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惜春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從來行事隨心,完全不管別人臉色如何。


    就如同現在,王山長的臉都要拉到地上去了,唐惜春依舊能歡歡喜喜的同王師娘說話,一麵逗王師娘開心,唐惜春暗道:莫不是山長上輩子是驢精投胎,這臉也拉的忒長了。


    唐惜春指著自己帶來的一個大油布包道,“我想著,吳先生研究機關術,常會忘了吃飯,他又不會自己燒飯,總是讓人不放心。我帶了些肉幹來給他,這個能放許多日子,等他餓了隨時可以拿來吃。偏他不在,就先放到師娘這裏,什麽時候吳先生回來了,師娘代我交給吳先生吧。”


    王師娘笑,“好。”又問惜春,“看你額上的傷收了口,腦袋沒事吧?”


    “都好了。”


    “我聽說,都動刀子了。”王師娘歎道,“何苦爭這一時之氣,若挨一下可不是玩兒的。你是個大人了,別跟他們小孩子一般見識。”


    唐惜春揚眉,“怎能無端受那鳥氣?師娘你是女人,不明白的,這是身為男人的氣魄!山長肯定能懂的,是不是,山長?”


    王山長淡淡道,“恕老朽不懂這匹夫之勇有何氣魄可言!”


    唐惜春撓撓鬢角,驚歎,“山長竟然不懂?!”不是說老頭兒很有學問麽?


    王山長掃一眼唐惜春的蠢相,道,“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


    唐惜春想了想,“我不是打一個啊,我一人敵六個人。”這個戰果,唐惜春還是很驕傲的。


    “朽木不可雕也。”王山長搖頭歎道,“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唐惜春立刻懵了,求助的看向王師娘:你家老頭子這是說鳥語的吧!


    王師娘笑,“這是《孟子.梁惠王下》裏麵的一句話。山長的意思是,文王震怒而整頓他的軍隊,來遏製去討伐莒的軍隊,使得天下安定。”見唐惜春依舊不大明白,王師娘不急不惱,溫聲道,“就是說,文王一生氣推翻了商紂王,使得天下萬民享以安寧太平,才是大勇。比與一人爭鬥的匹夫要強很多啊。”


    唐惜春眨眨眼,“強在哪兒啊?”


    王山長忍無可忍,“文王一怒能靖平天下,難道不比個隻知鬥凶逞狠的匹夫強!”


    唐惜春道,“這有什麽強的啊,文王這完全是自己不下場,叫手下人與別人鬥凶逞狠,打了勝仗推翻商紂王。”思量片刻,唐惜春道,“猶如我以前跟人打架,有時我懶得下場,直接叫身邊小廝過去打。跟文王這種還不是一個意思。”


    王山長險些吐血,戈指大罵,“豎子豎子,豈敢與聖賢並立!”


    豎子二字,唐惜春還是能聽得懂的,因為以前王老頭兒常用這兩字侮辱他。


    唐惜春挖挖耳朵,笑眯眯的一臉寬宏大量,道,“算了,我現在尊師重道了,你沒道理罵我幾句出氣,我也忍了。”


    王師娘風度翩翩一笑,“隻忍還不夠,你得明白你們山長因何發怒。”


    “是啊,我也不明白山長怎麽就生氣了。”唐惜春頗是無奈,認真道,“不過,大家都說山長很有學問,他年紀也大了,我得尊重老人。所以,我不生他的氣。”


    王師娘笑,“他是在生氣,說你用自己比擬文王。”


    “我隻是說道理是一樣的,可從沒說自己是文王,隻是隨便打個比方而已。譬如山長說的什麽‘匹夫之勇,文王之勇’之類一大串叫人聽不懂的話,好像文王很了不得似的,似乎‘文王之勇’也比‘匹夫之勇’高貴一些。可是,打仗還不是真刀真槍的拚命。若無‘匹夫之勇’何來‘文王之勇’呢?”唐惜春自來沒念過幾本書,他也沒受過聖賢的熏陶,不知聖賢雄偉之處,都是想到啥說啥。唐惜春道,“而且,我聽說文王是很不得了的人物。我覺著,像文王這樣厲害的人是很少的。天底下,大多數還是匹夫。許多人是成為不了文王的,成為不了文王,當然也沒有什麽‘文王之勇’了。可是,若本身就是一介匹夫,再沒有一點匹夫之勇,豈不是太可憐了嗎?而且,就是文王,難道山長能保證文王小時候就沒打過架?”


    “山長太拘泥了,雖然你是念書比較多,可是,你太刻板了。”唐惜春總結道。


    王山長聽他詭辯,立刻道,“你是懷疑聖人之言嗎?”


