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


    當載滿貨物的船隊回到杜若島時,開陽搖光唐惜春等人受到了空前熱烈的歡迎。那種萬民歡呼、人人稱誦的感覺,用唐惜春的話說:簡直爽的要命!


    唐惜春享受著這種飄上雲端的尊敬,一不留神就喝多了。唐惜時隻得把他抗了回去。


    議政宮一直宴飲到半夜,才歌舞散去。


    第二日,天樞與開陽搖光商量這些貨物的事,天樞笑問,“惜春如何?”他聽船上不少人都直呼唐惜春為唐神仙。


    開陽笑,“這兩年,多虧有他。非但海圖完全繪製出來,另外惜春對海上氣侯極有研究,若沒他,不一定這樣順利。”


    搖光笑,“是啊。比尋常那些拿腔作勢的強許多,我想著,哪怕太妃親來也不過如此了。”錢沒白花,哪怕太妃娘娘要價不斐,憑唐惜春的本事,不是不值這個價。


    天樞道,“怎麽還帶了那些蠻人回來,別館勉強能安排下。”


    “是惜春要帶回來的,還有那些書籍,都是惜春的東西。”搖光道,“他要效仿唐三藏,我想著,有了這些人,慢慢的我們倒能多了解那些海上諸國的事,以後行商也能便宜些。”


    天樞問,“還有哪些是惜春的,一並給他送到他院裏去。”


    搖光道,“就是這些書與這些人。其他的,不過是些貼身物件,還有他關於此次航行的記錄的一些資料,十分珍貴,他應該已經帶在身邊。”


    天樞感歎,“大智若愚說的就是惜春了。你們把東西收拾好,我要送子敏到大鳳朝,主人不日就能回來。勿必多留惜春幾日,主人要與他相見。”接著三人便商量起出貨的事。


    兩年沒回家,唐惜春很有些歸心似箭的意思,結果,搖光苦留,又說過幾天杜若島主回來,要親謝唐惜春。


    這兩年,唐惜春同搖光也結下了不淺的交情,再者,他對神龍見首不見尾卻讓他家魏大哥焦心焦肺的杜若島主也十分好奇,便勉勉強強的應了,又跑去別館跟他帶回來的諸多五顏六色的人說話。


    真的是五顏六色,有黃頭發綠眼睛的人,還有漆黑如炭,仿佛唐惜時親戚的家夥,還有紅頭發棕皮膚,反正同屬人類一族就是了。唐惜春學會了各種古怪語言,嘰哩咕嚕的尋常人都聽不懂。反正都是天樞他們出人出錢招待,唐惜春遂帶著他們出去很是見識了一番杜若島風光。


    直到杜若島主歸來。


    聽說杜若島主要見他,唐惜春連忙一番打扮,他把師門最耀眼的繡滿星辰的玄色鶴氅披在身上,重梳了頭發,束金冠。這才帶著弟妹過去了,當然,阿玄唐惜時也都換了整齊衣裳,隻是沒唐惜春這樣耀眼鄭重而已。


    唐惜春覺著,自己遠航兩年,去過這許多國家,見識過的風物景致,尋常人是難以比擬的,再怎麽說,自己都是個比較有見識的人了。這世上,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他都見麵,還有什麽值得他驚歎呢?


    可是,在見到杜若島主時,唐惜春竟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甚至感覺心髒瞬間停止,複而驟然狂跳。哪怕唐惜時這種慣會裝模作樣的都有瞬時失態。倒是阿玄,從容的收回眼睛,看向地麵。


    室內燃著幽幽沉香,杜若國主坐在一張沒有任何雕飾的黃花梨榻上,麵前僅有一幾,幾上碼著滿滿公文。這其實是很尋常的擺設,但,杜若國主在這裏尋常一坐,整間屋子似乎就不那麽尋常了。他的皮膚並不似常年出海的人帶著幾分陽光的古銅繡色,相反有些微微蒼白,整個人的眉目意態難以形容,鳳真在他麵前不過是小孩子,唐盛不及他的氣度,哪怕蜀太妃亦不及他的雍容尊貴。


    唐惜春喉間咕嘰一口口水,忽然覺著自己好像衣裳不夠精致,頭發不夠整齊……那啥……人家杜若國主隻是一襲月白輕袍,頭發也隻是隨意的挽了個髻……他,他好像自卑了,是不是?


