候,我們夫人如今正在廂房議事,待我去通報一聲。”


    李常抱了抱拳,轉身往門內去了。


    錦諾望著他背影,手裏帕子絞得跟麻花似的。


    姑太太是葉老爺一母同胞的親姐姐,錦諾的姑媽,當年由葉老太爺作主,嫁與同為禦繡之家的何府裏大老爺為妻。數年前何老太爺過世後,何老太太也卸下俗務搬去了何家後園頤養天年,同時將管家大權移交給這位以端方穩重著稱的長媳,幾年下來果然將府內治理得井井有條,並不亞於老太太當年。


    何夫人在閨中那時便與年輕時的葉夫人極為要好,後因緣而結成了親戚,兩人之間來往更為密切。雖說姑嫂之間易生齟齬,但兩人結交數十年裏,從未存過任何心結,倒如親生姐妹般親密無間。加上因為膝下無女,這位姑太太又對錦諾十分的疼愛憐惜。


    隻是對錦眉這位二小姐,不知是因為其是庶出,抑或是交情不同,總是有些本質上的差別。故而連帶著何府上的仆役,也頗有些厚此薄彼,對待錦諾,那是比對待自家那兩位正牌少爺還要殷勤兩分,而對錦眉,則總是客氣裏透著幾分淡漠,或者說,是談不上什麽尊重的。


    其實不隻是何府,別的府上人也是如此。錦諾素日看在眼裏,也頗為不舒服,但人家府上的下人,總不好去批評什麽,隻能是碰上什麽推不掉的場合,便盡可能地讓錦眉跟在自己身側,以便照應。


    “二姨娘,二小姐,夫人傳兩位進去說話。”


    思量間,李常已複轉回來,立在門廊上向下望著錦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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