    唐惜春問,“什麽聖人啊?看你天天聖人前聖人後的,聖人放個屁大概都是香的。”


    王山長險些氣暈,王師娘掩口一笑,唐惜春道,“本來就是這樣,聖人一樣是一個鼻子兩個眼啊,一樣得吃喝拉撒。對了,山長,聖人在未成聖人之前是什麽人啊?”


    王山長道,“自然勤學苦讀,汲汲於世間至真至理,方能成聖。”


    唐惜春道,“你們念書的人總喜歡說些空話,就是聖人也常說些叫人不明白的話。前幾天,我爹教我念孔聖人的書。孔聖人的話啊,我覺著就‘溫故而知新’啥的比較有用,說的是學問要多複習,才能鞏固的道理。其他的,孔聖人說如何治國之類,我就覺著很不通。”


    王山長問,“哪裏不通?”


    “我聽我爹說孔聖人就像山長這樣,教了一輩子書,當了一輩子先生。他收了許多徒弟,學問很大是不必說的。但是,他隻做過很小的官,而且時間不長。孔聖人長時間的去向別的國君兜售他的學問理念,可是為什麽沒有國君肯請他做大官呢?我聽說,宰相才是治國高官。”唐惜春道,“你們都說孔聖人如何了不起,他又不是偷著藏著的不願意做官,我看,他很願意做官啊。他這麽願意做官,又是個有大學問的人,而當時的國君都不讓他做大官,這說明什麽呢?”


    “那麽多的國君,難道都是有眼無珠麽?這起碼說明,當時的國君並不認為孔聖人適合為官。”


    王山長皺眉道,“若依你所言,當今尊祟儒家,科舉四書五經,皆為儒家經典,難道也錯了嗎?”


    唐惜春微微一笑,“山長,學問上我不比你。不過,我也活了這麽大,還是有一些體悟的。山長教的這些聖人書,其實與佛家道家的經典並沒有什麽不同,都是勸人向善的書。隻是,你說的儒家的東西說的更具體而已,叫人做人為善做官忠君為父則慈為子則孝,這些東西,我雖不大懂,也知道大概就是這樣了。”


    “可是,實際上真正的生活並不是這樣的啊。與其學這些空空其談的聖人書,我覺著,農人該學些如何種莊稼,工匠們更該學製造的學問,至於商人,則當學師娘說過的那個偷走西施姑娘的陶朱公。就是做官的人,學十幾年的四書五經考中進士,求得官職,其實做官的學問並沒有在儒家經典裏。如何撫民安民,如何鼓勵田桑,如何組織修橋鋪路,如何盡量做一個好官?這些學問,都在儒家經典之外。”


    王山長道,“為官乃用人之道,要做得好官,不必事事躬親,隻需擇恰當人而用既可。”


    唐惜春溫聲道,“我家鋪子年年盤賬,依舊有掌櫃中飽私囊,天下何曾真正垂躬而治?若不躬親,如何放心的下呢。再說,哪怕是用人之道,人人皆想做人上人,也就沒有人上人了。”


    王山長忽而一笑,收起棺材臉,目露溫文,“以往隻當你是懵懂頑童,不料你還有些歪理見識。”見唐惜春立刻麵生得意之色,王山長歎道,“惜春,你莫要這般輕浮行不行?”


    唐惜春滿是無辜,“我很久沒調戲女孩子了啊,如何說的上輕浮?”


    王山長歎,“你雖天生有些與眾不同的見識,卻又蠢笨至極,跟你說話,實在增長涵養。”沒被氣死就是好命。


    唐惜春一攤手,“先誇我有見識,又罵我笨,山長的心比女人心都難猜。師娘從沒嫌過我,山長啊,我也得給你提提意見,你心胸不廣啊!”


    王山長險些給氣歪了鼻子,道,“我聽你小子一番廢話,現在還要你坐著,沒將你打出去,已是心胸寬闊了!”


    唐惜春真誠道,“我還是更喜歡師娘一些。”


    王師娘莞爾,“惜春有眼光。”


    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聖人的話再不會差。王山長無奈,打發老婆,“阿璿,你去張羅午飯吧。這小子既然來聒噪了這半日,總不好叫他空著肚子走。”


    王師娘笑,“君子坦蕩蕩,且莫要腹誹哦。”起身去了。


    王山長老臉一紅,揮揮手攆老婆去了。


    王山長這才開始與唐惜春說話,歎道,“你雖頑劣些,這半年卻頗多長進,起碼腦袋裏不是空的了。惜春,你沒怎麽念過書,不過,你是個有見識閱曆的人。我得先跟你道歉,我先時的確是輕看了你。”說著,竟真的微微欠身。


    唐惜春頓時手忙腳亂,跳起來嗖嗖兩個長揖加倍還禮,臉都給老頭兒搞紅了,連忙道,“你可別這樣!你年紀能做我爺爺了,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叫我有不祥預感啊!”