    “惜春,坐。”杜若島主肅手相請,唐惜時暗暗捅了唐惜春腰眼一下子,唐惜春才回了神,忙過去在杜若島主下手坐了,又介紹,“這是我弟弟惜時,我妹妹阿玄。”


    “我聽天樞說過了。”杜若島主道,“兩載遠航,令弟妹生死相隨,情深誼重,令人羨慕。”


    唐惜春現在很長了些心眼兒,若別人這樣說,他肯定得謙虛一番,這是人情世故。隻是不知為何,杜若島主這樣說,唐惜春隻覺心花怒放,哪裏還想著謙虛,再說,他本就不是謙虛的性子。唐惜春眉開眼笑如同傻瓜,“是啊,我們感情非常好。”


    杜若島主微微一笑,如清風朗月,“唐大人升了從二品布政使,一切都好,你暫莫惦記。”


    “哎呀,老爹都升到從二品啦!”唐惜春本就眉眼活絡,此刻笑起來,一雙桃花眼笑成彎月,眸子如同會發光的寶石,喜悅從裏麵溢出,“那我回去得好生賀一賀好爹。”


    杜若島主隻在屬下的信件中聽說唐惜春脾氣古怪,他瞧著倒有幾分直率,笑道,“你跟我的船隊遠航,我自然會替你照顧家人。何況唐大人的確是能臣幹吏,陛下非常欣賞唐大人才幹。”


    唐惜時心下暗道:這是在展示自己的實力麽?


    唐惜春隻顧傻歡喜,假假謙道,“做大官的人,都是科舉考出來的,都有大學問。我爹當年不是狀元,不過,他當官不會過分的盤剝百姓,也不會去發斷子絕孫的財。不敢說能臣幹吏,起碼對得起良心。”


    杜若島主見多識廣,閱人無數,他此時便知曉唐惜春的確是稚子之心,非但喜唐惜春性子單純,更喜唐惜春於星象氣侯上獨一無二的本領,笑讚他道,“非唐大人如此品行,不能教導出惜春這樣的人品。”


    唐惜春把一雙大大的桃花眼笑眯成一線,“島主實在過獎了。我以前覺著自己也挺好,見到島主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唐惜時聽杜若島主三言兩語就把唐惜春忽悠的連姓甚名甚都忘了,心裏很有些不是滋味,不禁道,“不知島主還有何吩咐?我等離家數載,恐家中父母記掛,實在歸心似箭。”


    杜若島主望向唐惜時,歎道,“再待兩日不遲,我這裏有一些你生父的東西給你,隻是放的時日久了,要找一找。”


    生父?


    唐惜時瞳孔一縮,臉色微變。唐惜春已忍不住問,“島主你認得惜時生父?他,他不是我爹平地撿的嗎?”


    “當然不是。惜時生父曾對唐大人有恩,後來家破人亡,青雲將惜時寄放在唐大人名下,給他尋個出處罷了。”杜若島主溫聲道,“不知青雲有沒有告訴你身世?”


    唐惜時搖頭,“我回去自問師父便可。”


    對於唐惜時的防備,杜若島主並未多言,隻是一笑,“那也好。我與你父是舊識,不必外道。”


    受此震撼,唐惜時終於不再說回去的事了,杜若島主繼續同唐惜春說話,雖然唐惜時不想問,唐惜春已好奇的了不得,若不是唐惜時在側,他便按捺不住問了。


    但,就是這樣,唐惜春與杜若島主也說得開心,唐惜春說了不少海上趣事,杜若島主均認真聽了,還打趣唐惜春,“我聽說惜春是想往海外尋仙山的,可見著仙山仙島了?”


    唐惜春哈哈大笑,“仙山仙島沒見著,荒山野嶺野人什麽的倒是見了不少。不過,我也見著許多難以形容的事物。像有一次,海上風暴極大,我隔窗看到海上風暴中竟有幾架銀色圓形的東西飄浮在海上。隻一眨眼就是見了,接著風暴就停了。我以為是神仙,幾日冥想溝通,後來他們真的又來了一回,隻是又起了很大的風暴,我還被邀請到他們的法寶裏看了看。”


    杜若島主亦以為稀奇,道,“我聽搖光說了,說你從容涉於水麵,竟如履平地,周身風暴不能加以半分。”自此事後,船中人皆以神仙稱呼唐惜春。


    “是啊,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明明腳下沒東西,偏就像踩著東西似的,風暴那樣大,卻挨不到我半點。我走在海麵上,連一個衣角都沒濕到。”


    杜若島主問,“法寶裏可有神仙?”


    “我覺著他們是神仙,可他們說自己不是神仙。我覺著說了許久的話,搖光他們說隻是一瞬,我就被送回船上,那些銀色法寶便不見了。”


    “都說了些什麽?”


