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夫人有飯後飲蜜茶的習慣,撤了飯桌後,冬青秋澄便就換了張小幾上來,擺了兩碗柚子蜜茶,並兩三樣蜜餞。錦眉不喜甜食,但因往日隨得何夫人多了,對這柚子茶倒不排斥,並在其頭道茶過後,又隨手拿爐上的小銅壺添了些沸水。


    何夫人望了半晌笑道:“你這手勢,倒像極了諾兒。往日我們娘倆一道吃茶時,她也是如此細心。”錦眉但笑不語,拈了一塊酸薑進嘴裏。何夫人望了她兩眼,便歎:“論起來你們二人都是我親侄女兒,從前你小時我見你,總覺你不如諾兒大方得體,跟著你娘久了,倒學了滿身小家子氣。這兩年怕是諾兒跟你呆久了些,這氣性也變了,這總歸是好的。你娘將你送來我這裏,也算她終究做對了一件事。”


    錦眉道:“姑媽風儀過人,眉兒有幸相隨,若能學到一兩分姑媽的行事作派,也算無憾。”


    何夫人捧茶道,“相夫教子原是女人的本職,這兩件事若做好了,便已了不得。嫡出的女兒要學持家之道,是必須,你卻不同,出身擺在那裏,學些閨訓,再知道些德言容工,也就罷了。況這一家子大小事,你想學,沒個三五年,也是學不精道的。”


    這番輕描淡寫,著實讓人聽得五味雜陳,那酸薑含在錦眉嘴裏,已不知成了什麽滋味。


    “我倒不是有意貶低你,”何夫人見狀,放了茶具,緩了緩顏色:“憑你的天資,倒也並非全無出路,一切皆要看你自己。譬如大姑娘,她亦非我所出,卻勝在聽話,我心裏疼她,便也做主給她名媒正娶找了門富庶人家。——罷了,”何夫人站起:“這話原是我扯遠了。老太太那邊我還得過去一趟,你且去別處走走罷。午飯我在老太太屋裏吃,回頭廚下會有人送飯給你去。”


    說罷,便又拉著錦眉手一道出門來。出了大門,她率著秋澄向左,錦眉便與碧羅從右遊廊下,往綠蕉軒去。


    天地茫茫裏,主仆兩人皆是無語。


    走到園子內月亮門前,碧羅終忍不住:“小姐,姑太太方才那話是什麽意思?”


    錦眉腦中一片茫然,此時怔怔往她看去,卻不知如何答她。


    何夫人的話簡直如針芒一樣刺進了她的心裏,十七年的名門嫡女生涯中,她何曾聽過這等直言直語?尤其還是曾將她視為親生骨肉般疼愛的姑媽。如果說沒有成為過葉錦諾,那麽這幾日經受的這一切她若許真的會心存感激,畢竟,葉家敗落如此,還有個家大業大的親戚肯將她收留,將她視為貴客看待,這是多麽了不起的恩惠。


    可她曾經做過足足十七年養尊處優的葉府大小姐,如今連外府一個小妾都能當眾羞辱她,一個外府身份且不如自己的三小姐都能拿她開玩笑,連曾經視自己為親生的親姑母都毫不掩飾著她的鄙夷之意,即使她們麵上依然客氣有加,然這事實又讓人如何能夠接受?


    從前以錦諾的身份來看碧羅,不過是個辦事得力值得信賴的丫環而已,縱然情如姐妹,卻深知二人命運到底是不同的。她將會以葉府大小姐的身份許給某位門第相當的豪門少年,風光大嫁成為主母,而碧羅,有可能會成為她的陪房,嫁給一個不知名姓的男仆,也有可能會因服侍得力,成為她丈夫的妾侍之一……可是此時,錦眉覺得自己與碧羅的未來幾乎沒什麽兩樣了。如果說葉家還未敗落,身為庶出,興許她還能有嫁於個小康之家作個主母,而如今,似乎人人都提前將她看作妾侍的命。


    何夫人的意思再簡單不過,依你如今的處境,若不做大戶人家的妾侍,也隻能隨便嫁個小戶人家,過著粗食淡飯的生活。無論是哪種出路,她都不需要浪費時間學習望族們的持家之道。


    可是即使作為一名沒落家族的庶出後人,她也是有尊嚴的……


    “小姐!”碧羅一語打斷她的遐思,“奴婢愚笨,也知方才姑太太的話讓你難受。想當初老爺和大小姐都在時,哪個不是前後巴結著,如今葉府落得這樣,人人皆是表麵客氣,暗地裏齊齊一腳踩了。如今咱們寄人籬下,有些事也是不得不聽,您想想府裏的芸姨娘和獄中的老爺罷,他們可還指望著你呢,你可萬勿為了這些小事嘔氣傷了身子。”


    錦眉怔怔聽完,眼望著被厚厚積雪壓彎了的扶桑花枝,勉強綻了一笑。她何曾會因此慪氣,頂多也不過是強迫著自己接受現實罷了。便道:“不妨事,方才不過是想起快過年了,母親獨自在家,也不知會不會寂寞。”


    “原是為這個!”碧羅放下心來,伸手將她扶住:“這倒容易,趕明兒我遣人回去瞧瞧便是,捎些話兒給姨娘,讓你放心。”


    錦眉嗯了一聲點頭。


    二人這便就回得綠蕉軒去。


    因天兒異常寒冷,何夫人既說了正午不必去正房用飯,回了房後,碧羅便就差人虛掩了院門,侍候錦眉換了家常衣裳,在房裏烤起火來。流翠在內收拾著衣裳,彼此說笑一陣,倒也將早上之事暫且揭了過去。


    午後看了會兒子書,一望窗外,雪竟停了,府裏各處皆聽見掃雪的聲音。綠蕉軒內也是,流翠喚了兩個小廝抬了熱水將溝渠衝了,將甬道的積雪掃成了幾堆,倚梅望月二人則拿笤帚敲屋簷下的冰淩。錦眉捧著手爐看了會兒,一時興起也剪了幾張窗花貼在門上,碧羅從中挑了張大紅團花掛上門前的夾竹桃,以圖個吉利。


    “喲,這院裏真熱鬧!”


    大門處忽有人清脆喚道。半枯的爬山虎牆下,站著一身桃紅裙襖的寧姨娘。這大冷的天氣裏,居然也不披鬥蓬,水蛇似的腰被窄襖裹得玲瓏有致。


    “是寧姨娘來了?”


    碧羅站在廊下招呼,卻沒迎上去的意思。寧姨娘站了站,自己由丫環攙著往這邊來了。


    “表姑娘好興致,這園裏的花啊草啊倒沾了姑娘福氣了!”看到樹枝上掛著的紅窗花,寧姨娘手絹兒掩嘴,吃吃笑了。錦眉也笑了笑,“姨娘不畏天寒,怎地竟親自往我這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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