    王山長側臉輕笑,“坐下吧,我是想好生與你說說話。”


    “難道你剛剛沒好好跟我說?是逗我玩兒的!”唐惜春脫線的問。


    王山長憋口氣,一拍幾案,“閉嘴!你先聽我說!”


    唐惜春滿是無奈,翹著嘴巴,“說吧說吧,我也沒不叫你說啊。好了,你說吧。”人老了就是古怪。


    王山長喘口氣,遞給唐惜春一塊糕,先堵了這小子的嘴,方侃侃而談,“在遠古年間,是沒有這些學術流派的,直到春秋戰國時期,才到了百家爭鳴的年代,而儒家,初為百家流派中的一個流派而已。”


    唐惜春喝口茶,道,“山長的意思是說,其餘還有別的九十九家,是吧?”一個儒家就能折磨死了,天哪,還有九十九家!!!


    王山長道,“真正算起來,何止百家,那是一個流派爭芳鬥豔的年代,也是聖人倍出的年代,出現過無數璀璨的人物,我們現在所有的學術流派大都起源於百家爭鳴時期。現在真正顯耀的便是儒家與法家。”


    唐惜春問,“法家是哪家?”


    “天下律法所依,就是自法家而來。”


    唐惜春點點頭,王山長道,“你雖不通聖賢書,卻秉性自然,不失為赤誠之人。當年的儒家,隻是諸多流派中的一個而已,如今君王用儒家,是因為儒家教化世人更勝其他流派經典。你所不通的,唯儒家經典而已。我聽說你喜歡天演星象,星象之學,所屬並非儒家,而是百家之一的陰陽家。”


    “陰陽家同樣是戰國時期非常重要的流派,自天文曆數發展而來,許多人當星象學簡單的歸於星卜之術,這是一種狹隘的偏見。儒家研究的是人,仕農工商君王社稷,乃人道。陰陽家專注於宇宙的奧秘,多涉天道。”王山長悠然道,“這是一門玄奧無比的學問,而且,這是一門自上古先賢發展起來的學問,絕非街頭巷尾騙子巫術之流。惜春,雖然我這書院沒有研究陰陽之學的老師,我還是很高興我的學生未拘泥於儒學,若你能在陰陽學上有所建樹,於我這位教了一輩子做了一輩子學問的酸儒,亦是榮耀之事。”


    “山長,你一點兒都不酸,我爹都叫我敬重你哩。”唐惜春安慰老頭兒。


    王山長黑線,強烈要求,“你能暫且閉上你的臭嘴,聽我說完嗎?”


    唐惜春忙道,“你說你說,我都是怕你傷心,才好意勸你的。”


    “真是多謝你了。”王山長磨磨牙,繼續與唐惜春道,“所以,想來想去,還是不能叫你重回書院。不是我不喜歡你,我是怕耽誤了你。吳算子說你在算術一道頗有天分,你又這樣的喜歡星象天演術,實在應該專注於陰陽之學。”


    唐惜春大大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忽就精明起來,問,“山長,不會這才是你的最終目的吧?先誇我一通,再不叫我回書院!”


    王山長治學大半輩子,頭一遭這般語重心長而遭人質疑人品,老頭兒頓時胡須直翹,拍案怒斥,“你這小子!莫不識好歹!若不是看豎子乃可造之朽木,某懶得與你費此唇舌!你若疑某之心,明日便來書院上課便是!”


    見老頭兒火了,唐惜春伸手摸摸老頭兒的胡子,勸他,“莫惱莫惱,一把年紀,怎麽還這麽火大。”手被打落,唐惜春半點兒不惱,沒臉沒皮的笑,“我就開個玩笑,山長還不知我幾斤幾兩麽,我來也是跟山長和師娘辭行的。太妃已經決定收我為徒,我過幾天就要去上清宮了。”


    王山長微微一驚,繼而笑道,“看來,你當真是有此造化。”很是為唐惜春高興。


    “過獎過獎。”唐惜春口是心非的謙虛著,忽而道,“山長,我覺著,你留這麽長的胡子不大好看,顯著你太老了。我看你可以把下巴上的胡子剃掉,唇上留成短須,這樣比較帥啊。不然,師娘還如花似玉呢,你就老成炊餅渣啦。你現在瞅著活像師娘的爹,哪裏像師娘的相公哩!”


    王山長忍無可忍,形象全然不顧,怒吼,“滾滾滾!”他再跟唐惜春說話,就叫他下輩子投胎做啞巴算了!


    剛進院門的吳算子眼珠轉了兩圈兒,主動對號入座,暗道:這老家夥真是越發不像話了,灑家這剛來,還沒與阿璿說兩句話,竟叫灑家滾!


    哼!灑家就是不滾!


    灑家死都不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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