    唐惜春是個大顯擺脾氣,這些事他早在船上說了n遍,聽得搖光等人耳朵裏生繭,哪怕唐惜時都有些受不了唐惜春的嘮叨。如今杜若國主有興趣,唐惜春便又興致盎然的說了一遍,“沒說什麽,先說了回吃的東西,可惜他們不吃咱們吃的東西。後來我說了遠航的事,我與先生的星位儀雖好,他們又教了我個更簡便的法子。我已經在船上新做了工具,果然更加方便,記錄海圖也更加準備。然後,我們又談了海上氣侯之事。我還看到了海底,可惜沒有龍宮,但是,有許多難以形容的東西,還有難以形容的海底巨獸。”


    見唐惜春連用兩個“難以形容”來形容,可見其所聞所見的確是古怪至極。杜若島主笑,“這也是奇遇了。”


    “是啊,我覺著他們比我們懂得更多,他們說的許多東西,我都不懂。”


    “他們生得什麽模樣?”


    “身體裹在奇怪的衣裳裏,看不出模樣。”


    “能畫下來嗎?”


    “我早畫下來了,你要想看,我拿來給你看。”


    唐惜春與杜若島主簡直一見如故,他們一起用過午膳後,還是許多說不完的話要說。唐惜時與阿玄便先回去了。


    唐惜春說完他見神仙的經曆,杜若島主笑問,“你有這奇遇,沒要兩粒仙丹吃一吃嗎?”


    唐惜春沮喪至極,道,“我隻顧著說星象大海的事兒了,一時忘了。”


    杜若島主笑道,“那也無妨,若以後有機會出海,說不得還會偶遇神仙。”已經忽悠著唐惜春下次出航了。


    “可遇不可求吧。”唐惜春很是惋惜。


    杜若島主笑問,“我聽說,惜春帶了不少各地書籍與人口回來。”


    “嗯!”唐惜春應了一聲,正兒八經的同杜若島主商量,“我聽說一個唐朝和尚,就因為往天竺運了些佛經回來,就出了大名兒,現在人們還常念叨他,說他是個了不得的人。不瞞島主,他一個和尚不過是去天竺罷了,我走的比他還遠,就格外留意各地書籍,這些可是咱們這裏沒見過的,裏頭也有許多佛經。到時我也自己蓋個廟,講幾個和尚來念經,我再弄個法名,就叫唐四藏,一樣能出個大名兒。”


    杜若島主一陣笑,“難道惜春隻為了出名不成?”


    “是啊,我最討厭那些祖上有個顯赫人物就到處顯擺的人了。因我家寒門出身,沒什麽出名的祖宗,平日裏沒少被人說嘴,我如今弄個大名兒,將來子孫們出去,就能說是我唐某人的後人,咱還不是橫著走麽!”唐惜春搓搓兩根玉骨兒一般的手指,笑的那叫一個猥瑣,“隻要想想,就爽的很!”


    “當然啦,除了能出大名兒,這些書對我沒什麽用,對別人可能有用呢!這當然也是大大的好處!”唐惜春道,“我沒念過幾年書,不過也聽魏大哥跟我講過許多曆史上的事,像秦始皇燒書埋人的事吧!殺人的事都處處有,埋人更不稀奇!可是,秦始皇為什麽不燒房子不燒衣裳不燒別的東西,專門燒書呢?可見書是比那些東西都大用處的東西!我不大曉得這些書有什麽用處,但是,隻要想一想就知道,我記在紙上的東西,都是再重要不過的東西!所以,這些書上的東西,也是重要東西!因為我不大懂那些國家的文字,就帶了一些有學問的蠻人回來。你別看他們紅眉毛綠眼睛生得千奇百怪,其實很有用!”


    “第一,你們又不是隻出一次海,這些人再不濟也能做個譯者。第二,我看搖光他們去別的國家做生意,也要找當地向導,這些人就是現成的向導。第三……”憋了半天,唐惜春也沒憋出第三來,他隻好道,“等我想起第三再跟你說吧。”


    杜若島主點頭,“惜春實在是遠見卓識啊。”唐惜春或許沒念過多少儒家經典,但,不能否認,這是個有見識的人。見識,比學識更重要。唐盛有此一子,足可靠慰平生了。就是太妃,這個徒弟也收的好。


    唐惜春得意一笑,杜若島主道,“隻是有一件事,這些書,這些人,我可以派人幫你帶回去,可是,他們形容奇異,再如何妝扮也能看出非中土之人。現在國家禁海,他們又不是別國正式使臣,要怎麽解釋他們的來曆呢?”


    這一句就難住了唐惜春,唐惜春道,“不能說是他國商人嗎?”


    “非我國之人,在大鳳朝能停留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個月。這是朝廷明文規定。”杜若島主道,“而且,哪怕人不回去,這些書你搬回去,上頭的字又不認得,又怎麽辦呢?”


    唐惜春簡直愁死了,他思量半日都沒個對策,道,“難道我就白弄回了這些東西嗎?”


    杜若島主正色道,“你若信我,可以暫將他們放在我這島上,他們一切花用均由我負責。我將別館撥出來,以上等待遇招待他們,讓他們通譯帶回來的書籍。待書籍翻譯好,悉數送還惜春。”


    “當然,我也有我的用意,像惜春說的,我以後還會讓搖光他們組織出海,這些人,我也有用。所以,並不是完全為惜春你做工。”杜若島主道,“通譯出的書籍,你得讓我抄留一份。”


    唐惜春笑,“那感情好,你願意抄多少就抄多少,我隻要拿來出大名兒就行!”


    杜若島主笑,“依惜春的本事,何愁不能史上留芳。”這話,並不完全是客套。唐惜春做事看著笨拙,卻是再聰明不過。隻是,他需要機遇,需要有明白他價值的人。


    說到這個,唐惜春直發愁,“你們做海盜的能知道我的好處,朝廷可不知道。我又不會念孔二尼的書,考不上功名,以後頂多做個五品欽天監,我師父還跟現任欽天監有舊怨,我去了欽天監還不一定能不能站得住腳。”


    杜若島主笑著相邀,“如此,何不來我這裏?”


    唐惜春有自己的顧慮,歎道,“總不能我爹在岸上做官,我在島上入你們的夥。再說了,我爹一年比一年老,我祖母年紀更大,我不放心他們,總要回去的。我早跟搖光說了,你們既然有地盤,何不自立為國呢?我們這次出去,許多海外蠻人,屁大點兒地界兒就是一個國家,人口不過上萬,除了住樹上的,就是住洞裏的,遠不如你這裏。待你自立為一國,與大鳳朝正式建交,我便可以堂堂正正的來往,不必這樣偷偷摸摸。”


    杜若島主讚歎,“惜春果然目光深遠。”


    唐惜春笑,“不算啥了。”


    杜若島主道,“建國並非易事,說俗氣點,所用錢財不是小數目,如今我船不過幾十條,我想著練海軍,增大船隊規模,別的不說,錢就不能少。”


    唐惜春想了想,摸摸下巴,道,“我有個本子上記著了,好像哪個國家產沙金,離你們島也不遠,不如去搶了來,那是現成的金子,比你做生意還快。”


    饒是杜若國主這等人物眼睛都亮了幾分,不禁問,“真有這樣的地方?”


    “是啊。”唐惜春起身道,“我去找一找。”


    “惜春要什麽,我著搖光去拿。”


    唐惜春說了自己放在箱子裏的本子,搖光便去取了來。


    唐惜春翻了好幾個本子才找到,笑,“啊!對了,就是這裏!琉球國,這裏產沙金,其實離得也不遠。”海圖尚未交給杜若島主,唐惜春一並取出來指給杜若島主看,認真建議,“反正杜若島也是你們搶的,再搶個琉球島也不算啥。弄到金子,不就有錢了嗎?”


    杜若國主挽著唐惜春的手,笑,“待我建國之時,惜春定要來參加盛典。若惜春願意,我之下官位,隨你挑選。”怎麽會不想建國,他早想建國了!


    唐惜春很有自知知明,笑,“除了觀星,我也沒別的本事。”


    “那也要做我們杜若國的國師。”杜若島主是鐵了心的要拉唐惜春入夥。


    唐惜春傻兮兮的問,“國師是幾品?”


    杜若國主斬釘截鐵,“正一品!”比什麽狗屁欽天監威風八百倍。


    唐惜春果然十分歡喜,“那我就等著島主建國了。”比他老爹的官兒都高。他,他其實已經青出於藍了吧!哦吼吼吼吼――


    杜若島主微微一笑,“有惜春相助,我如虎添翼。”


    兩人樂陶陶的說到傍晚,一起用過晚膳後再繼續樂陶陶的說到半夜,若不是唐惜時來找,估計樂陶陶的秉燭夜談都有可能。唐惜春走時頗是依依不舍,“阿若,明天我再來尋你。”已經熟稔的直呼其名了。至於他家魏大哥焦心焦肺的事,唐惜春早忘到了九宵雲外。


    杜若島主微微一笑,“我必掃榻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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